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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祥與鄢容在遠處說話,行動舉止何錦生盡收眼裏。那兩人在草坪裏相對而立,就像一幅畫一樣。而自己這畫外人,即便渾身冰冷,也無人知曉。
雲祥見是他,不由得笑了,不甚理會他那抑揚頓挫的語氣,反倒覺得這人極有趣“你自己在這,秦司令呢?”
何錦生不願意告訴他,更何況他那意味分明的笑裏有好幾個意思,打趣更是占了五分。于是反問“你怎麽也是一個人啊?秦夫人呢?”
雲祥垂了一下頭笑得更明顯了,自己在秦夫人面前和他在秦司令面前沒有什麽可比嘛?這問話就像聽到一個可笑至極的笑話,為這個煩悶的下午平添了許多趣味。
何錦生面相雖嫩,雲祥覺得他到底年紀大了,不十分像意。再加上身份地位擺在那裏,雲祥向來沒拿他當個金貴的物什,是以平時不太和他說話。
今天心血來潮,雲祥有心和他周旋,就像對待主人家的得寵貓狗般,當然不會計較它的酸眉酸眼,背人處撩撥幾番,逗弄得它張牙舞爪又無計可施,才是樂趣。
于是雲祥的紳士風度更是施展得無微不至,倒了茶水遞他一杯,無可奈何的閉了一下眼睛,笑答“幾位太太在喝茶閑聊,我過來躲清淨。你知道的女人們在一起,哎呀那話是滔滔不絕,秦太太和我夫人尤其談得攏。”
何錦生端着手半垂眼皮,“茶冷了,我不喝。”
雲祥剛才的笑容太晃眼,難怪這些太太們私下都很喜歡他。何錦生就聽好幾個人背後誇贊他說話風趣為人又很有風度,或許他也知道自己甚有女人緣,愈發笑得人畜無害,眉眼間帶着蠱惑人心的風情。
雲祥自內而外的散發着陽光明媚的味道,難怪那人和他說話時是那種表情,離他近了,何錦生覺得連氣息都有幾分壓迫感。
何錦生是個角,最不怕的就是拼氣場,擡頭揚目盯向他。
雲祥也覺得這人蠻有趣,于是湊上前端詳了一下他的臉孔,不由得笑了“這麽早就化上了?你今晚唱鎖鱗囊不是?”那咄咄目光裏面總是含着三分情誼,何錦生微曬,嘿然不語。
何錦生穿着便裝,上着厚粉,隔着重重顏料雲祥也能看出他在擺臉色。“呵,這是誰惹了你呀?”
雲祥自己倒了杯茶水喝“确實都冷了。”
何錦生踩着碎步走了個圓場舉手亮了個像,在反光處看到自己擺的姿勢,猛然發現妝花了,忽然明白雲祥那意味分明的笑容含義,他一定知道是誰蹭的。
何錦生自覺丢了顏面,十分氣惱,眉目間便帶出幾分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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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愣神的功夫,鏡子裏忽然多出一張臉來,是雲祥。
何錦生不由得心髒怦怦直跳,這情形似曾相識,恍惚中心思百轉千回。
雲祥就站在他身後,手扶着椅背看鏡子裏的人影“這麽看何老板和一個熟人倒是挺像的。”
雲祥明明離他還有段距離,不知道為就什麽錯覺那人就在身邊,吐出的氣息自耳後升騰,何錦生覺得有股那熱浪遍布自己整個後背,一股氣流自下而上一直襲到眉心,饒是閱人無數的何錦生亦心襟搖蕩神思飄忽。
雲祥從鏡子裏偷看他,見他翻了自己一個白眼,低頭又笑,這人哪,臉拉得那樣長,脾氣這般臭,難為那人和他相處這麽久。
雲祥悠悠的說,“我那朋友與何老板做一樣的生意,他也唱過鎖鱗囊。"
先前聽那人和自己一樣生意,何錦生十分不樂,以為他又在打趣什麽,及至後來見雲祥表情竟然有些哀哀的,倒像觸動真情般,不由得好奇問道“哦?他是哪個班的?我認不認識?”
