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金生案 (1)
倭人
梁菲穿着青綠色衣裙, 挽着簡單發髻,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她手裏提着一個竹籃子, 上面蓋着一層白布,手肘上還挎着一個包裹。
張一連忙站起來給人端茶送水,順手狀似不經意地把那箱銀子合上。
“你怎麽來了。”沐钰兒和氣問道,揮了揮手, 讓張一和王新兩個大男人離開屋內。
梁菲坐在案桌前不說話, 一雙柔情似水的含情目微微下垂,帶着還未褪去的紅意,柔弱哀戚。
她有些怯生生說道:“我想見一下藥辛。”
藥辛是王兆的表字。
沐钰兒颔首:“可以, 人還在北闕,但你見面時, 身邊必須有人陪同。”
梁菲含淚點頭,把竹籃上的白布小心掀開, 再把包裹也打開:“我給他帶了衣服和吃食,可以給他嗎?”
沐钰兒掃了一眼, 包裹裏是一件整整齊齊疊着大紅色的流雲袍子, 食盒裏則是放了一碗飯和一壺酒。
“可以。”沐钰兒點到為止收回視線,“張一。”
張一連忙探頭:“怎麽了。”
“梁菲想去看王兆, 你通知一下陳星陳月, 把人從死牢裏提出來。”沐钰兒吩咐着。
張一嗯了一聲, 火急火燎地走了。
梁菲也跟着站起來,有些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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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钰兒自來就對美人格外憐惜,不由柔聲安撫道:“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梁菲小心翼翼地整理包裹和食盒, 聞言茫然擡頭:“許是準備回家, 母親年邁, 我該回去照顧一下的。”
沐钰兒點頭:“那到時候我幫你找個船老大,你搭他的船回去吧。”
梁菲怔怔地看着她。
“不礙事,走吧。”沐钰兒順手替她提起食盒,發現還頗重,不得感慨梁菲用情頗深。
地牢幽靜深暗,兩側火把被特意點亮,照得密不透風的監牢有種窒息透不上氣來的逼仄窒息。
大概張一交代過了,一直形影不離的陳星陳月消失在安靜的地牢裏。
梁菲小心貼在沐钰兒,心驚膽戰走在漆黑的地牢長廊內。
突然一個聲音幽幽響起:“哪來的小美女。”
鬼氣森森,回聲陣陣。
梁菲吓得立馬抱緊沐钰兒的手臂。
與此同時,沐钰兒腰間的長刀瞬間朝着出聲的地方拍去。
“啊!”一聲尖銳的慘叫緊接着響起。
“再吓唬人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沐钰兒笑眯眯說道。
紫雲捧着手,哭喪着臉:“我肚子餓。”
沐钰兒漫不經心移開視線:“那就餓着,過幾日就有飽飯吃了。”
紫雲頓時警惕起來:“斷頭飯?不可能,我就是給人拿錢辦事,我動手前查過律法,只是算幫兇,而且并未造成實質上海,頂多流放三千裏!”
