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金生案 (1)
結案
“司直手中的簪子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唐不言咳嗽幾聲, 蒼白的唇微微揚起。
沐钰兒低頭,看着手中捏着着的斷成三截的簪子,有些喪氣。
“可那只能說他見過梁堅, 再再退後一步,也不過是見過梁堅的屍體,又不能定罪說是他在背後謀劃的一切,若是他推說只是撿到這東西, 不是也摘得幹幹淨淨嗎?”
唐不言停步, 站在廊檐陰影處,垂眸看她,意味深長說道:“是非曲直是陛下定奪, 司直擔心什麽。”
沐钰兒呆呆擡頭看他,突然眼睛一亮:“原來如此!”
今上多疑, 只要她把事情攤開講,信不信, 如何信,都是陛下自己的定奪。
鄒思凱如今只是沒證據, 可并不代表他幹淨。
他不敢說出簪子裏有名單的事, 也不敢說自己旁觀了一切,便會左右扯謊, 人一旦說話, 便很難自圓其說, 那他背後的小心思自然也瞞不過陛下,那他說的話在陛下耳中自此便都不算數了!
沐钰兒頓時激動起來,可很快便又擔憂起來:“那我若是拿走這個簪子, 那你手中的那個科舉案, 不就沒有辦法了嗎, 梁堅已死,名單在這裏,案子不就破不了了。”
唐不言脖頸低垂,避開宮門上垂落的紅豔豔的三角梅:“不曾想,司直還挺關心某。”
本以為她會反唇相譏,不曾想沐钰兒這次倒是乖巧,老實說道:“畢竟也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別駕雖生氣鄒思凱做事自私自利,但這到底是您關鍵性證據,也不好私自拿走。”
唐不言淡淡說道:“此事我已有計較。”
沐钰兒頓時湊上去,眼巴巴問道:“你還有其他辦法。”
唐不言腳步微頓,垂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說道:“此事面在科舉,根在東宮,陛下要的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答案。”
沐钰兒哦了一聲,放在心裏回味了一下:“原來如此,別駕真聰明,怪不得一開始就一點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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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琢磨出更多的意思,癟了癟嘴:“難怪之前陛下看了我的折子,也一點反應沒有,原來我是隔靴撓癢,陛下看不上我的東西啊。”
唐不言不再言語。
“說起來,我們也算同舟共濟了,別駕此次若是高升了,若是有機會,記得提攜一下卑職!”沐钰兒難得正經片刻,很快便又吊兒郎當地說着。
唐不言失笑,聲音慢慢悠悠,融在暖洋洋春色中,透出漫不經心的懶散:“司直的算盤打得,好大聲。”
沐钰兒笑眯眯點頭:“人生在世,汲汲名利,我有沒有別駕這等好家世,自然是廣結善緣,求個升官發財啊。”
唐不言随口問道:“司直是如何入北闕的?”
沐钰兒甩着垂落在一側的紅頭繩,随口說道:“我師傅是張柏刀,他帶我入的門,之後我就一直呆在北闕的,北闕也挺有意思的。”
“可便是你代替了你師傅的位置,也不過是正五品下的司長。”唐不言的聲音帶着洞悉一起的冷淡,“于司直的升官發財,所需甚遠。”
沐钰兒摸了摸下巴,突然嚴肅說道:“好像是這個道理!那咋辦?”
唐不言側首看她,只見她一雙滾圓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耷拉着,突然輕笑一聲,卻又沒有說話,只是移開視線,加快腳步朝着大門口走去。
“哎。”沐钰兒急了,連忙跟在他身後,殷勤說道,“別走啊,別駕!要不勞煩您與我說說。”
唐不言臉上的笑意早已斂去,淡淡說道:“拜師都要束脩,司直打算交多少束脩。”
沐钰兒臉上頓時露出讪讪之色。
唐不言上了馬車,沐钰兒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離開。
那邊唐不言的馬車剛剛駛出歸義坊,一個黑衣人匆匆而來,攔住馬車。
“郎君,揚州來的快信。”
唐不言臉上笑意驟失,嚴肅地接過瑾微遞來的紅梅信。
紅梅是唐家快信的最高等級。
“衣服?”他念着信封,喃喃自語,“原來如此。”
“老大,你之前不是說今天去看王舜雨的母親嗎?”張一自茶棚裏走出來,一見沐钰兒癡癡望着馬車的神色立馬震驚,“老大,你這樣子怎麽跟望夫石一樣!”