雲祥哀怨表情更深了,似乎觸動什麽心弦,竟然單手蓋在眼睛上,讓人看不清面孔。
何錦生低頭,不得不承認雲祥真是個漂亮的人,他的漂亮是那種眉目如畫談笑風生的自在灑脫,他的漂亮極具吸引力,讓人以站他身旁為榮并且極樂意聽他說什麽,即便直覺上那就是杜撰來诳人的故事而已。
“我那朋友,早已不在了,這世上再要尋他那樣的人,恐怕是看不到了。”
看,這故事如此煽情。
“那樣的樣貌,那樣的才情,這世上難得啊。只是看何老板就會想起他,難怪我一見你便覺得十分投緣,現在想想,你們是極像的。”
何錦生斜着眼睛看他一眼,面露不悅“雲少爺真有意思,這是咒我早死嗎?”
“不敢不敢,你莫要多心,我也是觸景生情而已。何老板這作派,身段,尤其這眼睛,我那朋友也有這樣一雙會說話的丹鳳眼。”
何錦生目光流轉上下打量雲祥 “能和雲公子的朋友有幾分相像,真是在下的榮幸。”何錦生并不覺得像不像的有什麽可在意的,但是就剛才雲祥看着他眼睛說,“也有這樣一雙會說話的丹鳳眼”時,何錦生心上就空了一拍。
雲祥與他眼神對望時那神态,明明不見得有什麽挑逗可是讓人心慌慌的打鼓不已,饒是自己功力深厚還這樣,若是早些年還年輕時遇上這樣的人,興許就會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吧?
這樣的人,鄢容恐怕會喜歡吧?
見何錦生對自己的話不是很在意,雲祥笑意更濃“何老板可不要以為我是在攀關系打花腔,我說的是真真的事,真是巧了,再難找這麽相像的人,不信,你可以問鄢容,我那朋友他也是認識的。”
這幾句話說得何錦生如鲠在喉,卻強自歡笑“看來鄢少爺與你那朋友關系也不錯了?”
“不,他們不太對盤,那時候鄢容還小,少年心性看不起戲子這行。”
淺淺淡淡一句話擊在何錦生心坎上,雲祥的話他才不願信,但是他挑撥離間成功了,想起鄢容過往表現,尤其是緊要關頭那不進不退的模樣,某根隐晦的神經便蹦蹦直跳。
何錦生按捺一口氣,也來不及計較雲祥說到戲子行當時的口氣,強撐着微笑端着架子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不見得吧?”
正巧掌櫃的來送行頭,何錦生也不和雲祥玩嘴上功能,道一聲“失陪”給雲祥一道背影。
雲祥看他身影飄然離去,又向樓上看了看,旋轉式的樓梯,直向上通往三層小樓,也不知何錦生剛才是從哪一個房間出來的。
何錦生領着掌櫃的出了小樓,向後面專門挪出來給他們備戲的小院走去,邊走邊問“孩子們都帶來了嗎?我交待過要帶那個點翠的蘭花壓鬓簪子呢?還有那個點翠的邊蝠帶了嗎?”
掌櫃的腳步一頓“簪子在鄢少爺那兒,他特特帶來的,邊蝠那個您沒交待呀。”
何錦生眼睛一立“你上年紀了耳朵也不靈便了嗎?我簪子都是點翠的,這個就不用了?一共就兩件像樣的東西,不用這個你讓我用什麽?”
見何錦生眼睛都紅了,掌櫃的知道他這是氣大發了,也不知道剛才雲少爺說什麽話把他擠兌成這樣。
掌櫃的對這位老板的氣性把脈得很準,也知道就他那點本事,受了氣只敢沖下人撒火。“好好,我這就派人去拿。我的爺,我們先到後院去點點家夥,看還缺什麽不?”
何錦生氣哄哄的走在前面,見掌櫃的腳步緩慢還偷眼向那小樓張望,不由得嘶了一聲“沒見過大世面怎的?你鬼頭鬼腦的幹什麽?”
