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金生案 (1)
自殺
王舜雨的屋子又矮又小, 甚至連一扇窗戶都沒有,地面上淩亂灑着淩亂的白灰。
屋子前後距離只需五步就能走完,潮濕的角落長着黴斑, 斑駁的白牆到處是脫落的白灰。
東北角有一立歪歪扭扭,被石頭墊着缺角的破爛書櫃,邊上是一張狹小低矮,只疊了一床被子的床, 一張被紙張完全蓋住的案幾, 除此之外,屋內再無一樣大物件。
整個屋子陰暗壓抑,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籠子。
沐钰兒站在淩亂的屋中, 看着數不清的紙張堆積在矮小案桌前,甚至還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筆架上的筆被整整齊齊挂着,漆黑的油燈早已看不出顏色, 案下放着蓬松幹淨的稻草,上面密密麻麻疊着頁腳都卷起的書。
床角床單被洗得發白, 淺藍色的學子服整齊地疊放在枕邊, 一套打滿補丁的,針腳格外細密整齊的灰色棉衣被他用架子挂起來, 放在陽光唯一漏的進來的床前。
“難為國子監還能找出這麽破的地方給人住了。”沐钰兒呲笑一聲。
唐不言穿着繡金穿銀的狐毛大氅, 富貴逼人的單色绫長袍, 清冷疏離的眉眼落下微弱的光亮,讓他在矮□□仄,陰暗潮濕的屋內格格不入。
沐钰兒蹲在案桌前, 随手拿起一張紙, 擰眉看了一眼, 随後眉心越皺越緊。
字她僅限于認識,這種做文章實屬為難她。
“你看看他寫的如何。”她直接拎着幾張紙,往後一推一認,開始使喚着。
唐不言伸手接過卷子看了一眼:“是四門學的作業。”
沐钰兒揚眉:“新布置的嘛?”
“若是按照旬月一考,十日一次,一月三次,如今是三月五日,應該是今年第七次。”唐不言替他捋平卷子上的折痕,淡淡說道,“開篇就用了旬七之案,後面也備注了日期,所以是最新的作業。”
沐钰兒仰頭去他看,眨了眨眼:“所以寫好作業才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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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不言垂眸,和她四目相對,最後搖了搖頭:“許是如此。”
沐钰兒被那漆黑的眸子冷不丁一瞧,嗆了一下口水,連忙借着整理卷子移開視線,随口說道:“還挺愛學習。”
“他這篇文章至少可以拿到一個中上。”唐不言說道,“字跡端正,行文流暢,引經考究,節奏押韻,雖有精雕細琢的匠氣,但依舊是一篇合格的時務策,埋沒在這,實屬有些可惜。”
沐钰兒聽得忍不住嘟囔着:“說人話。”
“今年進士推送名額,他不該沒選上。”唐不言把輕飄飄的紙張遞回她手中。
沐钰兒失神地盯着那修長的手指,倏地琢磨出味來,随後倒吸一口涼氣,嘴皮子哆嗦了一下:“你覺得今年國子監推送有有有……”貓膩!
她有了半天也不敢說出口。
唐不言看着淩亂散在地上的卷子:“看了全部才知道。”
沐钰兒捏着那一張張發黃的紙,真情實感地說道:“我們北闕只破案,不涉政,這不是逼着我往火坑裏跳嗎?”
唐不言溢出一聲輕笑,慢條斯理說道:“這次怕是不行了。”
沐钰兒嘆氣,把案桌上的東西一張張疊好,沒一會兒就理出高高的一疊,足有一人的小臂如此高的卷子。
“他好用功啊。”沐钰兒忍不住驚嘆道,“這些都是他的作業嗎?”