沐钰兒氣笑了:“還挺懂法啊。”
紫雲頗為得意得哼了一聲,可随後想起前面站着的是一個羅剎,頓時耷拉下腦袋,弱氣解釋着:“不敢。”
梁菲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也跟着軟了心腸,好心自籃子中拿出一個包子遞了過去。
包子又白又軟,還帶着撲鼻的肉香,在昏暗帶着鏽味的密閉長廊上,簡直被鍍上一層神光。
紫雲盯着那個包子,眼睛都綠了,手指蠢蠢欲動,但眼尾還是掃向沐钰兒,谄媚又聽話。
沐钰兒眸光冷淡,卻也沒有攔着的意思。
紫雲一把奪過包子,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走吧。”沐钰兒擡了擡下巴。
梁菲點頭,蓋好白布,跟在她後面低眉順眼地走着,長長的影子自一根根木柱上掃過,露出斑駁截斷的黑影。
牢內,紫雲狼狽的架勢緩緩停止,一雙耷拉着的眼睛在跳動的燭火中不經意擡起,陰郁冰冷地盯着那道纖細的背影,嘴角在陰影明滅下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王兆被羁押在地牢最深處的死牢。
北闕地牢格外繞,所有牆壁木頭都好似一模一樣,走久了甚至會有種原地踏步的錯覺,牆上的火把聲音時不時傳來清脆的爆裂聲,突兀尖銳,總能令人膽戰心驚。
沐钰兒腳步格外輕盈,在此刻卻莫名有蛇蟲在暗處觸摸,鱗片摩擦地面的細碎聲。
梁菲不得不加快腳步,下意識揪着沐钰兒的袖子,緊緊貼着她走。
沐钰兒伸手把着她的手臂。
梁菲一怔,慌亂擡眸看她。
“別怕。”沐钰兒目不斜視,不經意放慢腳步。
梁菲盯着那根唯一亮色的發帶沉默不語,差一點摔了,被沐钰兒一把扶着,這才認真看地走路。
沐钰兒終于在一間牢房前站定,梁菲連忙看去,只看到一個人影披頭散發背對着大門。
“藥辛!”梁菲連忙撲了過去,哽咽喊着。
角落裏的人身影僵硬,随後緩緩扭頭,露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
沐钰兒識趣地走到黑暗角落裏站着。
王兆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微動,卻又一言不發。
梁菲連忙伸手去勾他,哭腔說道:“藥辛你怎麽了,是我啊。”
“菲兒,你怎麽來了。”王兆喃喃問道,一雙眼帶着不可思議的震驚。
畢竟從他被關押到現在,他的同窗,父母,沒有一人願意來看他。
“我來看你了。”梁菲哭着把包裹塞了進去,“這是我給你做的衣服。”
王兆盯着包裹裏露出的一角紅色衣袍,突然露出癡迷的笑來:“紅衣服。”
梁菲連忙抹了一把眼淚,連忙把木籃子裏的菜端了出來:“我做了你愛吃的青精飯。”
王兆慢慢吞吞爬到她面前,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臉徹底露出了來,不過兩日,他就像一個吹氣的玩偶完全凹癟下來,灰敗死氣,毫無生機。
梁菲一看便紅了眼睛:“你,你怎麽這麽傻啊。”
“他對你不好。”王兆輕笑一聲,伸手摸着她的臉,蒼白的指骨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發白的石膏,“不殺他,你這輩子都不會好的,他就會像江南水田裏的水蛭,這輩子都吸着你的血。”
梁菲立刻哭了起來。
“這是你給我做的最後一頓飯嘛。”王兆捧起青綠近乎有些發黑的飯,露出一絲虛幻的笑來。
梁菲只是紅着眼看着他,哭着說不出話來。
沐钰兒平靜看着這對苦命小鴛鴦,事到如今,多說無益。
王兆是個聰明人,明明有很多種辦法,卻選了一個最不該的,自他下定決心要殺梁堅起,兩人便再無可能。
沐钰兒有些惋惜,卻又覺得王兆太過沖過,當真如唐不言所言:人之壑欲,不滿于心,便是萬劫不複,屍骨無存。
