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金生案 (1)

動機

這件事情牽扯姜家要命, 不牽扯姜家也要命。

姜家不僅是洛陽高門姜家,更是陛下的姜家,是想要入住東宮的姜家。

“我知道, 不必別駕提醒。”沐钰兒沒好氣地說道,随後立刻過河拆橋,“昨夜辛苦別駕了,別駕快回去吧。”

話音剛落, 就看到陳安生蹦蹦跳跳的跑來身影。

“老大老大, 昨天的送飯哥哥來接漂亮哥哥回家啦!”他站在門口,手裏撚着一塊糕點,邊走邊吃, 掉了一地的屑,屬實有些慘不忍睹。

他背後瑾微正快步走來。

“三郎一夜未歸, 夫人很是擔心。”他站在門口,擔憂說着。

唐不言眉眼低垂, 最後擡眸,輕輕應下:“知道了, 這就回去。”

瑾微聞言, 連忙展開大氅:“今日有些回寒,郎君切莫着涼了。”

沐钰兒站在大門前看着兩人上了馬車離去, 摸了摸下巴:“也怪可憐的。”

“這麽有錢還可憐什麽?”陳安生的腦袋探了出來, 眼巴巴地看着那輛馬車, “我還沒做過這個漂亮的大車車呢,什麽時候可以摸一下啊。”

沐钰兒看着他吸着手指的模樣,忍着額頭抽搐:“任叔, 快把這個泥點子拉去洗手。”

任叔瘸着腿, 連忙拉着幾個小孩去院子裏洗手。

北闕雖然落魄了, 但地牢還是堅不可摧的。

沐钰兒悠悠達達去了最西邊的地牢,地牢是用銅門鑄成的,無堅不摧,刀砍不破,火燒不化,格外堅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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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地牢,視線立刻昏暗起來,她在臺階上剛走了幾步,便看到兩個一高一矮,長相卻是一模一樣的守衛如鬼魂一般飄了過來。

“那人好兇。”

兩個異口同聲的聲音,只是一人義憤填膺,一人委屈巴巴。

“說自己是姜家的人。”

兩人每一次說話幾乎都是同步出聲,一模一樣的字,可偏偏,一個渾厚,一個尖銳,混在高挑空蕩的牢房內顯得格外詭異。

“我就把他打了一頓。”

兩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差在臉上寫了‘快表揚’的字。

沐钰兒失笑,自懷中掏出兩顆糖,一人一塊放在他們手中:“真厲害,我去看看他們。”

“右邊第三間哦。”兩人齊齊轉身,同時笑眯眯地目送她離開,在牆角昏暗的燭火照亮下,一模一樣的嘴角弧度配上常年不見天日的無神雙眸,頓時顯得陰森恐怖起來。

牢房內的火把不甚明亮,只零零散散地點了幾把,靴子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滴答聲,在安靜的牢獄內越發可怕。

還未靠近右邊第三間的屋子就聽到裏面碎碎念的咒罵聲。

“你們抓我做什麽。”

“我可是要進宮給陛下講道的人。”

“你們抓錯人了,我定要你們好看。”

沐钰兒的身影緩緩出現在牢門前,那聲音也逐漸大聲,到最後都開始破音。

“你這些個臭.婊.子,竟敢打我,我定要把你……”

沐钰兒站在牢門前,一側的火把幽幽照亮她的側臉,她微微一笑,和和氣氣問道:“把我如何?”

