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還衣(1)

很多年前,也曾有一個人對左正誼說“做自己很重要”。

是他的奶奶。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

有一天,十一歲的左正誼放學回家,發現家門口站着一個老太太,她的穿着頗顯貴氣,貴氣中卻透着拘謹,仿佛衣服是借來的,不敢弄髒,因此一舉一動小心翼翼。

她的頭發白了,半口假牙,腰略佝偻,操着一口外鄉口音,叫他:“你是左正誼?”

左正誼聽不太懂這麽濃重的方言,不知她是哪裏人,有點疑惑:“叫我嗎?”

老太太手裏捏着一張照片,看看照片,看看他,對比之後确認了他的身份,如釋重負笑彎了眼,說:“正誼,我是你的奶奶。”

“啊。”左正誼應了聲,下意識緊了緊書包背帶,躲開老太太伸過來的手。後者卻不叫他躲,攬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臉仔細看了又看。

“你長得像爺爺。”她才剛笑出來,忽然又抹淚,眼中盛滿大人的心事,淚花映出他的迷茫和無措。

當時,左正誼剛趕走拿錢打發自己的爹,對父親家那邊沒什麽好感。

但老人不一樣,她又哭又笑一臉慈愛扯着他的手,似乎很喜歡他,左正誼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紀決每天都和左正誼一起放學,在旁邊看着他和老太太親熱,眼神充滿警惕。

當時紀決是很排外的,左正誼知道。

但老太太在潭舟島待了一個星期,幾乎把左正誼寵上天,紀決跟着沾光,也吃了很多好吃的。

左正誼雖然才十一歲,卻年少早慧,想得多。

有一天下午,他問:“奶奶,你為什麽來找我?”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帶你回家。”

“……”

左正誼頓時攥緊手,連脖子都有點僵。他是緊張的,這種緊張很複雜,像是期待擔憂和恐懼的混合體,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但知道,對面這個老人的決定很可能會改變他的一生。

但緊接着,老人忽然嘆了口氣,說可惜:“我做不了主啊。”

她抱着左正誼哭了一場,把她為何而來的緣由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她說,她住在左正誼的爸爸家,那是她的親兒子,但兒子和兒媳對她不好。

當然也算不上壞,只是普普通通的相處,和大部分家庭裏被無視或被嫌棄的老人一樣,她與他們維持着表面的和諧,感覺卻像寄人籬下。

因為她要靠他們養活,難免有點低人一等。去年她還生了一場大病,治療花了十幾萬,從此更坐實了家庭“拖油瓶”的身份。

孫子也和她不親。

那個男孩比左正誼大,八年前的當時已經上高中了,青春期叛逆,又被媽媽寵壞,性格相當糟糕。

她每回主動嘗試和孫子親近,都被排斥,次數多了就不敢再往前湊了。

她像家裏的邊緣人。

直到她聽見兒子兒媳因為“外遇”“私生子”的話題爆發争吵,才知道還有一個孩子流落在外。

她多嘴插了句話:“怎麽不把孩子接回來?幾歲了?誰養他呢?”

兒子沉默不語,兒媳掀了桌子,叫她滾,和她兒子一起滾,“離婚”。

老太太戰戰兢兢,後悔說錯了話。

如果他們離婚,這個家散了,恐怕就是她的錯。

雖然她似乎沒做什麽,但兒子兒媳都怒目瞪着她,好像當初在外地出軌的那個人是她一樣。

她一宿沒睡着,第二天卻心血來潮,決定去看看那個從未見過的孩子。

她覺得自己和他有點像,都是邊緣人,不被歡迎。

但至少她是他的奶奶,還可以給他一點愛。

話雖這麽說,但這句其實是反話。

她是希望那個孩子能愛她。

左正誼的确愛她,他這輩子唯一愛的親人就是奶奶。

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她慈祥,溫柔,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幫他拎書包,做好吃的,原諒他的一切錯誤,還很依賴他。

這麽說似乎有點奇怪,但确确實實,十一歲的小正誼覺得自己是奶奶的依靠。

他不懂那麽多,但隐約猜到她在家裏可能不被善待,可能是擔心以後老了沒人管吧,所以想跟小孫子打好關系,将來有人養老。

左正誼單純的腦子只能想到這個大人們都在談論的世俗的、近乎功利的理由。

但他不覺得她的“功利”不好,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副小大人模樣,豪氣地說:“奶奶,要不你留下吧,我養你噢。”

她搖了搖頭。

左正誼說:“我很會賺錢的!”