她思緒發散,突然想起自己的供狀還壓着沒給人看,也不知小雪人會不會生氣。
那邊被她惦記的唐不言正彎腰咳嗽着,唇色蒼白,顴骨微紅。
“郎君的頭疾遲遲不好,讓大夫來看看吧?”瑾微跪坐在一側,循循善誘着,“請了脈,下午夫人來時,也好交代一些。”
唐不言拿着帕子擦了擦嘴,随後沙啞說道:“揚州長史供詞中,言明他曾秘密寫下一份科舉舞弊的名單,那名單可有下落。”
“名單失蹤那日是揚州學子赴洛陽趕考的踐行宴,當日他府中人來人往,亂得很,所以現在他也是毫無頭緒,至于洩露科舉消息的源頭則查到了姜則行身邊的一個幕僚身上。”
瑾微心中嘆氣,但還是拿出袖間的信,猶豫猜測着:“是不是在梁堅身上。”
唐不言快速拆開信封,眉間越看越緊,淡淡說道:“姜則行如今連身邊的人都管不住。”
“依仆看,梁王未必不知情,梁王觊觎皇位多年,如今陛下年邁,東宮是正統,朝中擁護東宮的風聲越來越緊,他自然也急了,若是能借着科舉安插自己的人,可不是一石二鳥。”瑾微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今年主考官就是梁王自己,各道的考題是三上學的博士們出的,陛下如此舉動本就有意讓他積攢自己的人脈,他現在這麽做,無意是自掘墳墓,實在太蠢了。”唐不言緊緊掐着額頭,冰白的皮肉露出觸目驚心的紅色。
“梁堅之死現在來看和科舉舞弊沒有任何關系,可線索卻也斷了……”他喃喃自語,“不該如此。”
瑾微蹙眉:“梁堅若是真的死于科舉舞弊那可能還牽扯不到梁王,可他不是,恰恰不是說明梁王有恃無恐嗎,若不是梁堅品行不端,遭遇這個禍事,此事可以說是瞞天過海,無人知曉。”
唐不言沉吟片刻,阖眼問道:“北闕可有把證詞送來。”
瑾微搖頭。
唐不言蹙眉。
“不若讓大夫來看看,看好了便去北闕找人,北闕一定是打算過河拆橋。”瑾微不悅說着,“我瞧着那沐钰兒就像汲汲名利之輩。”
唐不言喝了口茶潤潤嗓子:“世人誰不追求富貴,罷了,先讓程大夫過來吧。”
瑾微大喜,連忙起身吩咐下去,沒多久,唐府隔壁的程羅便提着藥箱趕來了。
程大夫是唐家祖父的朋友,當年遷都後便一直住在唐家隔壁,唐家衆人一有頭疼腦熱便都尋他來看,可以說是看着唐家兩代人長大。
他脾氣極好,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
“還以為要等案子結束才能替你看看呢。”程大夫胡子花白,臉上長滿皺紋,一笑起來顯得格外慈祥。
唐不言看了一眼瑾微。
程羅立刻給人解圍:“就該管着點,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唐不言也不說話,只是伸出一截冰白手腕。
他一把脈立刻皺了皺眉:“你還頭疼?”
唐不言扭頭不說話,瑾微立馬告狀:“郎君每日都頭疼,手也冰涼涼的,捂不熱,這幾日每日都過了子時才睡覺,還不愛吃飯!”
程羅果不其然皺起眉來:“五靈脂的毒性對常人來說不過是分毫之量,于三郎确實蝕骨之毒,如今更是要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把藥性排出去才是。”
唐不言垂眸,收回手腕,鎮定自若說道:“知道了。”
“三郎每次敷衍我都是這般神色。”程羅不虧是看着他長大,立馬反駁道,“今日打算何時休息。”
唐不言抿了抿唇,下意識移開視線,好一會兒才說道:“昨日叫程老看的那人情況如何。”
程羅對他可以轉移話題的态度頗為不滿:“那小娘子好得很,脈搏有力,眼睛明亮,舌苔清爽不肥膩,一點問題也沒有!少管別人的事情!”
唐不言擡眸,心思微動:“她喝過當歸四逆湯,難道沒有血虛受涼之症?”
“沒有啊,身子一點也不虛,反而看起來很健康,我原本以為她住這樣的屋子,瞧着也瘦瘦弱弱的,怎麽也該氣虛才是,不曾想,保養的還不錯,一點毛病也沒有。”程羅笑說着。
唐不言眉心微微皺起,到最後臉色開始凝重。
——梁菲!
