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 十年 ◇

他還這麽年輕

“付神?付神?”揚子煜戳了一下眼前發呆的人,“你今天怎麽了?怎麽老走神?”

付朝回神,“你有事?”

“同學們讓我問問你,能不能再開個班給大家輔導輔導?”揚子煜問,“這回都讓老班給熊慘了, 大家夥都憋着一股勁兒呢。”

“老班說了, 不讓我押題。”

“不用押題,怎麽能是押題呢?就是正常輔導,也不占你太多時間,每周六晚上,你給大家串串,行不?”

“我講的跟老師講的沒什麽區別。”

“那區別可大了,大家就想聽你講。”

“我考慮考慮。”

說完付朝又托着下巴, 發呆。

“付神, 你是有啥煩心事?”揚子煜小心翼翼的問, 他可從沒見付朝這樣過, 這位從來不是學習就是在學習的路上,啥時候有那閑工夫發過呆, 發呆跟學神根本扯不上關系好吧。

“你心裏有沒有特惦記過一個人?”

“有啊,當然有。”說起這個揚子煜可興奮了,“我天天就特惦記我家想想,每天吃飯想, 睡覺想,走路想,反正有空就想。”

“不煩啊。”

“怎麽會煩?想起我家林想我就高興,特高興。”揚子煜湊過來,“付神, 你是不惦記上什麽人了?是高學霸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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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惦記上?我這是正常的關心同學。”付朝擰眉糾正他的說法。

“哎呀, 付神,你就別不好意思了,惦記高學霸的人多了,我還見過有小男生在廁所堵他呢。”

“嗯?”什麽小男生?

“真的,那還是高學霸剛來咱班沒幾天,我在廁所蹲坑,才出去就看見長得白白淨淨一男的,個不高,張嘴就問要不要跟他處對象。”一說起八卦揚子煜就滿臉興奮,“高學霸不讓我多嘴,要不然我早跟你說了。”

“然後呢?高朗就讓他堵?”

“高學霸都沒搭理他,高冷得要命,直接無視,正眼都沒給人一個,特冷酷無情。”揚子煜做了個高冷的表情。

聽到這兒付朝心裏舒坦了,可還沒等他舒坦兩分鐘,揚子煜又問,“付神,高學霸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付朝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

“那是你對高學霸動心了?”他很會變通的問。

“我說你腦子裏除了廢料還能有點有用的嗎?”付朝開始煩躁。

“我這是正常思維好不好?”揚子煜覺得自己都冤死了,“你老惦記他,他還對你好,你倆人平常就焦不離孟的,不是相互有意思難道還是純純的同學情?反正我是沒見過哪個同學能對另一個那麽好。簡直都好得過分。”

“做你的作業去吧,閑的你。”

“得得,我多嘴,不就是沒捅破那張窗戶紙,我懂。”

揚子煜一走,付朝就準備刷題,可看着卷子就有點刷不進去。一個名叫高朗的幹擾器總跑出來蹦跶,一會兒擔心他的手術,一會兒憂心他的眼。就,煩躁。

刷題都不能給自己快樂了,這事有點大條。

在付朝的世界從來沒有比學習更重要的事,掙錢從來也都是為學習服務。可現在他卻不想學習就想高朗,滿腦子都是他,他突然意識到,高朗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特別重要。

他從來沒有為朋友擔心過。确切的說他一直以來也沒有什麽可以稱之為好朋友的人,最多就是同學。上小學光顧得上跳級讓自己快點跑了,同學都沒說過幾句話;上了初中那就得一邊養活自己一邊學習根本沒有功夫交朋友,那些能說上話的不是雇主就潛在雇主,只有交易沒得感情。直到現在,能稱為好朋友的也只有高朗這個強行插進他生活的人。

吃飯高朗陪着,跑圈高朗跟着,說話高朗捧哏,就是睡覺都有高朗的手鼎力相助,不知不覺這個人已經在他的世界裏無處不在,就連腦子裏這會兒也都是他。明知道他遠在地球的另一邊自己幫不上忙可還是忍不住擔心,明知道都是無用功可就是擋不住,連失眠的困擾都要排在他之後。

是的,昨晚還是沒睡着,高朗的枕頭也好被子也罷,最後他的床他都用了,可就是丁點用都沒有,該不睡還是不睡不說。

還因為身邊都是高朗的味道,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高朗,趕都趕不走。

趕不走那就不趕。

付朝不自覺的捏起手機來回撥弄,也不知道他手術怎麽樣,全球最頂級的醫療團隊應該不是吃幹飯吧,付朝再次想。

他想打個電話問問,又怕打擾他,只能被動等着,整個人心焦又煩躁。

就在他等電話的時候,高朗那邊醫生也走進了病房。

“手術成功了。”醫生看着高朗,“高,你的眼睛起碼能再陪你走十年,我可以保證你十年內不會有失明的風險。”

“這跟手術前說的不一樣。”高爸爸聲音不由的拔高,眼神如刀。

“高先生,任何手術都是存在風險的,術前你也充分了解過。”醫生大概見多了憤怒的家屬,一點動容都沒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高他的眼睛出現了病變,比你的病更複雜,現在已經是目前最好的結果。”

“十年之後呢?”高爸爸壓着翻騰的情緒問。

“十年之後我們誰也無法保證。”醫生正色道:“高先生,你要往好的放向去想,還有十年,到那時我們的醫學可能已經可以治愈高的眼睛,我們還有時間。”

“十年之後的發病率是多少?”

