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仲夏維也納
盛夏。奧地利,維也納。
滴。
白朗蹲下身子,從自動販賣機出口取出一瓶烏龍茶。
瓶身上冒着絲絲涼氣,很快凝結出水珠,被頭頂的空調風一吹,凍得人一個哆嗦。
“……昨晚,兩艘共載520人的難民船抵靠意大利蘭佩杜薩島,其中184名為無成人陪同的未成年難民……”
“今年共有約150萬難民湧入歐洲大陸。歐洲,正經歷着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嚴重的難民危機……”
面前的大屏幕播放着畫面,音量輕到有些失真,被時不時響起的機場廣播完全蓋了過去。
新聞女主播說的是德語,白朗并不能完全聽明白。但新聞畫面足夠有沖擊力,看得他的眉頭蹙起,忍不住抱了抱身邊的琴盒。
吱嘎——
行李帶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停了下來。
屬于航班號OS302的傳送帶上,最後一個行李箱早在十分鐘前被取走,明晃晃的燈光下空無一人,倒顯得背着巨大樂器的白朗愈發孤零可憐,像個無處可去的流浪漢。
“啊——”
白朗眼巴巴地看着關閉的行李口,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哀嘆一聲,五官都皺成了一團。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不祥的預感成真,他仰頭把烏龍茶喝光,順手把瓶子扔進垃圾桶,認命起身走向問詢處。
收到Eisenstadt Orchestra交響樂團的offer還是兩周之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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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回中國還不到一個月,手裏已經有了波士頓BSO和紐約愛樂的邀請函,是許多同學豔羨的對象。即便如此,看到E團的燙金門票,他還是嗷的一聲跳了起來,興奮地怪叫兩聲,當機立斷定下了飛往維也納的機票。
家裏人對他的選擇并不理解卻依然尊重。他媽媽抱怨了兩句,也沒多說什麽,只往他的行李裏多塞了兩瓶牛肉醬。
而如今,那兩瓶母親牌牛肉醬連同兩個塞滿了衣物、備用琴弦以及許多絕版碟片的巨大行李箱,一起遺失到了地球的不知道哪個角落。
工作人員搖搖頭,露出了一個公式化的抱歉笑容:“Sorry,sir.”
白朗欲哭無淚地抱着手裏的琴盒,徹底沒了語言。
這座向往已久的音樂之都,一上來就給遠道而來的熱情小火苗潑了一盆冰涼的冷水。
好說歹說,在收到“必定會追蹤,找到後送貨上門”的保證之後,白朗無奈地在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英文名。
他惦記着箱子裏的牛肉醬和拉赫瑪尼諾夫,嘆了口氣,小心地背起大提琴,心道:兄弟,還好幫你買了張機票,不然沒準你現在就躺在赤道風吹日曬。
人家俄耳甫斯即便失去了身軀,只剩下頭顱也要撥動琴弦。而我,不過就是沒了牛肉醬,琴在人在,有什麽要緊。
白朗,你這覺悟不夠啊。
腦子裏亂糟糟一片,腳步跨出出口處的一瞬間,迎面突然吹來一股熱風,裹着一段輕飄飄的旋律,溫柔拂上了他的面門。
木管的四個長和弦為引,低音號悠長纏綿,宛若來自阿爾卑斯的林間。
——是門德爾松《仲夏夜之夢》序曲。
他愣愣地聽着,這才覺得被空調風吹得冰涼的手腳逐漸暖了回來。
心裏的那點小火苗又“嗤”的一聲,冒出了點火星。
維也納機場不大,一眼就望到了頭。很快,他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男人。
他從另一個入口向着白朗走來,逆着光,一開始只能看到修長的輪廓,等走到面前,臉部線條才逐漸清晰。
即便在白種人中也如同一棵挺拔的玉樹,深邃的眉眼被熱烈的陽光一照,仿佛染了一層金粉,是一種天然能吸引所有人視線的英俊。
白朗的手指不自覺摳緊,喉結上下滾動,驟然手足無措起來。
門德爾松的E大調一轉,G大調随即接上,小提琴頓音清脆連貫,如同小精靈在日光下舞蹈。
白朗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首,首席,你好。”
他不大會說德語,幾個單詞說的磕磕碰碰,連自己都覺得丢人。
祁斯年微笑了一下,笑意極淺,似乎只是禮貌地彎了彎嘴角。
“怎麽耽擱了這麽久?行李呢?”他伸出了一只手,“你好。在我面前你可以說中文。”
白朗盯着眼前幹燥修長的手掌,腦子裏驀然炸開許多旋律,門德爾松組曲來回切換,或歡快或激烈,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麽,只見祁斯年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帶着他坐進車裏,開出機場。
車開出沒多久,祁斯年放了首曲子,并不是古典樂,反而是一首輕松的意大利語民謠小調。
窗外的天是水洗過一般的藍色,陽光揉碎夏日絢爛,如河流傾瀉,仿佛連空氣中漂浮的音符都清晰可見。
白朗聽着聽着,十幾小時的旅途疲憊泛起,竟有些困了。
“奧地利航空管理有些問題。”祁斯年道,“你不是第一個被寄丢行李的,之前團裏有一把銅管也發生過這樣的事。”
白朗暗暗咋舌,那該多貴啊,以後是不是該給自己的琴買份保險。
“是E團……?”