這個案子中完完全全沒有出現過的人,卻又幾乎和所有人都有若有若無的聯系。
梁堅的妹妹。
王兆的心上人。
鄒思凱曾經的仙人跳對象。
程行忠曾對他意圖不軌。
除了王舜雨,可王舜雨是王兆為了替自己背鍋才推出來的人,本就不屬于這件事情。
三具屍體,本該是三個起因,三個案子!
“瑾微,你現在就去宣教坊,說自己是北闕的人,請她去北闕。”唐不言臉色微變,“程老之前用什麽身份去的看病。”
“我是借着北闕的名義去的,她正準備收拾東西說要回揚州,門口守着北闕的人還替我背書。”程羅見他如此,也跟着嚴肅起來。
唐不言看着瑾微離去的背影,神色隐晦不明:“梁菲因為有一個哥哥,一出生就注定無法得意解脫,在揚州要為他的學費漿洗衣服,日夜縫補,到了洛陽更是被梁堅出賣,淪為暗娼,這樣的人……”
他一頓,眯了眯眼。
“當真柔弱無辜?”
————
半個時辰後,梁菲踉踉跄跄起來,一雙眼腫的幾乎要睜不開,走到沐钰兒跟前,聲音沙啞說道:“好了。”
沐钰兒看着王兆已經穿好那件紅衣服,捧着那碗飯在出神:“碗不帶走?”
梁菲握緊手中的籃子,啜泣着搖頭:“他,他吃不下,這是他最愛吃的飯,可以讓他等會吃嘛?”
沐钰兒點頭:“可以,但不能用瓷碗。”
她拍了拍手,走廊盡頭兩個高胖、矮瘦的倒影落在地面上,正是一開始不知道藏在哪裏的陳星陳月。
梁菲吓了一跳,連忙退到沐钰兒身後。
“把木碗拿來。”沐钰兒吩咐着,又低聲多說了一句,“人不必過來。”
“是。”兩聲高低不同的聲音齊齊響起,在幽靜的大牢裏聽的人頭皮發麻。
梁菲吓得臉都白了。
很快,一口碗在空中淩空而來,沐钰兒順手接了過來,随後走到王兆面前,蹲下.身伸手:“給你換木碗。”
王兆擡眸看她,露出呆滞死寂的模樣,可随後目光卻又是怔怔地看着角落裏的梁菲:“我們下輩子會在一起嗎。”
他眸光倒映着對面牆壁上的光,幽深絕望,卻又帶着莫名的瘋狂。
梁菲站在陰暗的角落裏,聲音帶着缥缈氣音:“會的,我們在佛像面前發過誓的。”
沐钰兒揚了揚眉,見兩人還在互訴衷腸,便自己動手把米飯倒在木碗裏。
用烏葉染黑的粳米被壓成一團,頗為重,飯色青綠,氣味清香,還帶着一點酒香。
王兆愣愣地接過沐钰兒粗暴塞回來的碗,突然慘笑一聲:“唐不言問我後不後悔,我現在說,不後悔。”
沐钰兒擡眸看他,只看到他直接用手扒着飯塞到嘴裏,動作狼狽而激烈,眼淚大滴大滴落在碗裏,艱難吞咽着,瞧着格外可憐。
沐钰兒不由嘆氣,随後起身說道:“走吧。”
梁菲低着頭,又像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離開。
紫雲吃飽喝足,躺在床上,一只腳吊兒郎當地翹着,一手枕着腦袋,嘴裏哼哼唧唧着不成調的曲子,在幽深寂寥的監牢內拖出長長的荒唐怪誕之音。
“婦女臺兒上坐,一個女孩轉幾遭,耍孩兒兩百錢,看紅塵惡風波,花言巧語行至深,天下情人早團圓。”
梁菲側首去看,只是還沒來得急看仔細,便被神出鬼沒的雙胞胎兄弟吓了一跳,連忙收回視線。
“閉嘴。”
兩道整齊卻又高低不齊的聲音在牢房前悠悠響起。
紫雲聲音戛然一頓,立刻笑了起來:“民間小調,不唱了不唱了。”
兩人很快就穿過幽寂的長廊,走出壓抑的地牢,回到光明的人間。
“你何時打算回揚州,記得譴人來說一聲。”沐钰兒把人送到大門口,難得多嘴囑咐着。
梁菲似乎在發呆,好一會兒才回神,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了,只是呆呆嗯了一聲,扭頭最後看了一眼北闕暗牢的位置,随後失魂一般,輕飄飄離開。
沐钰兒蹙眉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心裏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卻又怎麽也抓不住。
張一的腦袋從門板上探出來,眨巴眼睛:“梁菲怎麽怪怪的。”
沐钰兒心不在焉扭頭:“哪裏奇怪?”