那聲音驟然一斷,紫雲道士就像被掐着脖子的鴨子,臉頰到脖頸迅速漲紅,驚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你是……” 紫雲道士整個人蜷縮在角落裏,哆哆嗦嗦地問着。

“北闕司直沐钰兒。”

沐钰兒聲音含笑,看着他時,甚至還彎了彎眉眼,瞧着格外好說話,可那道士卻是瞳仁倏地一縮。

“你在南市鬧事前打聽清楚南市是誰的地盤了嗎?”沐钰兒伸手扒拉着那條黑粗的鎖鏈,漫不經心地問道。

紫雲道士梗着脖子,咬牙不再說話。

沐钰兒纖細的手指輕巧地擡起沉重的長鎖鏈,随後緩緩拖動,原本松松垮垮垂落在地上的鎖鏈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那點長度被一點點繃直,最後露出道人脖頸間的那套完全禁锢着脖子的項圈。

粗重的黑鏈子一端挂在門上,一段則是扣在犯人的脖頸處。

紫雲下意識握緊脖頸處的鏈子,警惕地看着沐钰兒的手指。

手指再一點點收緊,這般慌忙在沉悶而窒息的牢獄間簡直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鈍刀,而舉刀的人卻在刀刃懸在最高處時不再下手,而是恰到好處地保持着這個狀态,和他四目相對。

“嗯?”

沐钰兒手指微微一動,那條鏈子就被緩緩收緊。

紫雲道士保養得益的雪白面皮上頓時漲得通紅,伸手去扣那緊緊掐着自己脖頸的項圈,被迫仰起頭來。

“上次有人在南市賣假藥害了人,你猜怎麽着了。”沐钰兒笑臉盈盈地看着他掙紮的動作,慢條斯理地反問着。

紫雲道士警惕地看着她,一反剛才的嚣張,沉默着不說話,眉宇間卻是松了一口氣,嘴角微微抿起。

沐钰兒挑了挑眉。

“我們打斷了他那日收錢的手骨,如今大在嶺南的路上,也不知吃飯了沒。”

沐钰兒平日裏很少發火,眉眼流轉間甚至還帶着一點懶洋洋的笑意,可此刻她依舊笑臉盈盈地說着話,可琥珀色的瞳仁被跳動的燭火光影泯滅着,便露出些許銳利,好似一只小憩的大貓在不經意間悄然睜眼。

紫雲道士并未因為她的威脅而色變,反而露出譏笑之色,他年紀不小,留着修剪整齊的胡子,眼尾極長,眼皮耷拉時,顯得陰鸷冰冷。

只見他咧嘴一笑,挑釁道:“那司直看看能不能殺了我。”

話音剛落,原本松垮垮搭在鏈條上的手指指骨猛地緊繃,那條死氣沉沉的鏈子頓時活了一般,如悄然而至的巨蟒猛地收緊粗壯的蛇身,窒息般收緊人類的軟肋。

紫雲道人就像一只無力反抗的獵物,被蛇尾收緊抽拉,最後重重被絆倒,摔落在地上,狼狽地被人拖了過來。

沐钰兒的動作看似輕盈,好似那條重達數十斤的簾子不過是一跟輕飄飄的綢帶,手臂看似不過微微用力,可他的腦袋已經頂着木門,站也站不起來。

“來了來了。”

一高一低的兩道怪異聲音異口同聲在寂靜的牢內響起,他們走路無聲,就像飄過一半,随後長長鏈子被兩人齊齊拉起,紫雲瞬間被人吊在半空中。

令人窒息的失重感瞬間而來,逐漸稀薄的空氣讓他不得不喘着氣。

“喘不得,不得喘,胡亂皆是罪,生死一瞬間。”

古怪荒誕的強調在空蕩蕩的牢內回蕩,高高低低的聲音此起彼伏,可随着一聲又一聲,到最後竟成了威嚴凝重的重聲。

紫雲道人的動作逐漸變小,視線中那個笑眯眯女人的模樣也逐漸模糊起來。

腦海中光影浮現,到最後只剩下觀中丹爐爆.炸前的哪一點刺眼光亮,喉嚨間的血腥味反湧上來,卻又因為脖頸間的那圈鐵圈,彎彎曲曲地堵着,鼻腔間的空氣逐漸稀薄,腦海中的那道光終于要趨于黑暗。

“禮畢。”一聲高揚嘹亮的重音驟然響起,就像一把刀瞬間破開黑暗的夜色。

就在此時,鐵鏈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随後紫雲道人被重重摔在地上,可随之而來的是數不盡數的空氣。