沐钰兒想也不想,擡手就給他一個後腦刮子。
“不會說話少說話,先去吃個午飯。”沐钰兒很快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我聽說隔壁玉雞坊新開了一家玉延索餅店,很是好吃,先去吃飯,等會回北闕寫折子,給人穿小鞋去。”
張一拎着小挎包頓時激動起來:“老大請客?”
沐钰兒大方說道:“請,随便吃,玉雞坊的王娘子玉帶羹很有名,現在正是吃竹筍和莼菜的季節,等會去買兩碗來。”
“哎,好嘞。”張一興奮起來,連忙跟在她身後。
玉延索餅用的是薯蓣研磨成粉,口感細膩,面皮雪白,這家攤坊用整只老母雞做湯底,只加了甜酒和情醬煨煮,配料中的口菇是用冷水浸泡,之後用菜油爆炒,待雞湯八分熟再下鍋煨熟,之後就計入筍、蔥、椒還有三錢冰糖,再待一盞茶的時候便盛湯出過。
一碗滿滿當當的面被端上來時,小蔥兩三點灑在雪白的面皮上,菇類的清香,雞湯的肉香,令人食指大動。
“好吃,這蘑菇都有肉的香味。”張一誇道,“怪不得生意這麽好,連國子監的學生來要跑來吃。”
沐钰兒卷了一口塞進嘴裏,眼尾一掃,果不其然,小小的攤販內坐了不少國子監校服的學子。
只是她一擡眸就正好看兩個熟人。
恰巧,那兩人也正看着她,卻在視線觸碰的那一瞬間,見了她頓時低下頭來。
是和王兆關系極好的辛來和孫照。
這些人在王兆入獄後就像消失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算起來這還是沐钰兒第一次見到他們。
“怎麽了?”張一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立馬警惕湊過來,粗聲粗氣說道,“那些人得罪過你嗎,要不要我找人打他們一頓。”
沐钰兒擡眸看他,随後淡淡說道:“快吃,吃好了等會打包給王新他們。”
張一哎了一聲,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湯面喝得湯也不剩了。
“老板再打包五份。”他大聲說道。
玉雞坊街道縱橫,小巷林立,因為隔壁就是國子監,相比較歸義坊奇高的低價,這邊的商鋪攤販便更加擁擠,且豐富。
辛來就住在這裏,對此路還算熟悉,是以等沐钰兒再一次拐入小巷時,他就察覺出不對勁。
“你跟着我?”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孫照吓了一跳,辛來倒是淡定,轉身便看到沐钰兒正抱臂靠在牆角上,身後跟着左手包裹,右手食盒,氣勢洶洶的張一。
“司直。”相比較孫照的畏懼,辛來倒是格外淡定,叉手行禮。
短短幾日,他變成了一行人的領頭羊架勢。
沐钰兒笑,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漫不經心問道:“跟着我們做什麽?”
兩人頓時露出難以啓齒的猶豫,張一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黑臉恐吓着:“有話快說,磨磨唧唧做什麽。”
“祭酒嚴令我們不準再見王兆。”辛來低聲說道,“可我們畢竟同窗三年,王兆此人,真的很好。”
沐钰兒摸了摸下巴:“你們知道王兆有喜歡的人嗎?”
辛來點頭:“好像是去年的事情,但我們不知道是誰,王兆顧惜那女子的名聲,從不在我們面前說起。”
孫照眸光一動。
“你知道?”沐钰兒警覺問道。
“我,有次和同窗去南市買筆墨,看到他和一個穿着粉衣服的女子站在春香閣前買胭脂,我,我好奇,所以仔細看了一眼,發現那個女子好像,是梁堅的那個妹妹。”
沐钰兒眸光微動:“什麽時候?”