張一摸了摸下巴:“說不來,我感覺她好傷心,可剛才她扭頭去看北闕大門的時候,我又覺得……說不來,不過我覺得這事與她而言不算壞,畢竟她也是解脫了,這輩子沒了喜歡的人,但到底也沒有踩壓她的人。”
“你去讓人看着點,不要讓她做傻事。”沐钰兒若有所思,“我們的人先不要撤。”
“嗯,還有案子的物證和供狀都整理好了,要先歸檔嗎?”張一問,“還是先給唐別駕看看。”
沐钰兒懶洋洋揮了揮手:“我們這個案子結了,萬事大吉,唐不言的事又不歸我管。”
張一回味了一下老大過河拆橋的本事,毫無底線地附和着:“老大說的對。”
“行了,關門回去吧。”沐钰兒一副自掃門前雪的冷酷樣子,慢悠悠轉身離開。
張一從門後走出來,正準備合上門突然看到街頭一輛熟悉的馬車。
“我曹,唐不言是不是殺上門來了!”他指着馬車,驚恐喊着。
沐钰兒腳步一頓。
還未等她轉身,馬車已經停在北闕門口。
“梁菲呢。”瑾微立刻跳下馬車,嚴肅問道。
張一呆呆得和他四目相對,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瑾微頓時不耐煩,直接把人推開,快步走到沐钰兒身邊:“梁菲有問題,我們剛去她屋內,隔壁屋子的人說她早上天沒亮就退房離開了。”
沐钰兒倏地轉身。
馬車外,唐不言正被昆侖奴扶了下來。
他膚色冰白,眉宇間寒氣深深,漆黑的眸子遙遙看向門後的沐钰兒,好一會兒才說道:“她走了?”
沐钰兒快步走來,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什麽意思?”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不舒服地蹙起眉來:“梁菲有問題,她在屋內留下一塊玉佩。”
瑾微恰到好處地掏出那塊玉佩。
玉佩是羊脂玉做的,正面雕刻着歲歲平安,背面則是寫着贈吾兒。
“鄒思凱。”沐钰兒冷不丁想起鄒思凱那日說的話。
——我娘的玉佩被她妹妹拿走了,他威脅我若是不聽他的,就把玉佩公布于世,讓我身敗名裂。
“是她?”沐钰兒心神一震。
威脅鄒思凱的,不是梁堅,而是梁菲。
她倏地握緊手中的玉佩,和唐不言四目相對,随後猛地回神:“借馬。”
沐钰兒順手借走一位唐家仆從的駿馬,直接朝着梁菲最後消失的方向策馬而去。
張一急了:“哎哎,老大,等等我。”。
“你去找北闕的人。”唐不言清冷的聲音阻了他的動作。
張一吶吶地看着他。
“你武功稀疏,跟上去也沒用。”
出人意料的是,唐不言今日也跟着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索,可見是一個會騎馬的人。
“奴兒,你随我一起你。”
昆侖奴牽着他特有的高頭大馬,悶悶嗯了一聲。
兩人很快消失在北闕大門前,張一一急的跺腳,看着人跑遠了,這才慌忙回去召集兄弟。
沐钰兒遠遠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即将在小巷口消失。
這是承義坊最外面的一條品字小巷,連着外面的城郭,一旦喬裝打扮順着人群出了洛陽城,便會徹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她身形一動,借勢踩了馬鞍一腳,整個人如一只輕盈的貓兒,大紅色的衣擺如花般瞬間散開,她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最後踩着一家酒樓半開的門扉,再一次借力翻身,一把躍到梁菲面前。