“四門學一向是六學中壓力最大的。”唐不言的聲音說不上薄涼,但也輪不到憐憫,就像戲文中那些時不時出現的冰冷無情的念白。
沐钰兒只是聽着就莫名覺得心驚肉跳。
“太.宗開創科舉,陛下親立殿試,于前朝而言是開疆拓土之舉,于大環境而言是立國大集議,可于這些人而言是他們窺得一線天光下的逃命鎖。”
前朝世家壟斷官場,巨族大家的富貴是踩着百姓血肉上的人,所有人的命運自出生那一日便已注定,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可今朝,這道天塹被人劈開一條小小的縫,驚醒的人就會窮盡心血爬上來,為了改變自己,改變命運。
國子監唯一一個可以讓普通百姓參加明經科的四門學,便是這群人唯一的路。
唐不言眸光微動,盯着她頭頂沉默。
“他東西也不多,都帶回去看看好了。”沐钰兒嘆氣,手腳麻利地找了個麻繩把東西都捆起來,最後順手遞給身後的人。
卻不料,半晌沒有動靜,不由困惑扭頭去看。
“你幫我拎一下啊。”她撲閃着大眼睛,不解說道,“不重的。”
唐不言眉頭微微擰起,依舊和她四目相對,偏又一聲不吭,眼尾微微下垂,瞧着還有幾分無辜。
沐钰兒瞬間領悟,不由爪麻。
她讪讪地收回手:“得嘞,小祖宗,您不幹活就先去一邊呆着,現場随便看看,看看有什麽線索沒有。”
唐不言抿了抿唇,籠着披風,乖乖退到一邊去,瞧着也格外乖巧。
沐钰兒不由嘆氣:“唐別駕,若是我沒記錯,您不是說之前也一個人出過案子嗎?”
唐不言長長的睫毛扇動一下,越發真摯地反問道:“又不是還有差役。”
沐钰兒打包書籍的手一頓。
确實,我唐不言獨自一人去辦事,跟我揚州別駕有什麽關系。
“勞駕這位祖宗,去看看書櫃裏有什麽東西,哎,您可千萬別親自動手,讓卑職代您效勞。”
唐不言被人陰陽怪氣頂了也不生氣,施施然來到書櫃前,結果剛一搭上去,立刻蹙了蹙眉,快速收了回來。
原來書櫃的手柄使用木渣緊壓做成的假木頭,常年沒有維護,眼下已經完全脫漆,露出裏面嶙峋尖銳的木刺。
沐钰兒眼角一直觀察着角落邊的動靜,一見他的動作心中就咯噔一下。
“不是吧,開個櫃門也受傷。”沐钰兒奔潰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走過去。
唐不言把細小的尖刺小心拔了出來,淡淡說道:“這櫃門被人開過。”
沐钰兒開櫃門的手一僵。
“左手邊的門把手上的尖刺只剩下幾根了,右手的還挺多。”
沐钰兒順着他的話看過去,果不其然,同樣都是斑駁到近乎完全脫漆的手柄,右邊的倒刺在細微的日光下宛若蒼耳一般猙獰,而左邊卻少了不少。
“是不是王舜雨自己只喜歡開一邊門?”沐钰兒估摸了一會,自己反駁自己,“不過沒聽說王舜雨是左撇子。”
“王舜雨筆架上的左右兩邊挂的筆是一模一樣的,案幾下的書高度完全一致,衣服疊的格外整齊,左右兩邊距離近乎對齊,可見他平日裏行為做事很是規整,而且這個書櫃門并不大,瘦窄長,若是只開一邊,整理東西也并不不方便。”
“至于左撇子,左撇子寫字很容易拖染磨痕,王舜禹的卷子上沒有,不過如今考學,一直會糾正左撇子,寫字上的痕跡也不足以完全采納。”
唐不言擰眉,擡眸去看沐钰兒。
“不過這也說明不了,說不定他今日行事匆匆,只是拿一個東西,或者扔一個東西就走了,死者臨死前的許多行為都是不能用平日要素推斷的。”
唐不言沉吟片刻,點頭:“司直這個想法有些道理,畢竟我們對王舜雨也并不熟悉。”
沐钰兒垂眸,伸手搭在左手邊的把手上,輕輕撥弄了一下細刺,輕輕一動,刺就被手指帶了出來,與此同時,一只格外粗壯的黑螞蟻在縫隙中探出腦袋。
