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阿渡,女同學?

聽見南姨嘴裏冒出來的幾個詞彙,韓錦書心下一陣嘆息,知道老太太又認錯人,開始說胡話了。

記憶減退與記憶錯亂,是阿爾茨海默症的典型症狀,患有這種病的老人,十個裏有九個這樣。

韓錦書知道,南姨的病無法治愈,只能通過綜合治療減輕病情、延緩發展。這些年在療養院,院長給南姨請了最好的專家,用着最好的藥物,這才控制住她的病情沒有惡化。

對阿爾茨海默症的患者來說,能維持生活可以自理的現狀,已是難能可貴。

思索着,韓錦書心頭湧起了眼前老人的憐惜。她臉上笑容不減,伸手替南姨捋起垂落在耳邊的花白碎發,柔聲道:“是呀南姨,你的阿渡又來看你了,開不開心?”

護工拽停秋千。

南姨擡起胳膊,在護工和韓錦書的左右攙扶下站起身,轉過頭,朝韓錦書笑彎眼睛道:“阿渡來,我開心,他把你帶來見我,我更開心。”

韓錦書明白過來,今天自己在老太太這兒的身份不是“趙芳芳”了。她扶着南姨,微笑配合:“南姨你認識我?”

南姨豎起一根食指,神神秘秘壓低聲:“我在阿渡的書裏見過你。”

“書裏?”

“嗯。”南姨說,“阿渡有一張你的照片,夾在他的課外書裏。”

護工走在一旁,低聲對韓錦書說:“老太太今天暴躁得很,怎麽都不肯吃藥,我剛才念叨了半天,她直接把藥盒子都給掀翻了。你快勸勸吧。”

韓錦書側目看了眼遠處。

夏日午後,天空被玫瑰釀的酒潑了半邊,像少女含羞帶怯的臉。言渡沐浴着點點光斑站在一棵樹下,眸微垂,神色淡漠,聽旁邊的院長說着南姨的近況。

韓錦書收回目光點點頭:“我知道了。”

倔強的老人就像小孩子,硬來不行,只能用哄的。韓錦書邊思索,邊扶着南姨在花園小徑上散步,又試探道:“南姨,看樣子,你和阿渡感情很好吧?”

“阿渡幾歲起就跟在我身邊,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南姨拍拍韓錦書的手背,臉上笑吟吟,“當年在蘭江,鄰居們都以為他是我孩子。”

聞言,韓錦書臉色突的微變。

“蘭江?”韓錦書感到非常詫異,“南姨你是蘭江人?”

南姨說:“對。”

“你的意思是,阿渡也跟你一起在蘭江生活過?”

“是啊。怎麽了?”

怔愣只在片刻,很快韓錦書便失笑。一個有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說的話自然不能當真。

衆所周知,言渡作為言氏的庶出四公子,自幼便被養在國外,直至成年後才被接回言家。因此,南姨口中“言渡自三歲起便跟她一起生活在蘭江”這個說法,純屬無稽之談。

慢悠悠地走了會兒,南姨累了,韓錦書便扶着她坐在長椅上休憩。繼續陪老太太閑聊。

南姨話匣子打開,拉着韓錦書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

韓錦書知道老太太腦子不清醒,但也聽得認真。見老太太心情不錯,她适時地哄道:“南姨,你下午的藥還沒吃,我們把藥吃了,好不好?”

南姨沒有拒絕。

護工見狀長舒一口氣,急忙把藥盒子和保溫杯一齊遞給韓錦書。

韓錦書倒出藥丸在掌心,小心翼翼喂進南姨嘴裏,這才總算哄着老太太将藥服下。

吃完藥,南姨犯起困,嘟囔着讓韓錦書送她回房間睡午覺。

韓錦書應着好好好,扶着老太太回到VIP病房躺回床上,細心替老太太蓋好棉被。

臨走時,她捏了捏南姨的手,說:“南姨,你好好休息,我和言渡改天再來看你。”

聽見這話,南姨微皺眉,困惑地反問:“言渡?”