他就像一條魚在地上撲騰着,瘋狂吸着空氣,甚至連五官內流出的血都來不及擦去。

“為何不敢。”

耳邊是一陣輕笑聲,雲淡風輕,和氣溫和。

紫雲微微睜開眼,血氣模糊間,只看到一雙修長的手指搭在漆黑的刀柄上,一點又一點,就像剛才緩慢消失的空氣,一點點被擠出去,他吓得連忙移開視線。

沐钰兒眯眼看着他細微的動作,微微一笑,示意大高個打開牢門,緩緩踱步進來,居高臨下直視着面前之人。

“你該不會以為那人,會來救你吧?”

紫雲喘氣的聲音一頓,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棗紅色袍子的衣角。

“他給了你再多的錢,也要有命花。”沐钰兒淡淡說道,“他通知你,卻沒有帶你走,便是存了讓你為他頂罪的心思。”

紫雲心思一動。

沐钰兒蹲下.身來,看着他驚疑不甘的面容,聲音緩緩放柔,溫和說道:“你若是交代了,北闕至少能保你一條命。”

紫雲吃力擡首,一雙眼紅色似乎要滴血。

“保命?”他咧嘴一笑,露出布滿血的門牙,充滿惡意地挑釁道,“你可知你對上的是誰?”

沐钰兒臉色未變,只是歪頭,漫不經心說道:“三藏茶樓是誰開的,我還是知道一些的。”

紫雲咯噔一聲,見沒有威脅到她,眉心緊皺。

“不論對上誰,也越不過這個?”她撥弄着紫檀木手珠,微微一笑。

紫雲盯着她的手腕,突然變了臉色。

“你交代清楚了,北闕的地牢至少水火不進,事成之後,我送你離開洛陽。”沐钰兒起身,冷淡盯着他陷入抉擇的側臉,笑說着,“你若是不成,我現在便放你出去。”

“只是你如今這樣子,不知那些人信不信您這般硬骨頭,熬了北闕的酷刑。”

她意味深長說道,随後立刻轉身離開,竟然連着大門都沒關,所設陷阱堂而皇之,偏又令人無法拒絕,她一走,那兩個詭異的高低獄卒也緊跟在着她身後離開,眸光再也不曾落在他身上。

紫雲心中天人交戰。

北闕威名太盛,無人不知,他,不,應該是那些人真的信他能熬過去嗎。

“是,是我。”

背後猛地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沐钰兒腳步一頓。

一旦開了口,所有事情都變得簡單起來。

“我原一個讀書人,只是屢次不中,便半路出家當了道士,這次從揚州來洛陽讨口飯吃,有一日有個年輕人突然找到我,要我給他辦個事情。”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紫雲整個爬到角落裏蜷縮起來。

“他只需要我去三藏茶樓故作玄虛,只要有人問我要東西,我就把他早已寫好的錦囊給他們,一個錦囊一百兩。”他話鋒一頓,淡淡說道,“我是事後才知道,他叫我給的是什麽。”

沐钰兒并未回頭,昏暗的光籠在大紅色的袍子上,露出影影綽綽的斑駁痕跡。

“只有一人是不同的。”紫雲靠在黑漆漆的牆面,盯着頭頂若隐若現的光亮,仰頭想起那日的情形。

—— ——

三藏茶樓熱鬧卻安靜,所有雅間的推門上都倒映出重重人影,熏香袅袅,昂貴的金箔不要錢一般貼滿牆壁,名畫雅字随處可見,正中的假山造景,飛泉之下,錦鯉擺尾。

紫雲坐在最西邊的一間青竹屋內,不知送走了第幾批學子,滿當當的白銀整整齊齊擺放在他手邊,明明是觸手可得的位置,他卻不敢伸手,只能貪戀地看着。

“那人等會就來了,七尺長短,穿着湛藍色的雲錦,高壯白皮,揚州口音,他疑心重,你且小心應付。”