掌櫃的左顧右看,見沒有人,便拉了他衣袖快行幾步,特特離了甬道,走到花園裏,還選了株能擋住人的木芙蓉,悄聲說“看你這麽上心,有些話要告訴你。”
何錦生有些看不上他這故作神秘的模樣“有什麽事你講便是。”
“鄢家少爺早年間和榮慶班的小旦的事,你知不知曉?”
何錦生一個愣神,掌櫃便明白了他也是個悶在葫蘆裏的。“看樣子你是不知道的,我聽說啊,鄢少爺早年間很是捧他,還包過他三天的全場戲。”
何錦生咬緊嘴唇,認識這麽久,鄢容還沒包過他一場戲。幫襯兩層的店面也只是出了個房錢,家具擺設都是自己厚了面皮求了一個相熟的大老倌給出的,店面的貨本李署長也有一份出力,這些,都是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的累贅。
何錦生狠狠的閉了下眼睛,不是一時手緊怎麽會招惹上這麽些個燙手山芋“還有呢?”
掌櫃的觑視他的臉色小心說道“鄢少爺闊氣得很,大把的銀元像雪片一樣往臺上撒,偏那小旦對鄢少爺不理也不睬。”
何錦生臉色果然變得很臭“那又怎樣?”
聽口氣很酸,掌櫃的決定不再輔墊直奔主題。“但是他們相處得不好,好像是那小旦有相好的大老倌,結果最後還鬧得出了人命。”
何錦生腦仁有些疼“你說什麽?”
“有一次鄢少爺去,正堵上他們在裏面。”
“啊!”何錦生木木的應,心裏隐約有不好的預感。臉色唰的又變了幾分,不由得把蕪鎮這些有頭面的人在心裏過了一遍,揣測那人會是誰。
“您就不想知道那大老倌是誰?”
“啊,是誰啊?嘶~別賣官子,快告訴我吧。”
“是雲少爺。”
何錦生一瞬間大張了嘴巴。
“就因為那小旦相與的人是雲少爺,所以鄢少爺大鬧榮慶班,還和雲少爺動了手。”
何錦生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卻說不上來究竟什麽地方有問題,不由得沉吟下來。
掌櫃的不等吩咐,把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給他聽“不過鄢少爺和雲少爺本就是多年好友,後來好像兩人私下裏說和好了,也不知道是怎麽約定的,總之,從那以後雲少爺便不去榮慶班了。不過也有人說他們因為這事傷了感情,以後就面和心不和的,要不然後來鬧再大動靜也不見雲少爺出面?似乎有點老死不相往來的味道。”
何錦生靜默不語,心裏好幾個主意在轉換。
“聽說雲少爺結婚鄢少爺都沒捧場,自然,之前鄢少爺惹官司的時候,雲少爺也不聞不問。”
“鄢容?惹了什麽官司?”
“就是我說的人命官司。自從兩人打了一架後,雲少爺不再去榮慶班了,鄢少爺便天天去,大把的撒銀元,但是榮慶班的小旦又不理鄢少爺,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兩人也鬧崩了。有一次那小旦上臺演戲,鄢少爺砸了他的場子,那小旦氣不過,就會了幾個能拼善打的武師在鄢少爺回家的路上下了黑手。”
何錦生倒吸一口冷氣,“出來做生意,當小旦的也敢這樣報複?”
“說的就是嘛,太不知道好歹了。後來鄢少爺也不知道動用了什麽關系,硬說那小旦勾引良家婦女,壞人名聲,拉他進祠堂狠狠收拾了一番,後來還浸了豬籠。”
何錦生一瞬間渾身冰涼。
掌櫃的聲音依然在耳畔萦繞“雖說是外鄉人,到底是條人命,鄢家也還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後來就惹上官司,幾乎要下大獄。鄢家後來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輔門路,買了個平安,最後也風平浪靜了,不過鄢老爺子從那以後就常住江城,不回來了。”
何錦生渾身脫力,幸虧掌櫃的搭手才勉強站穩,何錦生暈眩得厲害,說話的聲音都虛脫脫的“他是這樣的狠角色?”