孫照捏着手指:“剛好是旬考那天,書學只考早上,下午便讓我們自己溫習,所以我才抽空出門采買東西,好像是三月初一。”
“王兆當時在店內?”沐钰兒反問。
“沒有,他性格腼腆,大概是不好意思,所以他就站在店外的樹下。”孫照解釋着,“我是後來看到梁堅的妹妹提着東西走向他,才覺得不對勁的。”
沐钰兒心中微怔,不曾想當日陪梁菲買香粉的是王兆。
所以這個案子一開始本該是梁菲和王兆螳螂捕蟬,鄒思凱黃雀在後,卻不料梁菲和鄒思凱非良善之人,把王兆當成兩人的替罪羔羊,之後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畫布上的走向,精準而無懸念。
若是一開始她還為王兆的死有些惆悵,現在看來便只覺得是愚蠢。
“這些東西是我給王兆準備的。”辛來把肩上的包裹遞了過來,“我們不好去看他,勞煩司直幫忙轉交。”
他甚至頗為上道地遞了一塊銀子。
沐钰兒盯着那塊銀子出神。
辛來以為她是嫌棄太少,連忙準備又掏出銀錢,卻聽到沐钰兒冷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死了。”
辛來掏錢的動作一頓,擡頭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眼底才露出猩紅淚意。
張一跟在後面砸着這嘴:“我剛才瞧着辛來的表情,好像要哭了。”
沐钰兒神色冷淡:“人死如燈滅,燈滅尚能重點,可人死便是今生都不能見面。”
張一緊跟着嘆氣。
等沐钰兒回了北闕,用冷水洗了一把臉,随後閉門開始絞盡腦汁寫折子。
給人穿小鞋實在有些困難。
一張四開折子寫了兩個時辰才勉強有點刀光劍影,悄悄告狀的感覺。
“我就說咱北闕應該找個讀書人來。”沐钰兒看着自己髒兮兮的手,苦着臉說着,“折子真難寫。”
陳菲菲瞧着二郎腿,嘴裏啃着杏子,慢條斯理說道:“這感情好,挑一個你菲姐喜歡的樣子,怎麽也要皮膚雪白,身材高挑,尤其是一雙手一定要給骨節分明,哦,還有那腿,筆直修長優先考慮,至于臉嗎,能好看就好看一些!”
張一估摸了一下:“你再說唐不言嗎?”
陳菲菲咬果子的嘴一愣,最後忍不住回味一下:“唐不言的骨架一定很好看,你看那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一定是五八分的,你再看看那肩膀,別看唐不言病弱,那肩胛骨,啧啧,頭頸比例賊好,那頭骨一定很圓很好看!”
“擦一擦你的口水。”沐钰兒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別人好說,唐不言那真佛咱北闕可供不起啊。”
陳菲菲嘆氣:“确實,那退而求其次,找個萌萌這樣的也行。”
“那我這就是替身了嗎?”楊言非哀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陳菲菲立馬咳嗽一聲,忙不疊放下二郎腿,大紅色的豔麗裙擺如花般散開,又被攏住:“哪的話,咱萌萌怎麽都得是正室啊。”
楊言非手中提着一盒食盒,板着臉說道:“我娘做了芋粉團。”
沐钰兒頓時來了精神,殷勤迎上去:“怎麽好意思讓伯母破費,做了幾個啊。”
陳菲菲也緊跟着湊上去。
“你沒得吃。”楊言非冷酷無情地戳開陳菲菲的腦袋,“渣女。”
陳菲菲頓時□□臉:“說什麽呢,咱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
張一眼疾手快撿了一個上面畫着三點紅梅的團子塞進嘴裏,剛一咬下就誇張說道:“也太好吃了!雞肉餡的。”
“這個芋粉是我娘今日特別磨得,還加了糯米粉和米粉,所以格外綿軟。”楊言非故意慢條斯理說着,眼尾只看到陳菲菲眼巴巴流口水的模樣。
“這個是野雞肉,昨日随爹出門打獵剩下的,娘用米酒和蔥、椒研制了兩個時辰,這才細細剁碎包進去的。”
沐钰兒挑了一個上面散了幾顆芝麻的,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這個芝麻餡拌糖,加了一點香油,咦,還有核桃仁啊,甜而不膩,好吃!”
