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金生案

微明

“對了,還有個問題。”陳菲菲沒有發現兩人的異常,只是指着另一側程行忠的衣服說道。

“死者的衣服撒了大量香粉,連血腥味都蓋住了,不然這麽大出血量是蓋不住,你讓人去香粉鋪子問問,也許是個辦法。”

沐钰兒擡眸:“這不是迎春花的味道。”

“當然不是,這個味道好刺鼻啊。”楊言非也跟着抱怨道,“我剛不小心聞了一口,現在鼻子都還有這個味道。”

“是春香閣的薔薇露,仿的是百露春,這家店主在餾香時加的香料不對,提取時過猶不及,才有刺鼻的味道,但平日只用一點,這點瑕疵并不會被放大。”唐不言手指摩挲着程行忠衣服料子,低聲說道。

沐钰兒頓時茅塞頓開:“梁菲。”

“梁菲是誰?”楊言非問道。

“之前在南市碰到的,梁堅的妹妹。”沐钰兒在屋內打轉,“這麽巧,現在越聞越像,就是這個味道。”

“所以你覺得和梁堅有關?”楊言非驚訝問道。

“王新呢,王新。”沐钰兒快步走到門口,大喊了幾聲。

隔壁屋子的大門立刻被打開。

“怎麽了,司直。”一個穿着灰色螞蟻,腰間系着寬刀的獨眼男人走了出來。

“你梁堅家去過了嗎,可有見她有一個妹妹。”

“去了,有一個,名叫梁菲,哭暈了三次,裏保請了一個大嬸照顧她,我們才離開的。”這王新長得兇,性格卻格外溫柔。

“她的證詞給我看看。”沐钰兒伸手,“她家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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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自懷中取出一疊供詞,很快就抽出其中一張:“正打算連其他供詞一起給你。”

“确實奇怪,他家住在宣教坊的大流街,那裏每年都是租給入洛陽趕考的書生,租金格外便宜,同時也住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按理住那裏的都是窮學生,可梁堅家看上去還挺有錢,對了程行忠住在隔壁。”

“據說在揚州關系不錯,可兩人入洛陽後卻一直吵架。”他多嘴說了一句。

“梁菲說梁堅曾給過程行忠很多錢,但事發前一日程行忠莫名放下狠話,說遲早要給他一個教訓,如今梁菲一口咬定是程行忠殺的人。”

“是梁堅欠人錢了?”沐钰兒反複翻看着這段供詞,不解問道。

“說起來也奇怪,梁家租的是最小的一間,梁堅住在外面,妹妹住在裏面,可我瞧着屋內一些東西卻是頗為金貴的,不太像沒錢的。”

“侍衛不是也說梁堅和程行忠吵過,而且兩人都是互相的最後一個人。”張一摸摸下巴,“是不是自相殘殺啊。”

“不可能。”陳菲菲說道,“兩個死法不能同存。”

沐钰兒兩人說話間已經把供詞仔細看了一遍:“梁菲不知道梁堅的往來人員?”

“她只是哭,一問三不知。”

“梁家父親早亡,家中只有母親和妹妹,梁堅就是靠着母親和妹妹每日種地,替人漿洗衣服才能不理俗務的讀書至今。”一個清冷的聲音自屋內傳來。

王新聞言擡眸,突然愣在原處。

“別駕還說對梁堅不熟。”沐钰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唐不言摘了衣服,氣定神閑說道:“他在揚州頗有名氣,便是聽,也該聽到幾耳朵了。”

“美名?”沐钰兒反問。

唐不言神色微譏,卻沒有過多的貶低言語。

沐钰兒多看了唐不言一眼,随後對着王新說道:“你現在再去梁堅家,問她幾個問題。”

“第一,在洛陽的半年可有什麽難處,若是需要,我們北闕可以幫忙;第二,家裏的貴重物品可需要我們幫她出手,雲錦和春香閣的薔薇露都很難保存,我們可以幫她買個好價錢;第三,讓裏保挑幾個伶俐的夫人過去,就說這幾日會有人來家裏悼念,她是未婚女子,到底不便,請人幫忙照料後事。”