何錦生忽然想起和鄢容一起看雲太太時,他笑起來那種神經質的陰險勁兒,還帶着種興災樂禍,不由得呆呆的發怔。
早年間,何錦生與鄢容剛熟識時,曾開玩笑般問他,如此敗家将來鄢家大少爺和他清算家産怎麽辦?鄢容打趣道“我哥才不稀罕這些家産,他圖他老丈人的。”大家哄堂一笑。這些年下來,何錦生确也沒見過鄢家大少,連鄢老爺子都沒回來過,屬實是件奇事。
鄢容于他最初也不是好依托的良人,只是來此間也有四五年光景,一番打量也只有鄢容還上得了臺盤,需要借助時鄢容又總在身邊。
何錦生是個性情古怪的人,脾氣爛又好鑽些牛角尖,偏偏鄢容受得他這樣作鬧。
鄢容的性子有幾分悶,整天窩在宅子裏,也不走親也不訪友也不拜會什麽達官貴人。若是少年時分,何錦生定然看不上這樣的人,但是在蕪鎮這樣的小地方,尤其是在那幾個腦滿腸肥的襯托下,鄢容就顯得脫俗許多。更何況他不善社交,卻不限制自己湊熱鬧,何錦生也樂得自在,從不勉強鄢容去應酬。
何錦生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在京城混過幾年,那藏龍卧虎的地兒實在沒有多少施展的機會,倒是來這裏攢下些許銀子頗有幾分名聲。
幾年下來,你情我願,情誼愈發深厚。與鄢容默契有之相互疼惜也有之,他們的關系自不比旁人,何錦生不信鄢容會對他也那麽絕情。
這麽想下去,便有幾分沉着了,雖則心情忐忑,無非是這些話暗合着雲祥剛才語焉不詳,竟是這樣的巧。
掌櫃的是自己人,說的也都是貼己話,“我的爺,咱們都是外鄉人,誰肯真心相與?若不是碰見榮慶班以前的班主,哪裏知道這些個事兒?”
掌櫃的話像針一樣刺到了何錦生,熬到大戲唱完已經是後半夜了,何錦生拖着身體勉強回到店裏。
掌櫃的正在清點行頭,見他回來不由得驚詫,倒是何錦生呆怔怔的坐在一壁看他忙活“不用理會我,你盡管忙你的。”
掌櫃的又清點了一陣帳本便放下手上的活計過來陪他喝茶“今天怎麽回來了?”往常這時候都是住在那邊的。
“胸悶,人太多亂哄哄的鬧騰。”
掌櫃見他氣色灰敗也不敢深問,何錦生的脾氣,想要回來那邊強留自然是留不下的,看樣子也不像在那邊受了委屈。“那兩個班子借的樂器行頭明天送回來,孩子們我先打發他們睡了。”
何錦生點頭,悶悶的出了一口長氣“榮慶班的那個班主,你還有聯絡嗎?”
掌櫃的半探過身子“他人就在班子裏。”
何錦生大張了眼睛回望向他,頗為吃驚,微眯瞳孔想了一下便明白前因後果了。“你說班子裏新來了一個唱判官的大花臉來着?”
掌櫃的點頭,“正是他。”
“我的爺,他進班子也有些日子了,你是不是要見見?”
何錦生笑,到底是自己人貼心“見見吧,讓他明天上午來。”見掌櫃的微有遲疑,何錦生囑咐道“越早越好。”
兩個人正在悄悄商議,忽然有人敲門板,何錦生比了個噓的手勢,聽那聲動有些像李署長,吓得汗毛倒立,想要溜上樓,上了幾級臺階又退下來,輕輕開了後門進了院子,沖掌櫃的比了個口型,急急的把門掩上藏了起來。
掌櫃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署長打發走,摸上樓梯拉開燈繩,原準備給何錦生拿套輔蓋讓他睡在後面,結果明晃晃燈光下見鄢容垂着頭坐在椅子裏,兩腿平直伸出來,皺着眉用手擋光。
掌櫃的吓得跌腳大叫一聲。“我的爺,你什麽時候來的?”
鄢容皺眉,聲音沙啞中帶着不滿“早就在了,錦生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噢,昨天周末,谷陽給自己放了一天假>_<
開新文了~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噢,謝謝還記得我的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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