陳菲菲哀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給我吃一口嘛。”
“你的折子寫好了?”楊言非扭頭問道。
沐钰兒點頭,從懷裏掏出翠綠色的折子:“你給我看看,潤色潤色。”
楊言非仔仔細細看完,這才說道:“你這個黑手,有進步啊,按照陛下的脾氣,鄒思凱怎麽也得要一個流放三千裏。”
沐钰兒皺了皺鼻子:“唐不言教的。”
楊言非側首:“我聽說你和唐不言吵架了?”
沐钰兒立刻扭頭去看張一,張一撿了兩個粉團,轉頭就跑。
“沒有的事。”沐钰兒眨巴眼,“人唐不言誰啊,鍍金的真佛,我誰啊,泥捏的小司直,哪敢和他吵架啊,是我單方面和美人撒潑了。”
“這可不行。”陳菲菲不知何時錯過來,左右各一個鹹甜口的,“怎麽可以和美人吵架,哎哎哎,我的團子……”
“別吃了。”楊言非把食盒端走,板着臉說道,“你去看你的美人下飯吧。”
陳菲菲把兩個粉團齊齊塞進嘴裏,氣呼呼走了。
“怎麽又吵架了。”沐钰兒苦口婆心說道。
楊言非把食盒放了回去,酸臉:“沒良心的東西,那日進士們游街,我根本就拉不住她。”
“嗐,人食肉性耶。”沐钰兒安撫着,順手拍了拍手,“這折子沒問題我就遞上去了。”
楊言非點頭:“對了,你回家一趟了嗎,這幾日……一直再找你。”
沐钰兒看了眼天色,夕陽西下,不由蹙眉:“等事情了結了便回。”
“你若是沒地方住,我娘名下有個院子,位置也不錯,你要不先去那邊住幾天。”楊言非勸道。
沐钰兒揮了揮手:“沒事,之前三百兩髒銀分了分,每個人能有十兩呢,再過幾日我就去戶部讨錢,到時候再去換個房子。”
“說起來,你是怎麽把姜才摘出去的?”楊言非點頭,随口問道。
沐钰兒揚眉,不解問道:“我把他摘出去幹嘛?”
楊言非啊了一聲,猶豫說道:“不是收了,收了那什麽銀子嗎?”
“那是唐不言收的!”沐钰兒義正言辭說道,“和我沐钰兒有什麽關系!”
楊言非聞言倒吸一口氣:“呵,你甩鍋給唐不言,你不怕唐不言……”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聲音發抖說道:“你這不是兩邊不讨好嗎?”
沐钰兒嚴肅搖了搖頭,背着手走了幾步:“你覺得姜則行會說自己拿錢賄賂唐不言的事情。”
楊言非想了想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唐不言會把此事說出去。”
“自然不會,唐不言瞧着就是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楊言非信誓旦旦說着。
“那不就結了,姜則行又不是錢給我了,錢給我了我就咬死說是唐不言覺得我辦案辛苦,給我們北闕的辛苦費!”沐钰兒臉皮極厚,又補充着,“再說了,我也不是沒給姜才提了幾句。”
“我說他誤中歹人奸計,只是劃了王舜雨的名字,這才饒了這麽大一圈子。”
楊言非吓得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手指都哆嗦了:“你這個提了,還不如沒提。”
沐钰兒歪着頭笑了笑。
“姜才就是做錯事情,我不過實話實說,若不是他,王舜雨今年就會高中,別的不說,進士若是身亡,禮部會給家人一筆厚禮,現在王母年邁病弱,卻一分未得,本就是他造的孽。”
楊言非看着她不帶笑意的雙眸,也緊跟着嘆了一口氣:“是,姜才眼中不過是一道朱筆,對王舜雨而言卻是滅頂之災。”
沐钰兒話鋒一轉,口氣無奈:“再說陛下怎麽會重罰姜家呢,高舉輕放罷了。”
“算了,你趕緊去交折子吧,然後早些回家。”楊言非提着籃子準備離開。
“東西還沒吃完呢!”沐钰兒連忙拉着食盒蓋子。