“好大的膽子,殿下在此……”
“噤聲。”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沐钰兒耳邊飄過,她下意識側首去看,只看到一雙溫和的丹鳳眼。
只是事情緊急,這事容不得她多想,因為梁菲就像早有預料她會跟過來一樣,入了那條狹小的小路,便一反之前的怯懦膽小,笑臉盈盈地看着她。
“司直。”她聲音又軟又甜,就像江南的米酒,少了唯唯諾諾的遮掩,大大方方地彰現在沐钰兒面前,落落大方,自信張揚。
沐钰兒冷眼看着面前氣質煥然一新的人,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梁菲,梁堅的親妹妹。”。
梁菲臉上露是妩媚的笑意,沐钰兒這才發現她其實真的很漂亮,只是之前見着總是懦弱低頭,麻衣荊布,便把容貌悉數都蓋了過去。
“是你唆使王兆殺的梁堅!”沐钰兒看着她含笑的雙眸,一切都徹底撥雲見月,沉聲問道。
梁菲伸手捋了捋鬓間的碎發,歪着頭無辜說道:“王兆又非稚子,豈是我一個小女子說幾句就能說動的。”
“可他喜歡你。”沐钰兒冷冷說道。
梁菲看着她笑了起來,一雙眼睛水霧朦胧,格外引人憐愛。
“是啊,喜歡我。”她笑,漫不經心說道,“我不過是在他面前哭了幾句,帶着他見識了一下梁堅對我做的事情。”
她臉上了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司直覺得梁堅不該死嗎?母親病重他卻舍不得拿出銅錢給母親治病,母親死後連喪事都不願辦,只是一張草席早早掩埋了。”
沐钰兒神色一凜,握在刀柄上的手瞬間握緊。
“他騙我說要帶我來洛陽找個好人家,可卻一次次把我踐踏在泥裏,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可我也沒咬人啊,人也不是我殺的,司直怎麽就說是我做錯了呢。”
她雙眼含淚,可嘴角卻帶着殘忍的笑意,這讓她就像一把破碎的刀劍,哪怕你知道她依舊鋒利,依舊傷人,卻還是會因為她的殘缺脆弱而憐憫。
“可你利用地是一個喜歡你的人的真心。”沐钰兒就像一把無情無欲的刀,精光雷騰,半點也不會被撼動。
“可我又不喜歡他。”梁菲嬌笑起來,眸光中還帶着淚,可嘴角卻是無比的殘忍,“這輩子,我只會喜歡我自己了。”
“我真是羨慕你。”她癡迷地看着沐钰兒,“他們說你是顧家的私生女,是見不得光的人,可你這樣厲害,這樣勇敢地站在我前面,我便越發覺得我也要像你這樣,不要每天每夜都在深夜裏流眼淚了。”
沐钰兒眸光一凝。
她随意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歪着頭,無辜地看着面前之人:“我前半生被梁堅那個廢物拖累,我的後半生可不想因為一時腦熱又被另外一個人拖累,司直,你說我做得對不對啊。”
沐钰兒蹙眉。
“所以那個貴人是你的,而非梁堅的?”背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唐不言的身形出現在巷子口,逆光的身影落在沐钰兒身邊,讓他的神色被蒙上陰影。
梁菲看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是啊,梁堅這樣的貨色怎麽能入得了他的眼,他是這麽高貴,這麽耀眼,站在我面前,就像光一樣。”
