19
清晨五點,山上的霧氣還沒有散去。易辰坐在出租車裏,感覺好像在做夢。路旁的指示牌在車窗一閃而過,他們很快就要到達墓地了。
季楷揚靠着車門,眼睛微微紅腫。易辰回想起他不久前告訴他的話,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季叔叔居然已經去世了。
誠然,季子文失蹤五年的時間,在法律上都可以宣告死亡了,他們心裏也清楚,他還活着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但失蹤畢竟是個含糊的字眼,仿佛蘊含着希望,好像這個人會在某一個瞬間,某一個地點再次出現。甚至在張韻嫁給易博川時,易辰也想過如果有一天季叔叔回來了怎麽辦?但現在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永遠都不會成為現實了,他的屍體早就被發現了,而且就葬在N市的墓地裏,失蹤不過是一個用來安慰小孩子的謊言。
“到了。”司機停下車,“三十五。”
“謝謝。”易辰把預先準備好的鈔票遞過去。
季楷揚把事情全部告訴易辰之後,已經快到四點。他捧着易辰調給他的蜂蜜水,靠着飄窗坐了一會兒,忽然提出想去墓地看看。易辰當然不會讓他一個人去,季楷揚經過了這一晚的冷靜,也沒有再拒絕他的陪伴。
他們站在小區口,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輛出租車。天還沒亮,司機又是位女士一聽他們要去的地點,驚訝地不得了,得虧他倆長得好,容易讓人心生信任和好感。易辰又主動提出可以加錢,才同意載他們過去。
司機把零錢補給易辰,好心地提醒,”這裏六點半才開門呢,你們來得太早了。“
“沒事,麻煩你了。“
季楷揚抱着手臂,站在墓園緊閉的鐵門前。易辰走到他旁邊,估量了一下門的高度。
他猶豫了一會兒,擦了擦手掌,“我先翻,然後拉你過去?”
“我沒打算翻過去。”季楷揚嘆口氣,擡手捏了下眉心,走到一邊的長椅上坐下,“等等吧。”
天色慢慢泛白,遠處還有一顆晨星,懸挂在灰暗的天空。樹林裏偶爾有鳥啼聲傳來,凝結的露水潤濕了易辰的T恤,他打了個寒顫,但又不只是因為冷,還有恐懼,畢竟在他們不遠處,就是死亡的歸宿。
鐵門吱呀呀地被推開了,季楷揚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開門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詫異地打量着他們。季楷揚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易辰。”他低聲說,“你替我去問。”
季楷揚看着易辰的背影,他和那個老人交涉着,守墓人去旁邊的小屋裏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一頁頁地翻找着。
等了大概十多分鐘,易辰回來了。有那麽一個瞬間,季楷揚希望易辰告訴他,沒有找到,那個冊子上沒有季子文的名字,這個墓園裏沒有葬着他的父親。但他又深知這一切都是他不切實際的幻想,易辰撓了撓頭,“他說往左邊那條路走,我們過去吧。”
人死後原來就變成了一個編號。他們順着那條小徑一直向前走,易辰每到一個分叉口都要去看一眼,确定沒有以後,再拉着季楷揚向前。埋着的是季楷揚的至親,進了墓園一直在找的人卻是易辰,但他們誰都不覺得怪異,這仿佛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如果永遠找不到也好,季楷揚想,這樣他還可以自我欺瞞下去。他有些後悔來這裏了,為什麽要來?人都是趨利避害的,他又為什麽要一大早來到這裏打破自己懷揣了五年的希望。別找了,我們回去了,季楷揚差一點就要開口,但他說不出話來,他甚至挪不開步子。易辰已經在一座墓碑前停了下來,沖他輕輕地招了招手。
季楷揚細細端詳着墓碑,易辰以為他會哭,為此他特意在兜裏準備了一包紙巾,但并沒有。季楷揚站在墓前,反倒奇異地鎮靜下來。
“像嗎?”許久之後,季楷揚說。
易辰反應了幾秒,才弄明白他在說什麽。
“我怎麽覺得不太像?”沒等他回答,季楷揚又說下去,聲音有點疑惑,“和家裏的照片好像不太一樣。”
“季楷揚......”
季楷揚安撫地沖他笑一笑,“易辰,你去旁邊等我可以嗎?我想單獨和我爸呆一會兒。”
他用的問句,但語氣不容商量,這也的确不是一個可以被拒絕的要求。
“嗯。”易辰點點頭,“有事你叫我。”
季楷揚扭頭看了一眼,易辰已經站到了兩排墓碑之後,還非常欲蓋彌彰地背對着他。
季楷揚靠着墓碑坐在地上,手指輕輕拂過那張黑白遺照。他沒有騙易辰,他是真的覺得不像。
季子文常年在海上,只有休假才會回家。季楷揚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他很高,講話聲音洪亮,膚色比一般人深,那是常年曬太陽的緣故,每次回家都會帶很多糖給他,所以季楷揚到現在都很喜歡吃甜食。
別的,他真的沒什麽印象了。
季子文失蹤那年他才剛剛十歲,那個下午,張韻沒有在校門口等他,他被楚靜接到了易家。一周以後,張韻回來,告訴他,父親所在的貨輪在海上遭遇了風浪,他失蹤了。
當時張韻所說的失蹤應該是真的,每當電話鈴聲響起時,她都會急切地接起來,然後又失望地挂掉。這樣的狀态是什麽時候改變的,季楷揚貼着墓碑去抓記憶中的線索。大概一個月以後,張韻說要參加學校的培訓,又離開過幾天,現在他知道了,根本沒有所謂的培訓,那是季楷揚的屍體被發現了,需要家屬去讓他入土為安。只不過這一次,張韻沒有再告訴他真相,母親讓他在一個謊言中呆着,去等一個不可能回來的人。
如果不是這一次公墓管理費提高需要告知家屬,又碰巧張韻在山裏,手機聯系不上,管理員就撥了以前留下的座機號,那對年輕的夫妻聯系了季楷揚,那麽他還不會相信父親已經是一堆白骨。這一切都是巧合,卻指向了一個注定的結局,沒有謊言是永恒的,時間總會找出它的破綻。
季楷揚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坐了多久,掃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路過墓前,看着這個坐在地上的少年,又見怪不怪地離開。他們表情冷淡,沒有來祭奠的悲傷,有幾個小孩子在墓園裏打鬧着,大人責罵一句,語氣也不見得有多麽嚴厲。季楷揚想起小時候背的詩,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
張韻沒有告訴他是不是也算一件好事?因為心懷希望,他才可以在這樣長的歲月中依然想戀着父親,哪怕他已經并不太記得他的模樣。
“季楷揚。”易辰過來了,他手裏拿着一束白色的野花。
“你哪兒弄的?”
“我剛去外面摘的。” 小小的花束被易辰用腕帶纏在一起,他把花放在墓前,伸手拉了他一把,“來的時候忘買了。”
他們并肩站在墓前,陽光照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字都看不太清了。季楷揚抿抿嘴,“走吧。”
易辰跟在他身後,走出墓園才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給他。
季楷揚掰下一半,把剩下的又遞回去。
“我不餓,你......“他話沒說完,季楷揚瞥他一眼,易辰又老老實實地放進了嘴裏。
“我們直接回家嗎?上午的課趕過去都結束了。”
”回去拿身份證。“季楷揚回頭看了一眼墓園,父親的墓碑已經看不見了,”我想去一次海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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