唐不言眉心不由輕輕蹙起,攏了攏披風,稍微遠離了這個書櫃。
“這屋子外面都是雜草了,這日子又潮濕,老人言如果屋內發現一只螞蟻,就代表有很多螞蟻。”沐钰兒察覺到他的異樣,故意大聲說着,把螞蟻捏了起來。
唐不言果不其然又往後退了一步。
沐钰兒這才覺得出了一口氣,把螞蟻放在牆壁上放生,又順手彈了彈書櫃龍骨的位置,聲音卻不似被蛀空的樣子:“還好不是蛀蟻。”
沐钰兒以防萬一,還是用刀柄輕輕勾開右邊的大門。
一股黴灰味迎面而來,漆黑的櫃子漏進一絲光,在不經意間照亮灰敗的內格,那束光自外由內落入,從被擦拭幹淨的內壁到同樣布滿小尖銳的壁底,再到……一雙眼睛流血的眼睛。
沐钰兒目光一凝,順手打了下來。
一個沾滿血的東西軟綿綿地跌了下來,發出咚的一聲。
“是巫蠱娃娃。”唐不言盯着地上面容猙獰,鮮血淋漓,倒扣在地上的布娃娃,驚訝說着。
娃娃的背後用血寫了歪歪扭扭的梁堅二字,血跡流淌,猙獰邪惡。
沐钰兒冷着臉,順勢打開另外一邊的木門,另一側一塊被胡亂扔進去的髒白布安靜地躺在角落裏,他邊上還有一塊純白玉佩。
“這東西瞧着要點錢。”沐钰兒挂好腰刀,把東西用牛皮袋套出來,“啧,好多螞蟻。”
沐钰兒順手把螞蟻撫去,螞蟻頓時散了一地,慌不擇路地跑了:“有點甜,是不是誰吃了糖扔在外面了。”
“洛陽糖價三十文一兩,王舜雨應該浪費不起。”唐不言說。
“确實,我都吃不起。”
沐钰兒皮了一句,又張開白布仔細打量着,頓時驚訝嗯了一聲。
“這是殺死梁堅的那根園木上消失了的那條白布。”她說。
唐不言側首看過來,只見布上裏面一個明顯的圓形痕跡,布隙中甚至還有鑲進去的紅泥和細碎木屑。
“殺梁堅的兇器齊了。”沐钰兒小心翼翼地收了帕子,嘟囔着,“難道真的是他殺的。”
“這玉佩是什麽?瞧着很名貴。”她拿起最後一樣東西,放在日光下比劃了一下,晶瑩剔透,水色微微波動。
“必品閣的東西。”唐不言眼尖,看到玉佩底部有一朵小小的連翹。
“這麽貴啊。”沐钰兒驚訝,原本松松垮垮用指尖捏着的手頓時恭敬把它捧起來,來回翻看着,“必品閣不是你們這種有錢人才去的地方嗎?”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必品閣每年都會有次品流出,不算高價。”
沐钰兒握着玉佩的手一頓,謙虛委婉問道:“要多少銀子。”
“三四十兩銀子吧。”唐不言收回視線,口氣淡淡。
沐钰兒倒吸一口冷氣,立刻覺得手中的玉佩沉重了不少。
“我一年也才三十兩銀子。”她眉眼耷拉着,嫉妒說道,“你們這些有錢人屬實可惡。”
“六品官吏除了月俸還有,還有九十五石俸料、四百畝職田、和每年二十七兩仆役費,司直若是真的喜歡,咬牙也非不能賣。”唐不言一本正經分析着。
沐钰兒更加心酸了:“只有你們這些大寵臣才按時發這些東西,我們北闕每月月俸能及時發下,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唐不言看着她失落低垂的小腦袋,長長的發帶垂落下來,就像一只焉噠噠的小可憐貓兒,嘴角抿出一點笑意來。
“聽說陛下想要關閉北闕。”他冷不丁問道。
兩人相處至今,這是唐不言第一次與她說起案情以外的事情。
沐钰兒抽拉牛皮袋的手一頓,随後把證物挂在刀柄上,嘆氣搖頭:“咱北闕要關門的事情,怎麽人盡皆知了。”
她彎腰撿起那個恐怖的布娃娃,并不避諱地仔細看着。
唐不言也跟着她的視線,問道:“王兆說王舜雨給道士打過下手,司直覺得這個是他做的嗎?”