就在此時,屏風後傳來一個倨傲的聲音。

——是那貴人的小厮。

紫雲連忙點頭應下,認認真真摸了一下胡子,理了一下衣襟,沒多久,三藏茶樓的仆人就敲響房門。

綢緞木門框上倒映出兩個身形。

“大師,有貴客拜訪。”仆人謙卑恭敬的聲音在門後響起。

紫雲輕輕嗯了一聲:“進來吧。”

推門被輕輕推開,仆人身後站了一人,穿着湛藍色,繡着幾簇花紋的雲錦,身高六尺左右,臉皮微白,是一個書生斯文長相,可偏偏眉宇間倨傲自矜,完全沖散了讀書多年的斯文氣。

“你就是紫雲。”他踏入大門,毫不客氣地問道。

紫雲和顏悅色點頭,為他倒了一盞茶,臉上悲憫淡定,雲淡風輕,可心中卻可憐地看着面前這個驕傲的讀書人。

——也不知怎麽得罪那位貴人了。

“你的東西保證是真的?”那人直接問道。

“若是你信自然就是真的。”紫雲開口,聲音不慌不忙,充滿出塵悲憫。

“你一個出家人還幹這些事情。”那人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最後目光落在他身邊那一疊疊,完全不加遮掩的白銀上。

“閣下不是也是一介讀書人嗎。”紫雲看着和善說話卻不客氣。

那人頓時陰沉下來。

紫雲毫不畏懼,只是故作随意地點了點一側的銀子:“錢貨兩訖的買賣,端看閣下了。”

那人眉眼細長,眼皮耷拉時便覺得陰郁甚至狠辣。

紫雲眉眼半阖,不動如山。

“成交。”

直到紫雲将手中那盞茶喝完,盯着他被摸出細線的袖口,那人才呲笑一聲說道:“不過一百兩,拿來吧。”

他自袖間掏出一個荷包,荷包用的是更貴的織雲錦,只是花紋是最簡單的流雲紋,頓時讓這塊昂貴的布料遜色不少。

紫雲也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掏出一個紫色香囊,那香囊看着不起眼,可在日光下一照,隐隐閃着流光。

兩人互相僵持沒有動。

紫雲揚了揚眉,似笑非笑說道:“閣下這生意如何做。”

他下巴微擡,只是伸出食指點了點一側放着銀子的托盤,看着他淡淡一笑。

那人握着香囊的手一緊,好一會兒才手腕一動。

咚的一聲,香囊直接把整齊碼好的銀子打得七零八落。

紫雲哂笑,手中的紫色香囊也順手扔到他懷裏,端起茶盞淡淡說道:“清了。”

那人緊緊握着手中的香囊,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雅間很快又安靜下來,屏風後傳來一聲得意的笑。

—— ——

“那人長和模樣?”沐钰兒右側瘦高個轉身問道,與此同時,左側的矮胖自懷中掏出幾張畫。

紫雲并未低頭來看,仰着頭緩緩閉上眼:“我知他是誰。”

“是誰?”兩人齊齊呵問道,聲如雷貫,耾耾震耳。

紫雲嘴角露出癡癡的笑意:“長安二年朱雀大街上頭名打馬的狀元郎。”

沐钰兒目光一凝,漫無頭緒的案子在此刻終于露出一絲大白天下的端倪。

牢內安靜得只剩下兩側的燭火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

“他成狀元了。”紫雲陷入回憶中,喃喃自語,“是狀元啊,到底是害他還是幫他。”

沐钰兒轉身,大紅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照下冽而過,一雙冰冷的琥珀色瞳仁倒影着光亮,隔着幽深黑暗的走廊看向角落裏的人。

“他得到你想要的?”她故作漫不經心的試探着。

“只有那一份卷子是真的考題,只有這一份。”紫雲倏地睜開眼,冷冷注視着面容隐晦不定的人,“我在三藏茶樓呆了三日,共賣出一百六十一份卷子,收到一萬六千一百兩白銀。”

