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9】茜茜公主
連接陽臺的是一扇小門,玻璃的推拉門,沒鎖。白朗擰開門走了出去。
與室內的熱火朝天不同,外面的空氣已經徹底涼了下來,白朗只穿了件襯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心想,維也納的溫差還真的挺大的。
陽臺不大,祁斯年倚靠在欄杆上靜靜地看着白朗,卻沒有說話。
白朗把檸檬水端過去:“首席,你喝多了嗎?”
祁斯年淡淡“嗯”了一句:“有點。”
他接過檸檬水,看起來并不太想喝,只是禮貌性地抿了一口,視線在白朗身上轉了一圈,說:“進去吧,你穿的太少了。小心感冒。”
白朗扯了扯衣服,說:“我不冷,現在是夏天。”
祁斯年也沒堅持,轉了個身,把杯子放在欄杆的最上方,笑了一聲:“也是。你還年輕。”
白朗立刻說:“你也不老啊。”
說話間,又有人影從窗外路過,白朗能感覺到有幾道視線有意無意地從窗戶裏面射來。他突然意識到,祁斯年一個人躲到這裏,就是不想被人打擾的。在場這麽多人,不可能沒有人關注祁斯年,可只有自己一個傻乎乎地過來讨嫌,簡直是毫無禮數可言。
沉浸在情緒裏的白朗終于清醒過來,他懊惱不已,低下頭輕聲說了一句:“我就是來送杯檸檬水,那不打擾您了。”
他轉頭要走,卻聽到很輕很輕的腳步聲,祁斯年幾步從欄杆前邊退到了角落,那裏被窗簾遮擋,是一個沒有人能看到的死角。
祁斯年嗓音很沉:“沒什麽事的話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白朗愣了一愣,走到了祁斯年身邊。
天已經黑透了。聚集的人群逐漸散去,偌大的美泉宮重新化為幽暗古堡,只有身後的門內傳出悠揚的華爾茲曲調,随着輕柔的夜風飄蕩。不遠處是一片綿延起伏的群山,沿着黑色的輪廓看過去,能遠眺維也納城區燈火通明的街道。
夜空下人影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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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其實有滿肚子話想說,但是他的心酸脹得厲害,想了想,還是保持了安靜。
祁斯年靠在露臺的石磚上,正在看他,突然笑了一下:“眼睛,怎麽腫了?”
白朗“嗯?”了一聲,下意識地伸手揉眼睛,指尖碰到皮膚的時候才想起大概是因為自己剛才坐在臺下哭得像個傻逼。
他不好意思解釋這個,只好裝作茫然的樣子,好在祁斯年看起來只是随口提了一下,沒有真的要刨根問底的意思。
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屋內已經有人注意到了祁斯年消失在窗口,一個中年男人端着酒杯向着這兒走來,停在門邊向露臺張望。
白朗隐約記得,這個人是某個音樂制作人。他也向窗簾後躲了躲,說:“首席,有好多人找你。”
“天暗了,玻璃有反光,從裏面看不清我們。”祁斯年說,視線向門邊掃了一眼,又自言自語輕聲道,“這麽好的夜色,一味談工作未免也太掃興了。”
白朗轉過頭看他:“我以為他們是來找您談論音樂的。”
“與有些人談論音樂是種享受,而與另一些人談則是一種應酬。”祁斯年看起來真的是有些喝多了,微微阖着眼睛,只有當白朗說話的時候,他才會做出傾聽的姿态來。
白朗聞言,很想問問自己是哪一種,但祁斯年很快給了他答案:“畢竟這裏是孕育了自由靈魂的美泉宮,我們應該聊聊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
“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白朗小聲重複了一遍,“這個主題是在說茜茜公主吧?”