娃娃用一個白布做成,上面淋滿紅色的東西,一雙眼睛不知用什麽材質做成的,自微弱的日光中泛着冷沁沁的光,胸前被人用朱筆劃了一道大叉,并用五根黑色的銀針插入,背後用銀針盯着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梁堅。
“是血。”沐钰兒撚了一下幹而脆的布料,“不是朱筆。”
唐不言與他對視一眼。
“這個巫蠱娃娃,還挺……”沐钰兒沉吟片刻,一點也不忌諱地把東西舉起來,津津有味地評價着,“正宗。”
唐不言聞言,并未露出厭惡之色,反而也開始認真打量着那個詭異的娃娃:“為何如此說。”
“頭鼎三花,你看全根沒入。”沐钰兒把娃娃頭的方向指着他,興致勃勃說道,“你看這裏。”
唐不言仔細看着,娃娃的頭頂,仔細看果然有三個黑點點。
“然後你在看胸前的五根針。”沐钰兒又把娃娃翻過來,指着胸前的五根直直貫入的銀針:“人的身體有五髒六腑,通常人的五髒被這樣貫穿而入,必死無疑。”
那五根銀針插在人體的位置差不多确實是五髒的位置。
“而且這人對梁堅恨之入骨,你看他不僅胸前給了他五針,還畫了一大個大叉,道家都說這叫生死叉,傳說判官勾生死簿的時候就是用朱筆打叉,所以這個大叉尤為關鍵,你看,從左前肩到右後腰,一筆到位,流暢果斷,可見是研究過的,真不錯。”
唐不言眉間微動,似笑非笑說道:“司直對這些頗有研究。”
誰知沐钰兒不以為恥,反而眼尾一挑,故作謙虛說道:“小研究,小研究,若是別駕想找算命的,去南市鑼鼓大街任選一角報紫薇道人的名號,給你便宜點。”
唐不言聲音中是難以表述的愉悅:“信道可以,但司直出門擺攤,若是被人傳出去,陛下怕要惱怒了。”
沐钰兒理直氣壯說道:“我們北闕就是走三教九流的路數,擺攤很正常,張一,就那小猴子,一手造假本事,你現在去黑市找找那些大家古跡,說不好能摸到幾幅他做舊的,而且我們也要吃飯的,今年一月的月俸還未發呢,實在可惡。”
“原是如此,那看來還是吃飯天大。”唐不言颔首贊同着。
沐钰兒皺了皺鼻子,順手把牛皮紙袋子塞到他懷中:“這點東西,別駕總有力氣提一下吧。”
唐不言拎着牛皮袋子眨了眨眼,乖乖捏着站在角落裏。
沐钰兒則繼續蹲在地上打包書籍:“就是,而且我也不會故意哄騙人家,本坤道還是很有一手的。”
她故作做掐算手勢,一本正經說道。
“所以司直信這些東西?”唐不言看着她的背影,随口問道。
誰知沐钰兒卻懶懶散散說道:“自然不信。”
唐不言籠着袖子,嘴角彎起,反問道:“司直自己不信,卻要被人信,似乎有些無理。”
“巫術本就是趨利避害才有的東西,別人求的一個心安理得,逢兇化吉,你若是看得出就指點一二,若是看不出就叫他放平心态。船到橋頭自然直。”
沐钰兒手腳麻利地打包着書本,頗為得意地說着:“若真的是天命,那便是倒黴,能争便争,不能争便安然對待,若是惡人做壞事,那可不是不長眼的人自己撞到我手上了,嘻嘻,剛好給我們北闕創收。”