唐不言側首看人,眸光中閃過贊嘆之色。

王新之前說梁菲只是哭鬧,抵制情緒很重,北闕便是再問也得不出什麽答案,不如以退為進,自己迂回開口,反而能更快找到線索。

沐钰兒能以女子之身掌管北闕,确實是有本事的人。

“你派人在梁家門口。”

王新點頭。

楊言非自她身後轉了出來:“你懷疑此事和她有關,不過她妹妹一介女流,曲園也進不去,怎麽會有關系。”

沐钰兒背着手,走了幾步,最後搖了搖手指,确定說道:“我是覺得梁堅錢財來源不明,梁菲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這兩具屍體應該要分成兩個案子看。”

廊下氣氛倏地沉默,王新和楊言非面面相觑。

“兩個兇手?”楊言非大驚。

“為什麽這麽猜測?”王新也緊追着問道。

沐钰兒沉吟片刻:“若是一個兇手,程行忠是辰正兩刻到巳時一刻死的,梁堅也是在差不多的時間,也就是說,兇手要在短短的這個時間段同時殺了兩個人。”

她拿一根木頭在地上畫出一條長長的線,把兩人的死亡時間作為基點自個畫了一個大岔,随後指着辰正兩刻到巳時一刻的那條橫線。

“也就是兇手要在三刻鐘的時間來回奔跑梅園和牡丹園,□□薪說過梅園和牡丹園最少的要一炷香時間,最遠的繞道需要至少三刻鐘。”

她在時間軸的上下兩個方向各自劃出一個小圓圈,代表梅園和牡丹園。

楊言非眼睛一亮:“曲園守衛森嚴,那人若真的來回奔跑,一定會被侍衛看到,若是連環殺人,一起殺死在假山裏才是,這樣來回奔波,時間上會來不及。”

“先殺程行忠,身上就帶血,先殺梁堅,衣服會被打濕,不論誰前誰後,一旦被發現,事情就敗露。”一直沉默的唐不言踱步走了上來,盯着那幅簡單的畫,面露贊賞之色。

“對!”沐钰兒眼睛一亮,沉吟片刻後直接說道。

“梁堅是左撇子,他和程行忠生同鄉,而且兩人都是彼此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梁堅身上還有莫名血跡。”沐钰兒目光一轉,盯着唐不言的手指看,“梁堅對你心懷怨恨,所以趁你昏迷嫁禍給你,這才導致刀柄上的指紋和梁堅對不上。”

衆人齊刷刷地盯着唐不言的手指。

唐不言索性大大方方伸出手來。

雪白修長,精致纖細。

“梁堅手指粗壯,刀柄上的血跡卻比較纖細。”陳菲菲一眼就比對出了結果,“是你手指的模樣。”

“真的有怨恨,為何不直接把人殺了。”王新不解問道。

沐钰兒比劃着:“兩個人成了兩具屍體肯定有兇手,但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沒死,那就可以構成一條鏈子。”

“原來如此。”楊言非點頭。

“所以現在所證據都指向梁堅殺了程行忠,之後他走假山小道,那條路我走過,我這樣的腳程也要走一刻鐘,之後梁堅被埋伏在瀑布下的人殺死。”

楊言非問道:“那殺梁堅的人是誰?”

王新帶入自身情況,思考片刻:“這人一定渾身都濕的,怎麽會沒有發現。”

“這就要等張一把侍衛那邊的口供拿來,當日不是還出現過意外傳錯消息,誤以為救火的事情嗎?”沐钰兒意味深長地說道。

“呵,你們這屆新科進士得罪誰了。”觀摩了全程的陳菲菲倒吸一口冷氣,“這麽招人恨啊,殺人還湊對的。”

沐钰兒沉默,驀地響起那條淺藍色的腰帶頓時覺得頭疼,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事我瞧着還沒完,我還要再去一趟程行忠遇害的地方。”

“菲姐,屍體你在仔細看看,若還有其他問題,找人來告訴我。”

“得咧。”陳菲菲回了停屍的正堂。

“不萌,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楊言非以為要被抛下了,見自己也有任務立馬精神起來:“你說。”

“我讓張一取了今年新科進士的花名冊,可這些畢竟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你去這些讀書人愛去的茶樓酒館打聽打聽,尤其注意梁堅和程行忠的社交。”