韓錦書回答:“就是阿渡呀。”

誰知南姨卻嗤的笑出聲,拿指尖戳戳韓錦書的腦瓜,笑道:“丫頭,我們阿渡可不姓言,他叫‘黎渡’。”

言渡對時間的掌控堪稱離譜。

從離開療養院,到把韓錦書送回盛世醫美附近,總共耗時不多不少,剛剛一個小時整。

行車途中,韓錦書本來揣着一肚子問號,想向言渡探聽一二,無奈暴君日理萬機太繁忙,沉着臉看了一路文件,韓錦書根本沒有與他閑談的機會。

黑色阿斯頓馬丁一路飛馳,在距離盛世醫美還有八百米距離時,韓錦書招呼司機:“好了好了,不用再往前開了,我就在這兒下車,謝謝。”

司機有點莫名,從中央後視鏡裏偷瞄他家老板的臉色。

言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聽見韓錦書的話,他依然垂着眸自顧自看着手機裏的文件資料,涼聲吩咐:“開到樓下再停。”

韓錦書:“就在這裏停。”

司機:“……”

頂頭BOSS的命令不能不聽,老板娘也不能得罪。司機左右為難,焦急得腦門上直冒汗。

韓錦書終歸比暴君有人性。見司機大哥這副模樣,她轉頭看言渡,彎彎唇,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和顏悅色:“這位先生,勞煩就在這裏停。我走過去只需要三分鐘。”

言渡仍舊眼也不擡,反問:“送你到公司樓下有什麽不好。”

韓錦書怼道:“當然不好。”

話音落地,整個車廂內陡然一陣寂。

須臾,言渡熄了屏,側過頭來看她:“理由是什麽。”

韓錦書有點想發脾氣。但她忍住了,仍是微笑着說:“你有所不知,上次有人看見我上了你的車,外面就開始傳我是你包.養的小三。別人怎麽說我不要緊,但我不想這種風言風語影響盛世。”

言渡聞聲,似乎認真思考了下,“原來如此。”

韓錦書點頭:“現在你明白了吧?”

“那你應該澄清。說你不是我包養的小三,而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

言渡盯着她,見她肩上發絲有點亂,便擡手慢條斯理替她理順。

微涼的指尖,若有似無撩過她頸窩,激得韓錦書微微一顫。

言渡說:“要隐瞞這段關系的人原本就是你。你是成年人,要學會為自己的所選擇買單。”

“???”

“不公開我是你的決定,我尊重你。”言渡收回手,儀态與神色皆冷然而優雅,“現在,要送你到哪是我的事,請你也尊重我。”

韓錦書:“……”

韓錦書一時無言以對。她深深地汗顏了,或者說,她簡直被言渡這種毫無邏輯狗屁不通,又厚顏無恥理直氣壯的說法給震懾住了。

與暴君理論,類同于對牛彈琴。

言渡向來就是這樣,随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來不講道理。

幾秒的震驚後,韓錦書的心情平複下來。眼瞧着司機把車開到了盛世醫美大樓下,人來人往門庭若市,她臉上笑嘻嘻,心裏卻很是無語。

阿斯頓馬丁穩穩停靠在路邊。

韓錦書拎上包推門下車。剛反手關上車門,卻聽見車廂內輕描淡寫丢來一句話,說道:“對了。七點半公館見。”

韓錦書:?

韓錦書回過頭,越過半落的車窗,眼睛不偏不倚,剛好對上雙一望無際的黑眸。

言渡:“準時一點。我不喜歡等人。”

說完,他收回目光,黑色車窗随之緩緩升高,最終徹底阻擋開韓錦書的視線。

黑色汽車傲慢地絕塵而去。

韓錦書站在原地懊惱地跺了下腳,轉身走人。

回到辦公室發了會兒呆,韓錦書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在通訊錄裏找到俞沁的頭像,點進對話框。

畫皮小能手:在忙沒?

俞沁:還好,怎麽。

畫皮小能手:你還記不記得,我高中那會兒叛逆期,被我爸丢到蘭江的姑奶奶家待了一年?

俞沁:記得啊,那個小縣城後面你不是還帶我去過嗎,聽說這兩年發展起來了,被當地打造成了古鎮旅游景區。

俞沁: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畫皮小能手:今天言渡又帶我去療養院看那個南姨了。那個南姨說她是蘭江人,還說言渡從小就跟着她生活在蘭江?