“他是誰?”沐钰兒嚴肅問道。
“我不知道那是誰,但我知道,他是救我出水火的人。”梁菲笑了笑,“這就夠了。”
“梁堅的東西都在你這?那份名單也在你這裏?”唐不言緩緩上前,沉聲問道。
梁菲笑了笑:“在的,不然怎麽威脅揚州長史,被您劃去的名字怎麽能恢複呢,只是他多疑謹慎,這東西都是随身帶着的,連我也不知道在哪,也不知怎麽被程行忠這個廢物知道了,可惜,他低估了梁堅的狠心,直接把自己的命斷送了。”
沐钰兒揚眉:“他們是因為這個名單起的沖突。”
梁菲頗有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架勢,欣然點頭:“對,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會被牽入這趟漩渦中,程行忠不過是一塊微不足道的石頭罷了。”
“你的主人沒叫你拿回那個名單?”沐钰兒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反問着。
“自然有。”梁菲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我聽說司直武功高強,十步便能取人性命,還請司直留步。”
沐钰兒沉着臉站在遠處。
“客人又不是我殺的,我怎麽拿回來,梁堅的屍體你們大概也翻過了,也不是沒找到呢,那屋子的東西我悉數燒了,若是燒沒了不是更好。”梁菲微笑說着。
她在笑,可瞳仁卻冷冰冰的,在陰暗的長巷中陰氣森森。
唐不言冷眼看着面前巧笑嫣兮的人,冷不丁問道:“你為何不讓王兆先搜他的身。”
梁菲垂眸,手中的刀在她手中顫顫巍巍,就像稚子拿刀過市,看得人膽戰心驚:“太麻煩了,還要與他解釋半天。”
“你們本來可以在他殺了梁堅之後殺了她,為何沒有動手。”沐钰兒問。
“誰知道他沒事把王舜雨牽進來,牽進來也好,不是把北闕也迷惑了嗎?”梁菲沒心沒肺地笑着,“再說了他一直在國子監,我又進不去。”
就在此時,沐钰兒猛地上前一步,腰間長刀鶴唳而出,微光落在铮亮的刀鞘上,映出一雙堅定冰冷的琥珀瞳仁。
長刀劃破空氣,殺氣在四面八方中湧來,眼看那把長刀就要架在梁菲身上,只見沐钰兒突然憑空扭了一下腰身,整個人以不可思議的彎曲往後折去,最後長刀往牆壁上一點,借着那點推力往後退了一步。
地面上瞬間塵土飛揚,一道三寸大小的裂縫出現在地面上。
同時,一個穿灰衣服,戴黑鬥笠,手持長寬刀的男人從牆後一躍而上,迅雷之勢自上而下劈來,若沐钰兒那一下沒有及時躲開,這一刀幾乎可以把她腰斬。
那人站在梁菲面前,來不及褪去的風掀起他的頭紗,露出一截帶有刀疤的下颚。
“讓開。”他聲音沙啞,腔調奇怪,就像砂石摩擦一般,聽的人後背冒冷汗。
“把你家郎君帶走!”沐钰兒腰肢緊繃,手中長刀點在地上,目光緊盯着突然出現的殺手,頭也不回地說道。
昆侖奴的背影瞬間把小巷內所有光亮都悉數擋住。
氣氛頓然艱澀凝重,每個人的呼吸都不由放緩。
“日本人。”唐不言盯着那人手中的刀,淡淡說道。
話音剛落,那人的目光明明被黑紗擋着,卻已經能感覺到騰騰殺氣。
“那您怕是走不了了。”他手中的刀尖擡起,流暢扁銳的刀鋒渡着一層微亮的光,如白虹貫雪,青鋒照水。
唐不言冰白的面容被那道白光籠罩着,看不清神色,可聲音近乎冰冷,身形在昏暗的小巷中如重重雪山,矗在天際,巍然不動。
“洛陽倭人在刑部都有備案,一旦海捕文書,浪人也無處遁形。”
那倭人輕笑一聲,只是聲音沙啞得厲害。
“話多,死!”