楊言非撥開他的手,一本正經說道:“只剩下三個了,我給人送去。”
沐钰兒頓時促狹地擠眉弄眼。
“有好消息了,我要做主桌哦。”
楊言非嘴角彎起,卻又不說話,只是把人推開:“你有好消息了,我也做主桌。”
“那不可能。”沐钰兒背着手,興致缺缺說道,“升官、發財、無男人,男人太耽誤我拔刀的速度了。”
楊言非失笑,擺了擺手,随口諷刺道:“你之前給自己算卦,不是算到今年會有桃花劫了嗎,我看今年怎麽也該來幾段姻緣了。”
“嗐,龜甲壞了,不準不準。”沐钰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走快走,礙事礙眼。”
沐钰兒捏着折子去了別院,本以為這次依舊會見不到人,卻不料這次是被人接入內院,剛坐下沒多久便看到容成女官帶着一行侍女,正穿過游廊,緩緩而來。
她上着弧領式綠衫,下穿紫黃二色娟拼縫的間裙,緋色的輕紗帔子垂落在右肩上,高高的漆鬟髻上玲琅翡翠,月棱眉如一鈎彎月,下端微微暈開,眼尾兩端各自有用金粉和朱筆畫成的火焰狀斜紅,華麗富貴的裝扮越發襯出容成嫣兒眉眼間的随意冷淡。
沐钰兒心中咯噔一聲,忙不疊站了起來。
容成嫣兒入內,見了人微微颔首,聲音溫溫柔柔:“司直請坐。”
沐钰兒卻不敢坐下,只是把懷中的折子交了上去,悲恸說道:“是卑職一時不察,王兆在獄中死。”
容成嫣兒并未接過折子,格外淺淡的眸子掃過一眼封皮,不見喜怒:“如何死的?”
“被梁菲毒殺。”沐钰兒直接下跪請罪,“是卑職之過。”
容成嫣兒垂眸,聲音依舊溫柔,可臉上的神色卻足夠冷淡:“确實是你之大過,梁菲人呢?”
“被一日本浪子救走。”
屋內的氣氛倏地安靜下來,站在門口的小女官們身上落了霞光,就像一座座彩繪的木雕,精致卻又沉默。
“卑職已經把此事禀告給刑部,請求刑部協同北闕下發海捕文書。”沐钰兒解釋着。
容成嫣兒的手這才接過她的折子,慢條斯理看着,最後冷不丁問道:“鄒思凱的事情,可曾查清了。”
沐钰兒心中一冽,知道這才是出動這位女官的原因:“鄒思凱于梁堅案中有斷簪為證。”
她自懷中掏出那根斷成三截的玉簪,高高舉起。
容成嫣兒冷眼看着,肩上的緋色帔子的微微一動,身後的春兒立刻把東西接了過來。
“王兆死在北闕,你身為司直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拖下去……”
“女官,唐別駕來了。”
門口,穿着和春兒一般蘇哲雙髻,頭戴戴金花簪,着圓領上衣,系間色長裙的女官悄無聲息出現在門口。
“陛下請您回去。”
容成女官如煙似霧的眉間一蹙,随後撫了撫腕間的玉镯,淡淡點頭:“知道了,下去吧。”
“唐家這位三郎。”容成嫣兒彎腰,親手把人扶起來,聲音一如既然的溫柔,哪怕眉宇間并不溫和,“倒是來的及時。”
沐钰兒低眉順眼,知道自己這是免了一頓毒打。
“回去吧。”容成嫣兒撫了撫她的衣領,白皙修長的手指就像脆生生的玉雕,便是随意一動也好看的緊,“是賞是罰,之後是陛下的事情。”
她也不等沐钰兒行禮拍幾句馬屁,便如來時一般,翩然而去。
沐钰兒摸了摸鼻子,重重吐出一口氣,随後便是難以想象的輕松。
這個案子算是徹底結了。
朝堂暗鬥,本就不是她一個小小司直可以控制的。
這封折子不僅沒有像上一封一般石沉大海,反而三日後就有了結果。
陛下下旨降罪國子監。
梁王除去國子監祭酒一職,由魏道擔任,袁世情、鄒思凱除去國子監博士一職。
袁世情貶職去了瓊海種荔枝留了一條命,鄒思凱直接被陛下判了絞刑,後千秋公主求情,改成了流放西北,無特诏再也不能回到洛陽。
沐钰兒聽着張一手舞足道的話,只是咬着酸溜溜的杏子:“那我也能安心去見王舜雨的母親了。”
—— ——