俞沁:???什麽啊。

俞沁:一派胡言。你老公從小生活在意大利,小學中學都在羅馬念的,這些全都能查到。

畫皮小能手:那個南姨還說,言渡以前不叫言渡,叫黎渡。

俞沁:……

俞沁: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那個南姨有阿爾茨海默症?

畫皮小能手:對呀。

俞沁:看來病情真的好嚴重,這都開始臆想了。

韓錦書和俞沁打着字閑聊起來。

俞沁:時間過得好快,一眨眼,你去蘭江讀書就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對了,那個叫吳曼佳的蘭江女孩,你找到她了嗎?

看見“吳曼佳”這個名字,韓錦書眸光微黯,遲疑良久才敲字回複:沒有。毫無音信。

俞沁:唉,這事随緣吧。你也不要執念太深。

快四點的時候,俞沁說要去開會,韓錦書給她發了個拜拜的表情包,随之便退出綠色軟件。不再想南姨口中的那些荒誕事,也不再回憶自己關于蘭江那段過往。

四點半整,預約了面診的客人準時到達。

韓錦書收拾好心情認真工作。

這位客人的面部,反颌問題嚴重,不僅影響了外觀,也影響了部分口腔功能。韓錦書為客人安排了細致的檢查,最後确定下正畸手術方案。

面診完,客人心潮澎湃,在小助理的陪同下簽完協議,離去。

韓錦書打了個哈欠。午休時間被塑料老公占用,她沒睡午覺,困得厲害,索性脫下白大褂,走進休息室躺倒補覺。

再次将韓錦書吵醒的是一通電話。

愛馬仕SA打的,告知她所有包包都已經配送上門。韓錦書睡得昏天暗地,迷迷糊糊挂斷電話看時間,發現已經晚上七點多。

窗外已不見晚霞,夜幕低垂,晃動的霓虹從對面摩天高樓的鏡牆上錯落閃過,像一只女人的手,在輕撫夜的眉和發。

韓錦書打了個哈欠,爬起來,拿起車鑰匙下班回家。

一路哼歌把車開回扶光公館,進大門前韓錦書習慣性地看了眼時間,七點四十五。

今天很幸運,路況全綠不堵車。

韓錦書打開指紋鎖,滴答一聲,門開了。偌大的屋子黑漆漆的,了無生氣。

她并未多想,進到玄關處換上拖鞋,自顧自往卧室方向走。然而,經過客廳時,她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着絲絲煙草味,和熟悉的清冷烏木香。

韓錦書察覺到什麽,下意識轉過頭。

眼睛習慣了黑暗,視野也跟着稍稍清晰。她看見垃圾桶裏扔了好幾張巧克力球包裝紙,沙發上姿态懶散地靠坐着一個人,穿着深色襯衣,領扣解開三顆,脖頸修長,鎖骨優美,右手指尖夾着一支煙,火星堪堪将滅。

整幅畫面配上那張臉,實在頹廢豔麗。

韓錦書被吓了一跳,定定神才說:“你這麽早就回來了呀。”

好大一朵神經病,大晚上不開燈,學魑魅魍魉吓人。

言渡抽了口煙,吐出煙圈撣煙灰,并不看她,只是淡淡地說:“你遲到了十五分鐘。”

韓錦書:“……”

記憶不由自主倒帶,她這才想起他今天下午說的“七點半見”。

韓錦書有點尴尬,清清喉嚨道:“下午有點忙,忘了時間。你約我七點半見,有什麽事?”

黑暗中,言渡的嗓音聽上去格外平靜:“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韓錦書:“?”

趁着他沒看她,她連忙暗暗掏出手機,上網搜索。幾秒後,試探性地瞎猜:“國際掃盲日?國際新聞工作者日?”

話音落地,言渡沉默好半晌,然後,很輕地笑出聲。

不知為什麽,這聲笑聽得韓錦書有點毛骨悚然。

須臾,言渡把還剩半截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終于掀起眼皮看她,沉聲道:“今天,是我們結婚兩周年紀念日。”

作者有話說:

言渡: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她果然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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