“只這一百兩,是真的。”他目光充血,瞳仁大睜,“我怎麽就不信呢,我是看過兩份試題的,若是信了……”

他喃喃自語,陷入癔症之中,神色越發痛苦。

“那人是誰?”沐钰兒的聲音在空蕩蕩獄內似鐘如浪,瞬間打斷他的癫狂。

紫雲怔怔地呆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幽幽說道:“我說了,司直可以讓我無罪。”

沐钰兒冷冷說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但北闕可以保你安然離開洛陽。”

紫雲譏笑一聲:“誰殺我都可以?”

“自然。”沐钰兒冷凝說的。

“若是,陛下呢。”他緊盯着沐钰兒,緩緩說道。

高矮獄卒臉色微變。

沐钰兒沉默,那雙眼就像一眼能看到人心的鏡子,淡淡說道:“陛下不會拿你頂罪,且你未犯下滔天大罪,北闕從不食言。”

紫雲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樣,嘴角彎起,摸了一把淌在臉上的血,整張臉宛若被濃墨畫上一般:“你過來,我與你說。”

“放肆。”高低齊音怒而響起。

沐钰兒沉默片刻,竟真的朝着他走去。

“老大!”

“她是為你們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紫雲漫不經心說道,眸光中帶着興奮之色,緊緊盯着逐漸走近的人。

—— ——

“怎麽樣?”暗牢門口,張一一見人出來就立刻圍了上去。

“他交代了嗎?”楊言非也跟着問到。

沐钰兒驟然見到了日光,忍不住眯了眯眼。

張一連忙用手搭棚給她遮光,嘴裏碎碎念着:“不會是個硬骨頭吧,還是這事其實和他沒關系。”

沐钰兒搖了搖頭,适應了日光,這才撥開他的手:“是他,你讓人去道觀裏搜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可疑的東西,還有……”

她一頓,龇了龇牙。

楊言非警覺問道。

“你覺得我進得去姜家抓人嗎?”

張一呆呆地啊了一聲,楊言非愣愣的看着她,随後倒吸一口冷氣。

“真的和姜家有關?”他忍不住壓低嗓子,“這,這事要不要先禀告陛下啊。”

沐钰兒眼睛一亮,可很快又皺了皺眉:“你覺得我這麽跟陛下說會不會不太好。”

楊言非一臉同情地說道:“能喘着氣出來都是老天保佑。”

姜家可是陛下的母家,這些年縱着寵着,為他們保駕護航,只要不犯七大罪,都是高舉輕放的架勢,就連東宮都要避退幾分。

沐钰兒立刻眉心緊皺。

“真的和姜家有關?”楊言非嘴皮子吓得都瓢了一下,“不,不會是姜祭酒吧。”

沐钰兒背着手,溜溜達達說道:“要是姜則行如此拎不清,我現在就得去挑墓地埋哪裏比較方便,祈禱下輩子投個好胎。”

楊言非嘆氣:“還好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沐钰兒笑說着,“姜則行嚣張跋扈,卻并非愚昧蠢笨之人,如今洛陽這般情形,他不動才能贏得更多的機會。”

楊言非小心翼翼“你說陛下是不是真的打算立……”

沐钰兒搖頭:“君心難測,你我切勿攤入這攤渾水,你昨日一夜沒睡,都去休息吧,我去想想怎麽見到姜才。”

楊言非點頭,打了個哈欠:“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情一定要叫我。”

“知道了,張一你去查姜才平日裏都是在哪裏出現的,把人給我盯牢了。”她随意揮手,随後吩咐張一去打探姜才的消息。

三人很快就分道揚镳,沐钰兒溜達出了北闕大門朝着南市走去,結果一走進南市就聞到燒鵝的味道,頓時饑腸咕嚕,腳步一拐,去了人家的棚子下。

“哎,客官要什麽!”店家見了客人,熱情問道。

沐钰兒挑了個位置,乖乖說道:“來一份燒鵝,再來一碟桂花糕。”