唐不言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把守株待兔式辦案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那你們北闕不該沒錢啊。”唐不言慢吞吞反問道。
沐钰兒小臉一皺,不悅說道:“一開始還是有的,後來我這個紫薇道人太過靈驗了,都不來找我算命了。”
唐不言楞了一下,随後輕笑一聲。
沐钰兒本不覺得不好意思,可那聲音在耳邊輕輕拂過,莫名覺得耳朵發熱,不由抓了抓臉,不再理會他,而是抓緊時間把剩下的手都收了起來,打算晚上讓人翻一遍。
“王舜雨每年的住宿費和別人交的一樣的嘛?”好一會兒,沐钰兒好奇問道。
唐不言擡眸巡視屋內,這屋子若是再矮一點,怕是他就進不去了。
“自然不一樣。”唐不言垂眸,“這種屋子一兩一年,國子監住的人不多,卻也不少,這一排屋,應該是住滿的,只是他們一到放假都接私活,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在。”
沐钰兒系繩子的手一頓,嘆氣說道:“外面書院也不少,他們為何非要考入這國子監。”
“在這裏可以認識更多的人,單是四門書的那位魏博士便格外厲害,每年押題壓得格外準,太學的鄒博士有教無類,任何人提問題都會回答,在學院內格外受人歡迎,連下三學的人都會去請教他。”
唐不言随口說着,踱步走到她身邊:“司直打算今日把這些東西看完。”
沐钰兒扭頭看他,眨了眨眼,随後臉上露出熱情的笑來。
“不是還有別駕嘛。”
她一手是試卷,一手是書本,輕輕松松拎了起來,一本正經給人戴高帽畫大餅:“別駕少年探花,文采出衆,看這些東西一定手到擒來,為我們的案情打開新思路。”
唐不言揚眉,意味深長說道:“怪不得楊家四郎都得給北闕打白工。”
沐钰兒板着一張臉,正兒八經模樣:“我們北闕原則一向是,天邊的小雀兒路過我們北闕的屋頂,都要下來給我們拔一下毛的。”
“原來司直是屬雞的。”唐不言慢吞吞反諷道。
“我也是讀過書的,別駕,罵我我還是知道的。”沐钰兒哼唧了一聲,随後話鋒一轉,循循善誘,“再說了他能寫一個藏頭詩,便不會只寫一個藏頭詩。”
她把一件麻煩事說得格外冠冕堂皇:“既然春兒女官給我倆現在的關系上報給陛下了,別駕也要出點力,我到時候折子也好為別駕請功。”
“您瞧瞧,我這般好人別駕去哪裏找。”她一點也不知羞地給自己臉上貼金。
唐不言籠着袖子,慢條斯理跟在後面,看着她一馬當先走在前面,長長的紅色帶子在風中蕩了蕩,當真如一只敏捷輕盈的貓兒。
這位北闕司直當真有趣。
—— ——
沐钰兒和唐不言剛回孔廟,就聽到裏面傳來劇烈嘔吐的聲音,還有陳菲菲無情的嘲諷:“怎麽還這麽沒長進啊,又沒叫你去挖腦袋。”
“嗷……”
“吊死的都長得有些恐怖,你等會再上去仔仔細細,年輕人嘛,鍛煉鍛煉,不過啊,多虧了被我們小钰兒合上眼,不如那紅彤彤的眼睛這麽冷不丁望你身上一瞧……”
“啊!”