王兆家在城郊的小王村,父親早死,母親是寡婦,一家人便在村東邊的茅草屋子裏住着。
沐钰兒站在破爛大門前,一眼就看到院中有一個身形佝偻的老婦身形。
張一正打算敲門,卻被沐钰兒阻止。
“你去找裏保和村長。”沐钰兒順手接過她手裏的包裹,低聲吩咐着。
張一哎了一聲。
“是小雨回來了嗎?”裏面的阿婆聽到門口的動靜,顫顫巍巍轉身問道。
沐钰兒這才發現這位老人的眼睛渾濁,看人的時候朦朦胧胧,大概是眼睛已經不行了。
“不是,我是……”沐钰兒語塞,猛地回神這位母親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再了。
那老夫人聽到女人的聲音,有些驚詫,蹒跚地走過來,開門。
“你,你是……”她眯着眼看着沐钰兒,似乎想要仔細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也是來找雨兒的,他還沒回來。”
“我是路過的。”沐钰兒猶豫一會,找了個借口,“有些渴了,想要讨杯水喝。”
“哦哦,是渴了啊。”老婦人頓時笑起來,手指在洗得發白的圍兜上擦着,這才把人迎進來,“小娘子進來吧。”
沐钰兒一踏入屋內,就看到一只雪白長毛貓溜溜達達跑過來,嬌滴滴地繞着老婦人的腳邊。
“囡囡啊,快一邊去,別耽誤客人。”小婦人輕輕擡腳,把小貓推到一邊去。
小貓被推走了,依舊不依不饒地蹭過來,乖巧可愛。
“好乖的小貓。”沐钰兒自己也養了一只貓,看那貓肥嘟嘟的,便知養得還算用心。
老夫人一打開懷抱,小貓就輕盈地越到她懷中,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嬌嗲可愛。
“是我兒在學校裏撿回來的,不知道被誰打斷了腿,他本是不打算管的,誰知道我家囡囡啊,慣會撒嬌,沖着他喵喵叫,這才一時心軟就給抱回來了,養了好幾個月才養好的。”
沐钰兒腳步一頓。
——“……我見過他虐待小貓……”
當日金盛遇的話猶在耳邊,卻不曾想,故事竟然是完全颠倒。
老婦人抱着小貓回了屋子,屋子牆壁只用木草灰刮了刮,正中的一張桌子甚至已經斷了一只腳,用着石頭墊了起來。
屋子矮小破舊,甚至沒有意見拿得出的家具,卻又被理得格外整潔。
“女郎快坐。”老婦人把貓放在地上,這才慢悠悠朝着左邊的屋子走去,那是一間廚房,灰舊的竈臺上整整齊齊擺着碗筷和物件,被收拾得格外清爽幹淨。
沒多久,王母便端着一碗粗瓷大碗走了出來。
“家中貧困,只有一些清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着,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已經很好了。”沐钰兒盯着那碗幹淨的水,一向健談的人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女郎是因為雨兒來的嗎?”不曾想是王母先開了口。
沐钰兒擡眸看她。
“我兒自去年二月就心事重重,好不容易回來休息,大晚上卻是幾夜幾夜不睡覺。”
這些年艱難的日子在王母臉上留下深刻的痕跡,這讓她只要微微皺着臉,便顯得格外蒼老羸弱。
“我問他,他也不說,他性子執拗,脾氣太直了,自小便得罪了不好認,前些日子就有人來找他,說是他的同窗,我說他還未回來,他便走了,我知小雨在學校裏辛苦,可是他闖禍了?”
她局促地捏着發白的圍兜,急切問道,一雙眼早已灰蒙蒙,可只要被她這般看着,便難以忽略滿心滿眼的擔憂,害怕。
沐钰兒怔怔地看着她,嘴邊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死了!”