店家不好意思說道:“客官好記性,只是這桂花糕原本就是春闱前後才備下的,如今科舉結束了,這糕也不買了。”

沐钰兒了然。

桂花糕又名廣寒糕,有蟾宮折桂的意思,不少讀書人都會自己吃或贈送他人,以求“廣寒高甲”的口彩。

“那算了,有什麽填飽肚子的送上來一份即可。”沐钰兒好脾氣說着。

“好了!”店家立馬應下。

沐钰兒眼巴巴地看着他打開一個黑色的砂鍋,一大只鵝被竹筷子架起,并沒有直接接觸水,鮮嫩的鵝肉成了誘人的紅瑪瑙色,刷了一層蜂蜜的表皮通紅酥香。

蓋子一打開,香味便迎面而來。

一側有幾個客人用方言聊了幾句,那老板竟也順着話說了幾句,沐钰兒笑說道:“老板是順德人。”

店家驚訝說道:“客人聽得懂廣州順德話。”

沐钰兒眼睛微亮:“那這個大鵝就是傳說中的烏鬃鵝嗎。”

店家大喜,驚訝說道:“客官竟知道,沒錯,這正是烏鬃鵝,烏鬃鵝肉厚骨小,肥腴鮮美,小人原先在長安時這鵝經過陸路死得快,便用了尋常大鵝,燒起來總少了點滋味,今年運氣好,老家那邊來了一批商人打算在洛陽紮根,帶來了鵝苗,某租了個地方,如今都是自己養的。”

沐钰兒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好事。”

“可不是,今年讀書人都是跟着各地商會一起來的,帶了不少家鄉的東西,小店之前的生意還多虧了這些讀書人光顧。”店家随口說道。

“您的燒鵝,這是兩個炒米餅,也是南邊的特色,直接用白糖來和粉,然後用餅模壓制而成,最後放在炭火上烘烤,很是不一樣,外面都吃不到。”

沐钰兒看着微微焦黃的糕點,笑着點頭:“聞着真不錯。”

“咦,沐司直。”背後傳來一個驚疑的聲音。

沐钰兒扭頭看去,就看到一學子打扮的人穿着青色袍子,一手拎着被草繩捆綁的石料,一手提着個包裹,站在棚子外,一臉驚訝。

——隐隐有些眼熟。

“某是國子監的學生王兆。”那人像是明白她的為難,面帶羞澀說道。

沐钰兒煥然大悟,自來熟招呼道:“可用早食了,一起嗎?”

“又來吃早飯了,快來。”店家見了人,熟稔說道。“老規矩是不是。”

“正是,麻煩店家了。”

“你是順德人?”沐钰兒随口問道。

“小生是番禹人,只是八歲後随父母在洛陽生活,小時候随祖母祖父在番禹常吃這口滋味,來洛陽後許久沒吃到這般正宗的燒鵝了。”

“原來如此。”沐钰兒笑說着,順手送了一塊糕點入口。

王兆順勢走了進來,坐在沐钰兒對面,手中的石料落在地上甚至還揚起一陣灰。

沐钰兒笑說着:“王學子瞧着文氣,力氣還挺大。”

王兆長得頗為斯文俊秀,一笑起來,眉眼彎彎。

“小生是書學學子,除了日常練字懸腕,還有刻章,石雕的功課,久而久之也就練出來了。”

沐钰兒想起昨日唐不言說的話,便也狀似熟悉地接下去:“聽說書學每七天就有一個雕刻作業,這些石料都是自費的,想來花費甚多。”

“家中做生意,倒也負擔得起。”王兆斯斯文文說道。

兩人說話間,店家端着王兆的吃食送了上來:“您前幾日叫我糖餅,我研究了一下,也快出鍋了。”

沐钰兒耳尖:“糖餅,可是揚州特産的那種,用糖水和面,再用筷子把面餅夾入油中煎炸,繪制成餅狀的那種軟鍋餅。”