“好。”楊言非開開心心地走了。

唐不言眸光微閃。

“唐別駕。”沐钰兒背着手,走了幾步,扭頭對着他擡了擡下巴,“您自由了,但還要等卑職上折子禀明案情,是以煩請您在東苑好好休息吧。”

唐不言慢慢悠悠地走了上來:“自然,不敢勞煩司直。”

沐钰兒懶懶轉移話題:“哪裏的話,白蹭了別駕一頓早膳,甚是不好意思呢。”

兩人穿過長長的游廊,任由兩側的藤蔓時不時拂過她們的衣袖。

春風乍起,料峭微冷。

“司直覺得是誰殺了梁堅。”唐不言跟在身後,冷不丁地反問道。

沐钰兒聲音像是含在喉嚨裏,随口問道:“別駕有何高見。”

唐不言悶笑一聲,就像細風穿過耳尖,聽的人心癢癢。

“不知。”他咳嗽一聲,氣息微微弱了下來。

“您之前在揚州任別駕,刺史的佐官,處理州府總理衆務,每年科舉選報乃是大事,您雖說和梁堅不熟,但敢問周圍人對這位狀元評價如何。”

唐不言垂眸,盯着她發間晃動的紅發帶:“頗有才學。”

“還有呢。”沐钰兒帶人拐過一個彎,腳步便也接着慢了下來。

“沒了。”

沐钰兒扭頭,打量着他的神色,敏銳說道:“你當初為何劃了他的名字。”

唐不言沉默。

沐钰兒本以為他不會回答,誰知道卻又聽到他開口:“涉及揚州官場,司直可要聽。”

沐钰兒立刻在嘴巴比了一個大叉,表示拒絕。

“梁堅的死怕脫不開當日赴會的人。”她話鋒一轉,嘆氣,“一連折這麽多進去,我心裏瘆得慌。”

“司直當真慧眼。”唐不言誇人實在是磨耳朵,冷淡極了,聽不出真情實感,偏側首看你時,又讓你恍惚覺得大概也許可能真的是有一點微乎其微的真心。

沐钰兒掏了掏耳朵,覺得自己大概是被美色騙暈了,企圖從他嘴裏套到一句真話。

兩人話不投機,很快就在東西兩苑交界處的小花園裏分道揚镳。

沐钰兒很快就回到曲園,她看着如巨龍般起伏的假山。

曲園大致被假山分成一個十字,院障皆由這座假山擔任。

她溜溜達達走到入口處張望。

正午的日光熱烈亮堂,卻絲毫照不進假山,因為頭頂的迎春花經過幾年的藤蔓,早已密密麻麻包圍着整個假山隙縫,偶有幾處光亮也不過是其餘入口投射進來的微光。

沐钰兒有個本事,她方向感極好,在被困深山時也能帶着兄弟們從漆黑密林中走出來。

她躍上假山,仔細看了眼梅園的方向,這才一頭紮進密道中。

密道裏面越走越黑,寬度約在半炷香後突然開闊起來,甚至可以容納五人并排站立,一反之前從梅園狹小入口進來時的狹窄。

沐钰兒站在黑暗的岔路口沉吟,随後閉眼感受了一下方向,朝着最右邊的位置走去。

黑暗的甬道越走越黑,越來越安靜,甚至能聽到風聲呼嘯而過帶來的呼嘯聲,還有自己腳步偶爾踩到石頭,帶來的詭異聲響,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吓得腿軟,可偏偏沐钰兒甚至頗有閑心地打量着這條假山甬道。

這裏四通八通,高大敞闊,可以到達曲園的任何一個位置,卻又撲朔迷離,彎曲複雜。

很快,洞穴內的風越發明顯起來,沐钰兒腳步一頓,快走幾步,快速拐過拐彎口,卻在一瞬間腳步一頓,右手握緊腰間的長刀。

只見一道幽幽長影彎彎曲曲地落在腳尖前。

作者有話說:

唐朝長安一共有108坊,洛陽仿長安建112個,北部有29街坊(北市),南部83街坊(西市和南市)

梁堅住的宣教坊放在現在的區域劃分,大概是郊區。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這句詩就很形象的寫出了街坊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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