這位著名的公主,被丈夫約瑟夫國王深愛,卻并不幸福。她一生鐘愛自由,讨厭皇室的束縛,最後在旅行時被刺客死他鄉,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日記裏的“無論走多遠,無論發生什麽,都要照顧好自己的靈魂”。
——恰巧與本場音樂會主題相貼合。
而作為整場音樂會的情緒高潮部分,祁斯年把左手處理得格外幹淨利落,右手有意突出明亮的八段變奏主題,帕格尼尼的魔鬼樂章脫胎換骨,不再是高難度炫技之作,琴聲顯得與衆不同,音符飄然入雲。
祁斯年微笑颔首,白朗品味了一會兒,感嘆道:“在今天之前,我以為您的帕格尼尼應該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婉轉啼鳴的夜莺與怒放的玫瑰。我真的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從帕格尼尼裏聽到高山,聽到風雪,聽到大片遼闊的阿爾卑斯。”
祁斯年聞言擡起視線:“那才是茜茜公主一生向往的東西。用帕格尼尼來呈現确實有些勉強了,只是VPO需要一首帕格尼尼。”
他點到即止,白朗倒是聽明白了。古典樂發展不容易,VPO這樣存在了百年之久的老牌樂團更是處境尴尬。運營為了盈利頻繁在音樂會上設置電影改編曲目,這在擴大受衆群體的同時,也會惹怒一部分真正熱愛巴洛克古典樂的聽衆。所以VPO現在急需一場質量過關,最好足夠驚豔的曲目。他們選擇與祁斯年合作,演繹極具舞臺效果的帕格尼尼。
白朗點了點頭:“VPO找您,真是天底下最明智的選擇。畢竟我想不到還能有哪位演奏家能把帕格尼尼演奏出自由與遠方的感覺。”說完,他自己也覺得有點腦殘粉那個味道,忍不住笑了起來。
祁斯年微微笑了一笑,語氣帶着些微醺的平和:“再好的演奏家,也要有能聽懂和給予反饋的聽衆,否則這條路就太孤獨了。”
白朗在這話裏捕捉到了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他想了想,說:“您有很多粉絲。他們都很喜歡你,也喜歡你的音樂。”
“是嗎?”祁斯年偏過頭,看向俯卧在黑暗裏的群山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去過阿爾卑斯嗎?”
白朗搖了搖頭。
祁斯年繼續說道:“你也是演奏家,應該知道音樂信號與通感。同樣的音樂,在不同的人腦海中呈現出不同的波長。是暗夜的玫瑰還是阿爾卑斯的朝陽,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人們自己能決定的。在這條路上,遇到同行者是很不容易的。”
白朗的呼吸一滞,他的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忍不住去看祁斯年。祁斯年站的地方比他要高出一截,白朗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祁斯年端起檸檬蘇打水,又一次淺淺抿了一口,靜靜地看着白朗。
他的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哪怕是突如其來的安靜,也能讓人産生不急不緩的的感覺。
白朗似乎受到了某種鼓勵,忍不住問道:“首席,我能有幸成為您的同行者嗎?”
祁斯年看起來想要回答什麽,可就在這時,兩人同時聽到一聲“咔嗒”的輕響,如果不是白朗屏住呼吸,他大概根本不可能聽到這樣的動靜。
有人按下了門把手,只是白朗進來的時候順手把門鎖了,門并沒有被打開。
對話被打斷,祁斯年皺了皺眉,突然伸手抓住白朗的手臂,拖着他躲到了露臺最側的角落裏。
白朗與他完全挨在一起,肩膀緊緊貼着祁斯年的手臂。
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到白朗幾乎可以聞到祁斯年身上淡淡的紅酒味道。夏夜潮濕的冷風裏,單薄的衣物抵擋不住彼此灼熱的體溫。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朗似乎聽見祁斯年低笑了一聲,緊貼的身軀發出微微的震動。
白朗張了張嘴,可門邊的那人似乎還沒有放棄似的,又是一陣鼓搗,門把手發出幾聲卡動的聲響。
祁斯年伸出食指抵着嘴唇,壓低聲音說:“噓——會被發現的。”
明明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只是在露臺聊着天,甚至沒有說到任何音樂以外的話題,白朗的心髒卻在這一瞬間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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