店家聽得啧啧稱奇:“哎呀,貴人好見識啊,正是如此,說的分毫不差,只是小人也不曾做過,每次餅都做的有些硬,早些拿出裏面的粉又沒熟。”

沐钰兒砸吧了一下嘴,似乎回味着味道:“大概是油那邊出了錯,要燒熱之後在翻入,再反複給它翻面,微微金黃色就可起鍋了。”

“司直也懂這些竈臺之事。”王兆驚訝說道。

沐钰兒扣扣下巴,不好意思說道:“不太懂,但會吃。”

“原來如此,饕客好厲害。”店家取了經,滿意離開。

“你不是廣州人嗎,怎麽還吃起揚州的甜食了。”沐钰兒笑問道。

王兆只是笑了笑,眼波閃爍光澤,一看便是春心萌動。

沐钰兒了然,打趣道:“這根桃花簪真不錯,花紋細致小巧,一看便是南方的樣式。”

王兆一張臉頓時紅了起來,半張臉埋了下去:“只是在南市随便買的。”

“哦。”沐钰兒長長哦了一聲,滿臉揶揄。

幸好店家很快就把東西端了上來,兩人也不再多話,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這只鵝表皮用蜂蜜拌酒塗了再烤制,鵝肉爛如泥,湯汁也鮮美,怪不得你時時惦記。”沐钰兒笑說着,“只是這肉也浸出鹹味,當真厲害。”

王兆腼腆一笑,右眼處眼下的那點小紅痣竟有些明顯。

“因為鵝的腹內要用三錢鹽,外加蔥絞粉末用酒和勻後仔仔細細擦一遍,之後塞入一把蔥,才上架的,之後蒸鵝時不能碰水,不過這些東西都是說得簡單,我讓家中廚子用了許多辦法卻始終做不出小時候的味道。”

“原來如此。”沐钰兒随意咬了一口炒米餅,狀似無意問道,“我上次記得你好像和姜才關系不錯。”

王兆連忙放下手中吃食,擺了擺手:“關系尚可而已,姜才人雖然驕縱了些,但本性不壞,只是學中都是世家子弟,各有各的傲氣,這才傳出不好的名聲,他上次不是還同意讓我搭車嗎。”

沐钰兒笑着點頭:“姜家子弟,總該是有些脾氣的。”

王兆聞言笑了笑:“我剛才還看到他去了陽春街,路上看到一個小乞兒沒飯吃,還給他扔了幾塊糕點,您瞧,他不壞的,只是脾氣不好,再說了人本該就有棱角,不是嗎。”

沐钰兒眼睛微亮,可聲音還頗為随意:“他去牡丹閣了?”

牡丹閣南市最有名的紅樓。

王兆一介讀書人,被人這般大刺刺地問起,臉泛紅暈,頗為不好意思地說道:“這某就不知道了。”

沐钰兒心中暗喜,正準備離開,就聽到王兆有些猶豫的聲音。

“德明的母親病得很厲害了,現在還不知道他的事情,冒昧請問司直,此事查的如何,若是快結束了,我們這些同窗商量了一下,為他送行入葬,他母親之後也由我們共同贍養。”

王舜雨字德明。

“此事還未了解,若是結束了,會來通知你們的。”沐钰兒低聲說道。

“鄒博士一直被學院針對,祭酒鐵了心想要趕他走,我們已經鬧過一場,如今又發生這樣的事情,現在衆人心中都惴惴不安,還請司直體諒我們的心急之情。”他為難說道。

沐钰兒好脾氣地點點頭,随後故作随意地問道:“祭酒為何要趕鄒博士走。”

王兆嘴角喏動一下,最後讪讪說道:“我也不知,監學中一向很多規矩,許是,犯了什麽忌諱。”