張一被陳菲菲突然拍了一下肩膀,吓得七魂丢了三魂,跳起來就想跑。
剛剛繞過影壁的沐钰兒拎着東西敏捷避開,張一停不下腳,措不及防看到正冷淡看着他的唐不言。
那雙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比冬日屋上的冰棱還動人,張一吓得面露驚恐之色,腦袋往後仰去,這才堪堪止住沖勁。
謝謝,差點把尊貴的小雪人給撞倒了。
“啧啧,撞碎了可不得。”沐钰兒站在一側,笑眯眯地說着風涼話,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算是打擊報複他之前罵她小氣。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苦只是口舌之争。
誰知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并不像往常一般沉默,反而慢條斯理說道:“醫藥費怕是把你們北闕都賣了也不夠。”
被貧窮戳中痛腳的沐钰兒膝蓋一疼。
“東西接過去。”她生出惱怒之色,但又不敢遷怒唐不言,只好把手中的東西甩到張一手中。
張一被壓得一個踉跄,剛站穩,就看到一截冰白如玉的手指拎着一個眼熟的牛皮袋子,施施然地,頗為貼心地放在他懷中。
他迷茫地看着懷裏的東西,又扭頭看着并肩而去的兩人。
——不是他們在吵架嗎?!
陳菲菲随着兩人入內,直截了當說道:“自缢的,心甘情願自殺的那種。”
沐钰兒腳步一頓,眉間微蹙:“沒有任何其他發現?”
“沒有,非常典型的自缢。”陳菲菲淡然說道,“你看這條淤痕,并未完全壓着動脈,所以導致面部郁血,臉部呈面帶紫紅,且沒有被拖拽的痕跡,所以這應該就是第一現場。”
“若是壓着了會如何?”唐不言問道。
陳菲菲笑說着:“钰兒手勁格外大,若是她掐着一人,完全可以照成頸部血液流動的通道完全被關閉,面色其實不太會改變,甚至呈現灰白之色。”
“可被掐死的人,也有面色發脹之色?”唐不言嚴肅問道,“如何能斷定他就是自殺。”
“您說得對。”陳菲菲一向不着調,可這般被他突然追問着,下意識站直身子,收起吊兒郎當之色,正色解釋着。
“但死者脖頸處只有一條痕跡,這條繩索頗細,所以若是用手掐是遮不住手指印的,若是被這跟繩子先掐死或者掐暈再上吊的人,其實還是會形成兩道印記。”
她順手把躲在門口畏畏縮縮看的張一拖了進來,演示着。
“不是所有人都是钰兒這般神力,殺人只在一瞬,只要你開始掙紮,殺人的痕跡一定會被擴大,所以若是一個普通人用這些辦法殺人一定是要有着力點的。”
她又順手從包裹裏抽了一條柳條,套在張一的脖頸處:“如果兇手比死者高,利用身高抵着死者,索痕偏高,若是低就偏低,需要借助向下的力量制約死者,節點是在後頸,若是隔着堅硬東西勒死就更好認了,則更是明顯,死者的背部會有紋路,最重要的是索痕是平行而過的。”
“但這個人的索痕在下颌。”沐钰兒指着王舜雨的脖頸那處顏色最深處說道。
“對!”陳菲菲把張一推開,“人上吊,整個人往下垂,着力點就在下颌,倒是我覺得他這個點太深了,這人太瘦了,不超過一百斤。”
“這是為何?”唐不言問。
陳菲菲搖頭:“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死前并沒有掙紮,你看他脖頸血瘀這一條整齊,且雙拳緊握,說明死前曾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沒有掙紮過。”
“上吊一開始也許真的是懷着巨大的死志,可到後來意識逐漸模糊,人的身體對死亡會有強烈的排斥,下意識掙紮,可別駕看他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産生劇烈掙紮,所以索痕又細又整齊,手心都是被指甲扣出的血肉。”
陳菲菲用柳條指了指并未完全攤開的手心,神色戚戚地感慨着。
沐钰兒看着他微微蜷縮的拳頭,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而且這個繩索也很奇怪。”陳菲菲拿出那截麻繩,“被磨損得厲害,而且打了兩個繩結,結頭的繩結在上面,這個下颌怎麽會有這麽重的血痕。”
沐钰兒解過那繩結,輕輕松開一點,驚訝說着:“這是南市捆重物的活動單套環,一段使勁,就會收縮,把重物完全捆緊。”
“使勁?”唐不言看過來,“自殺如何使勁?”