“這個無法保證,我們只能盡力而為。你要知道,人體機能在不斷成長老化,疾病也會随着人體變化。不過只要我們控制得當,一切都有可能。不要灰心,我們要一起努力。”醫生交代完就離開了,高爸爸卻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十年啊,”眼睛蒙着紗布的高朗突然出聲,“挺好,起碼這十年穩了。”

高爸爸把牙咬的死緊,強忍着心痛緩緩握住高朗的胳膊,越握越緊,像是要握住留不住的光。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爸,我真覺得挺好,有了死期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膽,挺好的。”他反過來握住老爸的手,“倒是你,天天活的提心吊膽比我慘多了。”

“滾!臭小子!”高爸爸紅着眼罵一句,聲音幾乎哽咽,“我天天高興着呢!”

高朗就跟什麽都聽不出來似的繼續叭叭叭,“及時行樂呗,你說你要是瞎了我小爸會不會抛棄咱爺倆?”

“把你扔到太平洋!”溫和鳴一把揪住床上人耳朵,用力扯了扯,“小子,我看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小爸饒命!我這不是活躍活躍氣氛,我小爸什麽人啊,有情有義的,怎麽可能做那種事!不可能,絕不可能!”高朗嘴上不停的求饒,七手八腳的趕緊把耳朵救下,就開始埋怨,“我是病號!小爸你怎麽能這麽對待病號?”

“我瞅着你這生龍活虎的樣也不像病號,沒事就消遣你老爹,能耐呀。”溫和鳴冷笑。

“我這是給老爹提個醒,讓他對你好點再好點。”

“我們倆不用你操心,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我都這樣了還有什麽好操心的。”高朗嘀咕,“還能潇灑十年,也湊合吧。”

“高朗,我看你是真欠揍。”高爸爸啞着嗓子指指他,可指完才想起來他看不見,還想再說什麽,卻見愛人把手機撥通塞給床上的高朗,“趕緊給你小朋友打個電話,這一天一夜的,指不定多擔心你呢。”

接着就把高爸爸拉了出來。

被拉出去的高爸爸沒了剛才的強自鎮定,焦躁的皺起眉。這結果跟他們預想的差了一大截,來之前說的是治愈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想現在告訴他什麽?十年?這跟判刑有什麽區別?高朗他才十八!

狠狠的踢了一腳厚重的沙發,高爸爸忍不住罵娘,“真他媽操蛋!”

“老高,控制你的情緒,高朗都比你鎮定。”溫和鳴把人推到沙發上,滿臉肅穆,“你沒看出來孩子在安慰你嗎?”

“就是看出來了才……”才更受不了。高爸爸雙手捂住臉,同時也把所有的脆弱都掩在手下。

憑什麽呀,他的孩子才十八,這麽好的孩子怎麽就只有十年的好時光了?他現在都四十七了這不是還好好的?憑什麽呀?

老高一直都以為兒子比自己幸運,發現早治療早,而且心态也比當初的自己更好,怎麽着也該比自己堅持的時間更久,可怎麽就,怎麽就只剩十年了……

高爸爸靜默了,溫和鳴緩緩坐到他旁邊,手放在他的腿上,半響無聲。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高朗時的樣子,小小的人就一副大人模樣,可愛得不得了。可就這麽個可愛的小人才見面就嚴肅的的跟他說他們有眼病,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看不見,讓他別被他爸爸騙了。當時就挨了他爹一個腦瓜崩,哭得驚天動地。

後來小高朗一直覺得他爸不地道虧欠他的,凡是都站他這邊,他會跟老高對着幹卻從來都是順着他,看着似乎是怕自己,其實打心眼兒裏把自己當成了另一個父親……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眼底一片血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壓住心頭的難受,緩慢但堅定的開口,“老高,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跟你告白的時候,你怎麽跟我說的?”