沐钰兒冷笑,手中的長刀一動,瞬間隔斷他那把古怪寬刀傷的鋒銳,也逼得他不得不收回視線。
“真是群攪屎棍,哪裏都有你們這群倭人。”
沐钰兒慢條斯理地握緊刀柄,譏諷地看着面前之人。
倭人不曾說話,可那雙枯瘦蒼白的手猛地握緊那把寬刀,小巷內連空氣都稀薄起來,一牆之隔的喧鬧街道在剎那間被遠遠推走。
狹小的空間被瞬間放大,可偌大的空間只剩下這兩人。
兩人幾乎同時出手,刺耳尖銳的刀鋒交錯聲帶着火光驟然響起。
漆黑長刀發出興奮鶴鳴,尖厲嗡響,在沐钰兒手中戰栗。
兩人在眨眼間已經交手數次,每一聲都震得人牙酸,到最後沐钰兒手中的刀轉到右手,一格一挑,面紗在眼前飄動片刻,卻到底差了一下。
與此同時,牆後突然出現七.八個黑衣人,舉刀朝着唐不言砍去。
昆侖奴大喝一聲,拿起角落裏的木棍,脆弱矮小的木棍在他手中,卻好似灌了鐵一般,每擊打一下,都能聽到兵器斷裂的聲音。
唐不言站在角落裏,他目光冷靜,繞過混亂的人群,最後鎖定在最裏面,同樣站在角落裏的梁菲。
梁菲察覺到他的視線,對着他妩媚一笑,嘴角微動。
唐不言微怔,眉心微微皺起。
那倭人一看便是走大開大合的重力砍拍之路,沐钰兒身形輕盈,腳步靈活,在兩人交鋒的下一眨眼間,手中長刀一滑一繞,身形如貓兒一般落在他身後。
那長刀在手心靈敏打了一圈,直接朝着他後脖頸砍去。
那倭人微一偏首,頭頂的面紗驟然落下。
原來沐钰兒的目标至始至終都是為了看清他的真面目。
“讓我看看到底是那條見不得人的狗。”沐钰兒欺身上前,刀尖對着他眼睛刺去,就在此時,那倭人半露出的嘴角露出詭異一笑,唇角掀起,露出點點寒光。
沐钰兒手比腦子快地側了身子。
就在此時,淬毒的暗器自他口中射出。
沐钰兒躲了一下,卻發現那暗器朝着唐不言射去,而唐雪人竟在發呆,頓時吓得立馬折腰向後點去。
“你不會躲嗎!”沐钰兒順勢摟着他的腰,腳尖輕點直接躍上牆頭,膽戰心驚質問着。
唐不言回神,還未說話,只聽到一聲沙啞的聲音:“撤。”
原本圍在昆侖奴身邊的剩下四個黑衣人自懷中掏出東西往地上砸去,随後一陣煙霧騰地升起,瞬間沖刺着整條小巷。
“郎君!郎君!”白霧中傳來昆侖奴驚慌失措的聲音。
那倭人沒想到原本殺唐不言的暗器,竟意外讓沐钰兒站在牆上,把自己的逃跑路線看的一清二楚。
一時間氣氛說不出的尴尬。
沐钰兒咧嘴譏笑,手中的刀順勢飛了過去,那人腳步一轉,直接用手臂擋了一下刀,最後落入小巷中,徹底消失不見了。
唐不言還是第一次站在高處,頓時頗為驚奇:“原來煙霧彈防不住上面。”
“郎君!郎君!”
“自然,煙沒爬的這麽快。”沐钰兒漫不經心收回視線。
“郎君!郎君!”
沐钰兒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摸了一小塊牆上的石頭砸了過去,懶洋洋說道:“在這呢。”
昆侖奴螞蟻般胡亂撞的影子才停了下來,順着聲音模模糊糊走過來:“郎君。”
沐钰兒見狀,帶人下了高牆,随後說道:“他是不是打算朝東北方向走,被我們發現了這才選了個小巷。”
唐不言被煙嗆了一下,猛地咳嗽起來。
昆侖奴頓時緊張起來,立馬扶着人出小巷。
沐钰兒卻沒有出去,只是蹲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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