沐钰兒茫然搖頭。
張一在後面用柳條比劃了好幾下,也覺得不對勁:“不需要使勁啊。”
“還有個問題。”陳菲菲打斷幾人的話,伸手指着頭頂,指着高高的廟宇橫梁,“這是孔廟,為了莊嚴,所以房梁很高,這裏大概除了钰兒沒人扔得上去。”
沐钰兒順勢擡眸去看,那一截高高的懸梁被隐在黑暗中,足有十五尺之高。
“死者和張一身形差不多,我便、叫張一踩上去扔這個繩子,雖然這個繩子是麻繩,有一定重量,但确實一次也沒過懸梁。”陳菲菲指了指張一,示意他自己說下去。
張一苦着臉說道:“我用力了,超級用力往上扔,可還是扔不過那條橫梁,而且這橫梁很粗,有一次好不容易扔上去了,還卡住了。”
沐钰兒沉吟,随後直接踩着貢品的案桌,悄無聲息地爬上頭頂的橫梁。
地下站着的人頓時小了一圈。
布滿灰燼的橫梁上有幾道淩亂的痕跡,但有一道格外深的痕跡,她伸手摸了摸,臉色突然一怔。
“繩子整團扔上來。”她探出腦袋,張一連忙把繩子團成一團随意抛着,沐钰兒腰間長刀順勢一勾,有驚無險地帶了過去。
“好功夫!”張一忍不住拍手誇道。
陳菲菲氣得拍了拍他的腦袋:“抽空練練吧,一點力氣都沒有,太沒用了。”
張一頓時焉噠裝死。
唐不言擡頭,只看到沐钰兒小小一只蹲在那裏,漆黑的長刀被她随意跨在一邊,紅色的衣擺垂落了,完完全全被暗色籠罩,也不知在窸窸窣窣做些什麽。
只見她在上面搗鼓了好一會兒,最後一根繩子垂落在衆人眼前。
“幹嘛。”張一迷茫地看着那根繩子。
“自殺為什麽要系兩個繩結。”唐不言看着面前的繩子,蹙眉問道。
沐钰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對,怎麽會有兩個繩結。”
只見夕陽微光下,這個殺人的繩索赫然有兩個打結,一截末端自顧自地打了一個死結,便是一開始套住死者脖子的東西,另外一個結打在上一個繩結的上面,呈現出一個松垮的弧度。
“張一,上去。”陳菲菲心中咯噔一聲,連忙把椅子拖出來,示意張一站上去。
張一愣愣地把腦袋套進去,繩子一受重立刻繃直,張一的膝蓋便忍不住屈膝起來。
“那個椅子比死者腳要高。”陳菲菲比劃了一下。
屋頂上的沐钰兒盯着其中一角的繩子,眯了眯眼。
“菲姐,去拉他後側的繩子。”她沉默片刻,聲音陰晦不明,“第二個結上面的那截。”
陳菲菲連忙伸手去勾,誰知身高有限,沒有拉下來。
就在此時,一只冰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拉了拉。
唐不言高近七尺,他只需要伸手就能摸到繩結的上的那段繩子。
沐钰兒目光一凝,看着右側被突然緊繃的繩子,眼睛一亮。
“原來如此。”她輕輕躍下橫梁,沒有驚起一點灰塵地落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走到唐不言身邊,沉聲說道:“王舜雨根本就不是自殺的。”
唐不言垂眸看她,手指勾着繩索,他看着病弱,力氣卻不小。
“為什麽會有兩個繩索,因為這一截是兇手用來把王舜雨吊起的。”沐钰兒指了指頭頂的橫梁,“橫梁上右側的位置有被麻繩磨過的痕跡,烏木堅硬,不會被輕易留下痕跡,可桐油會。”
衆人下意識擡眸去看屋頂。
“上面整條橫梁都沒人打掃,蒙了一層灰,可有一側右側格外幹淨,而且桐油已經被磨完了。”
屋內有一瞬間的安靜,初春的風料峭而過,在空寂的屋內吹出陣陣嗚鳴,高高在上的聖人注視着平凡而卑弱的百姓。
陳菲菲啞然:”那他為什麽不掙紮。”
“所以不是自殺?”張一站在椅子上,扒拉着繩子,驚訝說道。
唐不言收回手,眉眼低垂,長長的睫羽垂自眼尾,平靜問道:“那王舜雨是自願死的嗎?”