高爸爸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兒來,紅通通的眼怔怔的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什麽提那麽遙遠的事。

溫和鳴無視他的疑惑接着說,“你說我可能明天就瞎,你會喜歡一個瞎子多久?我當時就說,喜歡一天是一天,等你瞎了再說。可我等啊等,十四年了,我都要跟你過膩了,你還好好的。”

“他的情況跟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當初醫生還跟你說三十必瞎呢,你瞎了嗎?”小爸堅定的看着他,“事在人為,我們還有時間,能創造更多奇跡,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沒用的憤怒上,不如多去賺錢,別等有機會治愈才發現錢不夠。”

“那不可能!”別的不說,就掙錢這塊,他說不行那絕對是謙虛裏的謙虛。

“繼續保持。”

“我說,你就一點都不擔心?”高爸看他這副冷靜的模樣就忍不住開怼,“平日裏高朗可跟你最親,這小爸小爸的白叫了?”

“你瞅瞅我這頭發。”溫和鳴把腦袋杵過去。

“一根白頭發都沒有。”

“快禿頂了!”小爸沒好氣的看着他,“都是你們爺倆造的,還敢說我不操心,我看你才是最欠揍的那個!”

外頭倆爸爸壓下心疼相互打氣,屋裏高朗卻摸索着手機點了挂斷。心情不太美麗,就想找茬兒,付朝不适合當出氣筒,他舍不得。

隔着衣服無聲的咬住自己的手腕,牙齒狠狠的嵌入肉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稍稍發洩心頭的難受。

剛才那無所謂的假象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他很不舒服。确切的說,他難受極了。

蒙着紗布的眼前沒有一絲光,這樣的黑他已經獨自嘗試過無數次,可哪一次都沒有黑得這麽徹底。再多的模拟再多是心理建設碰上殘酷的現實都脆弱得像一層玻璃紙,輕輕一戳就破。只有到這時候他才發現,哪怕準備了十幾年他依然沒有準備好。

十年,聽着似乎還挺長,可他真不甘心啊。

“高朗?高朗?你怎麽不說話?信號不好嗎?”付朝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出來,把高朗狠狠吓了一跳。

原來剛才他根本沒挂掉通話,反倒點開了免提。

他手忙腳亂的就去拿手機,可眼睛看不見一擡手卻給撥到了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什麽聲音?你聽得到嗎?”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高朗就那麽坐在床上,纏着紗布的眼盯向地上發聲的位置,沒有吭聲。

“高朗,你是不方便說話嗎?”

高朗突然敲了一下旁邊的櫃子,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音。

“你要是不方便說話就挂電話,我一會兒再給你打。”

高朗沒動。

“你是不是嗓子疼說不了話?”

高朗又敲了一下床頭櫃。

那頭付朝算是聽出來一點門道,“不能說話是吧,那我跟你說。住院挺悶,你又不能刷題,估計得無聊死。做完手術了什麽時候出院?你不在宿舍都安靜了,還有啊,剛出了月考成績,咱班全年級第七,差點沒讓老班給寒碜死,全班集體唱征服……”

高朗敲兩下床頭櫃,示意自己在聽。

“班上有同學想讓我開輔導班,你說我開不開?開敲一下,不開敲兩下。”

“噔噔。”

“哦,你也不希望我開啊,那就算了,反正我現在也不缺錢。對了,校園裏不知道哪兒跑來一只野貓下了一窩小貓,都是花貍,揚子煜想抓一只被差點被撓花臉……”

“噔噔。”

付朝拉拉雜雜又幹巴巴的說着校園的瑣事,像是絞盡腦汁想從生活裏找有點意思的事來逗他開心,可說着說着他自己都覺得特無聊。他就不說是一個舌燦蓮花的性子,怎麽可能一下變成說書人?要是有個人一搭一和的說話還湊合,現在讓他一個人自說自話真是太難了,還不如幹脆讓他寫偏小作文。

高朗卻是從一開始故意找茬不吭聲到聽得認認真真,最後竟然還慢慢的勾起了嘴角。也不知道是付朝說的就對他胃口還是怎麽地。

反正就是每當付朝停下來不知道說什麽了,他就敲兩下櫃子,鼓勵似的催促。

嗯,也可能是惡作劇。

可每當聽到敲櫃子的聲音付朝就開始搜腸刮肚沒話找話,跟鬼迷心竅似的,把食堂阿姨送他湯水什麽味道都形容了一遍,就差把自己失眠也拎出來再次處刑了。最後實在沒得說了,就對着電話敲話筒。

“咚咚。”

“噔噔。”

“咚咚咚。”

“噔噔噔。”

“咚咚咚。”

“噔噔噔。”

倆人傻不拉幾的你敲敲,我敲敲,到後來還敲出了鼓點韻律,搞得跟對暗號似的,隔着電波兩個人忍不住笑了。

就很傻兮兮。

“等你回來一起刷題。”付朝最後笑着說。

那邊噔噔噔連敲一串輕快的鼓點後,就聽高朗輕笑一聲,“付朝,你講故事水平真菜!”

付朝一聽他聲音一點問題都沒有頓時大怒,“高朗!你死定了!”

聽着電話裏的盲音,高朗低落的情緒奇跡般的振奮起來,起碼他還能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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