沐钰兒了然。

鄒思凱寒門出身,和姜則行不是一路的。

“知道了,我該走了,你慢吃。”沐钰兒擦了擦說,笑說着。

“等,等下,有件事某不知該不該說。”王兆突然開口,臉上浮現出一絲掙紮。

沐钰兒心中一動,聲音立刻放軟,笑說着:“若是想清楚了,自然可以。”

王兆不知在想什麽,手中捏着的炒米餅都被捏碎了還不知道。

沐钰兒并沒有催促,只是很有耐心地坐着。

“德明字寫得好,我當次的雕刻作業是小篆,便想請他幫忙寫幾個字,走到西側花廳走廊時,突然聽到牆角下有人在低聲吵架,正是鄒博士和德明。”王兆艱難開口,“兩人似乎在吵架,但聲音壓得極低。”

“司直大概不知,祭酒為了讓學管更好管理學生,整個後院除了樹和彎彎曲曲的游廊,之後是沒有任何遮擋物,一眼就能看到後門處。”他眉心緊皺。

“因為都認識,所以我也不敢走近,只能躲在廊柱後面,但隐約聽到名單,考試什麽的。”

他聲音一頓,再開口便更加艱澀沙啞:“德明讀書格外認真,前幾次皆以微弱的名次錯過春闱,所以去年開始他便挑燈夜讀,一日連三個時辰都睡不到,加上魏博士的仔細教學,進步很大,第四次旬考時考到第二十三名,可十一月的選拔考卻沒有考中。”

沐钰兒眸光微動:“你是覺得今年監學選拔有問題?”

王兆吓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也許是失誤,畢竟他壓力太大,這也說不定的。”

沐钰兒笑着安撫道:“是這個理,不必慌張,然後呢。”

“沒有了,他們很快就看到我了,後院并無遮擋的地方,我為了避嫌也不敢躲起來,只是背對着他們。”王兆明顯沒有繼續說的欲.望,低聲說道。

“那王舜雨可有對你說什麽?”沐钰兒狀似無意地問道。

“沒有,落選之後德明一直心情失落。”王兆嘆氣,“他壓力一直很大,聽說還出入過賭場,我本打算勸他,還好最後他自己回來了。”

“王舜雨會賭博?”沐钰兒驚訝問道。

王兆搖頭:“我不知道,那時正趕上春闱選拔,本就壓力大,加上他母親病得厲害,司直大概不知道,每當那時候很多人都會幹一些出格的事情,德明也許就是憋不出發洩一下,後來也及時回頭,沒有染上惡習。”

沐钰兒驀地想起那張血書上‘慈母大病,誤信梁堅奸計,欠百兩巨款’,短短幾字,竟有這般原委。

“你和梁堅認識嗎?”沐钰兒随口問道,“我聽說兩人吵過架,只是因為衣服嗎?”

“梁實好性格有些,傲氣。”王兆委婉說道,“因為德明弄壞了他的一件衣服,那衣服不甚名貴,他非說是德明翻看了,這才染上污漬,也反正便是不依不饒的,鬧得動靜很大,當時同窗們都說湊錢替德明還了,偏他只是抓着德明,最後吵得很不好看。”

沐钰兒直接問道:“我聽說梁堅在學子中風評不好。”

王兆撇了撇嘴:“此人品性有些,不尊君子之法,且我聽說他和脾氣最好的鄒博士都有過矛盾。”

“他和鄒思凱有矛盾。”沐钰兒心中一動。

王兆抿了抿唇,随後連連搖頭:“這我不清楚,我也是聽說的,不說了,我該回國子監了。”

“我聽說梁堅有個妹妹……”沐钰兒響起那群二世祖說的話,借機輕聲而出,目光緊盯着王兆。

果不其然,王兆立刻變了臉色。

“司直,司直也知道。”他臉上流露出憤慨之色,“這人實在,實在,畜生。”

沐钰兒有些驚訝地揚了揚眉。

王兆垂頭:“我只我不該口出惡言,可實在是氣憤。”

“實在是梁堅太不是東西了。”他擡眸看着沐钰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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