沐钰兒抿唇:“死者的體表特征就是符合自缢,至少沒有被人強制挂上去的掙紮痕跡,也沒有被人死後懸挂的特征,他的死符合自缢,但他并非自願赴死,不如何必需要別人拉着一根繩子。”
唐不言仰頭看着那根長長的繩索:“那他到底為什麽要找人幫他自盡,或者說是配合自殺?”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從對方眼裏看到凝重之色。
“是他殺。”唐不言看着金塑的聖人像,幽幽問道,“司直可知你這個結論代表什麽?”
沐钰兒抿唇。
“若是壓下此事,此案便接了。”唐不言攏了攏披風,意味深長說道。
沐钰兒倏地擡眸看他,目光露出厲色:“我知道,可我不能這麽做,已經有一個娘為了自己的孩子死在我面前,我當年不會把此事蓋下,現在也不會。”
“王舜雨選擇死在孔廟,絕不會因為害怕。一個人抱着必死的決心,繞這麽大的圈子,只是畏罪自殺!”
唐不言沉默,籠着袖子,皎皎無纖的眸光似乎能看到人的心裏去。
“是我妄言了。”
“他死了多久?”沐钰兒扭頭不去看他,只是冷着臉問着陳菲菲。
“腿上血瘀積血嚴重,皮膚都呈暗紫紅色,應該是午時前就死了。”陳菲菲見兩人氣氛僵硬,聲音都忍不住放輕。
沐钰兒驚訝:“午時沒到?”
“對,怎麽了?”陳菲菲不解說道,“這樣的痕跡一定要吊死時間頗久才能形成,至少也要兩個時辰以上,現在馬上就酉時了。”
沐钰兒眉頭緊皺:“學院學子趙撒說在午時前後見到過王舜雨,但那個時候他是看着他朝內院走的。”
“就國子監這個布局,回內院要穿過這麽長的游廊,來回一趟,至少半個時辰。”沐钰兒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日子,“若是王舜雨在那個時候還沒死,便是不回自己的屋子,等重新回到孔廟,再上吊,肯定是過了午時的。”
“所以,那個人不是王舜雨嗎?”張一躲在門口,砸吧一下嘴。
沐钰兒不說話,只是沉聲反問道:“那是誰?”
“兇手。”唐不言擡眸,漆黑的眸子泛着幽暗的光,淡淡說道。
“兇手為何扮成他的樣子啊?”張一眨眨眼,迷茫說道,“到時候遇見同窗,不就被發現了嗎?”
沐钰兒盯着夕陽日光落在王舜雨紫紅色的面容上,好一會兒就說道:“就是想要別人看見,那個娃娃,他是去放那個娃娃去了!”
張一哦了一聲:“可那不會被逮住嗎?若是別人喊了一聲不就露餡了。”
“王舜雨人緣不好,不會有人喊他的。”唐不言看着屋外被夕陽籠罩的影壁,淡淡說道,“便是喊了,他不回頭,衆人也不會覺得有異樣。”
“一個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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