她還是搖頭,轉而說一些什麽“潭舟島的學校簡陋”“師資力量不行”“你以後怎麽辦”之類的話,然後雙眼溢滿憂愁,又說“算了”“你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就好”……

當時左正誼聽得迷糊,當她出現在夢裏,那些話就更模糊。

她說:“正誼真是個厲害的孩子,比同齡人都懂事呢。”

她說:“正誼要一直勇敢下去哦,永遠做自己,不要被環境改變。”

她還說:“但是也要聰明點,別被人欺負了……”

左正誼十四歲那年,她死了。

當時他不知道,因為自從分開,他們再也沒聯系上。

不知為何,她留下的電話號碼左正誼打不通。

她走的時候說“等我想個辦法,把你接回去”,也食言了。

左正誼沒見到奶奶的最後一面。

甚至在她離世的一整年後,才遲遲得知,這個世界上唯一疼愛他的人,沒有了。

左正誼在夢裏痛哭一場,淚流了滿臉。

淩晨三點多,他被自己哭醒,精神恍惚地走進衛生間裏洗臉。

鏡子中的人雙目通紅,眼眶發腫,他盯着自己看了幾分鐘,覺得有點陌生。

好像是真的長大了。

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哭了。

現在的心情也并非多麽傷心,時間把悲傷消解,心裏餘留的只有濃烈的遺憾。

左正誼再也睡不着,洗漱一番換上衣服,下樓去打游戲。

隊友都在睡,二樓的訓練室裏只有他一人。

他啓動游戲,在游戲內建了個房間,拿伽藍練習補兵。機械的訓練能解壓,他一邊操作一邊放空大腦,無意識地發着呆,天什麽時候亮的都不知道。

大約七點鐘左右,訓練室仍然沒來人。

左正誼有點困了,推開鍵鼠伸了個懶腰,決定去休息室裏小憩一會兒。

這一覺睡了一個小時,八點多的時候,門外有吵鬧聲。

左正誼躺在沙發上,用靠枕遮住臉,不悅地皺起眉頭,翻了個身。

是傅勇的聲音,他嗓門大得五裏地外都聽得見,說的是:“喲!教練回來這麽早啊!”

“嗯。”鄭茂應了一聲,“還得訓練呢。”

傅勇笑嘻嘻道:“訓練又不急。昨晚怎麽樣?給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講講呗……”

鄭茂是個正經人——表面是。他推了傅勇一把,嚴肅道:“胡說什麽,我只是陪許總吃了頓飯。”

“……”

什麽東西?他們在聊什麽?

左正誼坐起身,揉了揉睡僵的脖頸,沖門外喊:“菜勇,進來,給朕捶捶肩。”

跟使喚丫鬟似的。

“丫鬟”傅勇頓時一臉苦大仇深地推開休息室的門,極其不情願,沖左正誼道:“你沒完沒了了是吧?我又不是你的奴才。”

左正誼面色不變,給傅勇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關門,然後朝他勾了勾手指。

傅勇可能是被這位公主病PUA了,雖然表面不樂意,但聽話地走到了公主病面前,等他示下。

左正誼壓低聲音,悄聲問:“你跟鄭茂在聊什麽?什麽昨晚?”

“……”傅勇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麽大事呢,鬼鬼祟祟的。就是昨晚鄭茂跟許宗平一起出去了呗,在外面開房,一宿沒回來。”

“?”左正誼睜大眼睛,“你說什麽?”

傅勇懷疑他聽不懂中國話,只好翻譯成更簡單的語言:“他倆一起去做大保健了,懂?”

左正誼:“……哦。”

吓他一跳。

他還以為鄭茂被許宗平潛規則了。

都怪微信上那個男同,把他的腦回路帶歪了。

傅勇瞥左正誼一眼:“你不會不知道大保健是什麽吧?”

“我又不傻。”左正誼冷哼一聲,“惡心。”

傅勇知道這句不是罵他的,他難得和左正誼達成統一意見,低聲說:“雖然我很好奇,但是……我覺得還是好好談戀愛比較好,我女朋友那麽可愛,如果我出去嫖,她會傷心的。”

“你們和好了?”

左正誼一問,傅勇頓時得意地笑起來:“是啊,沒想到吧?嘻嘻。”

左正誼:“……”

弱智的隊友總有弱智的快樂,左正誼甘拜下風。他去樓下吃了點早餐,吃完回訓練室裏繼續練刀。

職業選手的生活是很枯燥的,每一場風光大勝的背後都是無止盡的訓練。不論情緒如何波動,夢見了哪個讓他傷心的人,當他坐到電腦前,他都得忘記一切,全神貫注做一個劍客。

賽程表貼在電腦桌上。

剛打完Lion,WSND的下一個對手就是蠍子。

坦白說,左正誼沒壓力,如果蠍子仍然保持上一場的迷之狀态,他都想不出WSND該怎麽輸。

但一想到要打紀決,左正誼的心情就有點微妙了。

而且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上回他們一起在檐下躲雨,紀決的外套借給他穿,他一直忘了還。

左正誼打開微博,點開Righting的主頁,給紀決發私信:

“什麽時候有空?出來見一面吧,還你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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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qié)藍

另外,大保健是嫖娼的隐晦說法,發現有讀者不明白,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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