祁斯年笑了一下:“是BPO的一把大號。不過第二天就找了回來,送去了團裏。放心吧,你的行李一定也能找回來的。”
白朗點了點頭。
其實仔細想想,換洗衣物并不多重要,比較讓人肉疼的是那些碟片。畢業的時候許多人都覺得他大概率會留在北美,然而因着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他還是把那些碟片都打包一起寄回了國內,如今又辛辛苦苦輾轉把它們帶到了歐洲。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祁斯年。
其實他對祁斯年并不陌生。
應該說,每一個古典樂愛好者,都不該不熟悉這張臉。
年輕的天才、才華橫溢的小提琴演奏家、下一個海菲茲、被上帝親吻過的雙手……
這是最常用于Sean Chyi身上的形容詞,苛刻的樂評人不吝于用所有誇張的褒義詞來贊美他。
我的偶像,居然就坐在我的身邊。
白朗覺得有點窒息了。
今天的祁斯年并沒有穿西裝,而是穿了件休閑襯衣,下身也是一條款式不那麽正式的褲子,然而天生的好比例依然讓他顯得肩寬腰窄,腿長而直。頭發沒有塗發膠,弧度自然蓬松。整個人看起來少了幾分咄咄逼人的貴氣,多了幾分慵懶的性感。
似乎是注意到了白朗的視線,祁斯年的目光向左偏了一偏,恰好在車前屏幕的反光裏與他的目光撞了一下,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
白朗一愣,吸了口氣,沒話找話道:“首席……沒想到您的中文這麽好。”
“我的父母都是中國人。”祁斯年輕輕點了點頭,“祖父母都在國內,只要有空我就會回去探望他們。”
白朗“嗯”了一聲,又安靜下來。
他并不是拘謹的人,學音樂的,即便不熱情奔放,也必定多情善感。雖然腦補過無數次自己與偶像近距離接觸的情景,到了祁斯年的面前,他還是忍不住慫成一個戰戰兢兢的小粉絲,生怕說錯一句話,惹得對方不高興。
祁斯年一手控制方向盤,另一只手遞過去一瓶水,見白朗懵懵地接了,才看着前方的路說:“你好像很怕我?”
“沒有。”白朗立刻惶恐起來,“我只是,只是非常崇拜您,首席。”
祁斯年語氣平和,沒有半點架子:“白朗——我叫你中文名可以吧?還記得嗎,我們并不是第一次見面。”
白朗的臉泛起微紅,低下頭掩飾似的喝了口水,說:“當然。您是我們學校的客座講師。您跟茱莉亞交響樂團合作的時候,我是第二大提琴。當時的曲目……是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
“勃一。”祁斯年略微停頓了一下,笑着點了點頭,“不錯的演出。”
看他的反應,白朗就知道祁斯年大約并不記得那次演出裏的自己。畢竟茱莉亞音樂學院裏人才濟濟,校交響樂團上下兩百來號人,不乏國際上聲名鵲起的演奏家,與他們相比,白朗只能算一顆尚且還能發出一些黯淡光亮的小星星。
白朗心裏有一點失落,也只是很少的一點點而已。
“說起來,弗裏德還好嗎?上次去北美的時候太忙,沒能抽出時間去拜訪他。”祁斯年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那視線沒有半點情緒,白朗分不清他是在看自己,還是在看後視鏡。
白朗默默答道:“老師很好,只是有些生我的氣。”
“真生氣的話就不會讓我照料你了。”祁斯年的聲音波瀾不驚,禮貌而柔和,像是普通的午後閑談,“他希望你留在他的身邊。”
晚年的唐納德·弗裏德已經極少收徒,白朗并非音樂世家出身,能讓這位知名演奏家破格收為關門弟子,必然是寄予厚望的。人至暮年,總會有些孩子氣的執拗。
“其實我也沒想到你會接下這個offer。你是茱莉亞畢業的,在北美已經有了基礎。簽下剛剛起步的E團,認真考慮過嗎?”
白朗稍微一怔,便認真回答道:“當然。”
他原本放松的心情變得有些緊張,還好這個問題他已經被問了很多次,為此準備了一萬個理由。他想說,我要學習更系統的古典樂,我崇拜貝多芬,喜愛舒伯特,深切向往着歐洲這片孕育古典樂的土壤。
然而,這些标準答案到了嘴邊,實話卻冷不防脫口而出:“因為您是E團的客座首席,我相信您的選擇。”
祁斯年略微一愣,随後莞爾一笑:“那可真是我的榮幸。”
作者有話說:
注:
[1]BSO:波士頓交響樂團;BPO:柏林愛樂樂團。都是世界上排名很前的交響樂團。
[2]《仲夏夜之夢》:門德爾松為莎士比亞的歌劇寫的配樂。第五組曲就是著名的《婚禮進行曲》。
開文啦,這篇是音樂和旅行主題的。音樂是古典樂,旅行主要是奧地利+意大利。
作者一直寫玄幻靈異題材的,能不能寫好這種小衆題材自己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個平平淡淡的小甜餅,寫一場只有美好的愛情。如果喜歡的話可以多給我一丢丢評論!如果覺得沒什麽意思的話也沒關系,及時止損,我們江湖再見。
總之謝謝大家看文,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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