門口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
沐钰兒倏地轉身,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唐不言竟然出現在王兆門口。
他依舊是這般世家子弟的華麗裝束,精致富貴,眉目流轉間清冷疏離,高挑修長的身形落在狹窄逼仄的大門前,只覺得擁促,格格不入。
“你怎麽來了?”沐钰兒大驚。
“我的人來信。”唐不言并未踏入屋內,只是淡淡說道,“梁堅在揚州對一件雲錦衣服愛不釋手,而王兆在和梁堅争吵時,恰好弄壞了一件衣服。”
沐钰兒點頭:“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争吵。”
“梁堅的衣服是一件殘破雲錦,在揚州之前,他應該沒錢購買一件雲錦,哪怕是次品。”
沐钰兒嘴角緊抿,聲音加重:“我知道,別駕,你到底為何而來。”
“那不是一件衣服,是揚州科舉案的名單,梁堅把名字縫在內襯裏,我想王舜雨應該是看過,他在血書中特意提起兩次他年邁的母親。”
唐不言目光直直落在她眼底,最後又落在驟聞大變,還未回神的老母親身上,聲音在一瞬間放輕。
“想來東西就在他家。”
沐钰兒扭頭去看王母。
只見王母唇角不自覺抽動着,目光茫然地看着面前兩人,随後整個人不可遏制地發抖。
一直在角落裏自玩自的小貓歪了歪腦袋,躍上桌子,舔了舔王母顫抖的手。
王母的呼吸逐漸家中,枯老的手指僵硬地放在小貓背上。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一個年邁母親喘不上氣的破敗呼吸聲。
原本細微的動靜,譬如院中的小雞撲棱着翅膀的聲音,另一側的架子上豆角的葉子在風中簌簌響動,都在此刻被徹底放大。
“你,你們說……”王母一雙眼泛出血絲,掌心扶着桌子這才沒有勉強穩住身形。
“是,兇手我們已經抓到了。”沐钰兒抿唇,認真說道,“他已經死了,所有人都得到應有的懲罰了。”
王母滿眼含淚地仰頭看着她,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到嘴角卻只能抽動着嘴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德明,德明做壞事了嗎?”許久之後,她顫巍巍問道。
“沒有。”沐钰兒呼吸一窒,緩緩開口說道,“他很好,也很聰明。”
王母怔怔坐在椅子上,小貓兒機敏地鑽到她懷中,輕輕舔了舔她的臉頰。
“你是來找一樣東西的吧,之前有個人問我要過明德的衣服,我唯獨那件沒給他。”
沐钰兒皺眉:“是誰?”
老太太搖了搖頭。
“明德是有一樣東西在我這裏保管。”她聲音沙啞說着,就像被崩到極致的筋,誰也不知何時會斷裂,“他跟我說若是有人拿着一句話來找我,我就把東西給他。”
王母眨了眨眼,早已幹涸的眼睛卻越發通紅。
唐不言沉默片刻,随後緩緩說道:“是覆盆之冤伏死以直八個字嗎?”
王母搖頭:“我不識字,也聽不懂,但他寫給我看過,我記着,我會一直都記着。”
沐钰兒很快就掏出筆和紙,寫下這八個字。
老太太眯着眼,埋進去仔細看着,小心翼翼地摸着:“是,我記得就是這八個字。”
她顫顫巍巍起身,卻幾次沒有站起來。
沐钰兒連忙伸手把人扶起來:“我幫你拿?”
“不,我自己來。”她伸手,推開沐钰兒的手,“我自己拿,是他親手交到我手中的。”
沐钰兒目送她一步三搖地去了最裏面的小隔間。
這間屋子實在小,便是屋子也不過是用木板隔開三間,兩間充當卧室,一間成了廚房,轉個身走兩步就能走到頭。
沐钰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卻不料唐不言正在看她。
“你瞞不住的。”他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那又何必急于一時。”沐钰兒怒道。
“那司直打算何時,一點點說,王舜雨已經半月不曾回家了。”唐不言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般,捂不熱,融不化。
沐钰兒語塞。
“可你,你也太直接了。”她喃喃說道。
“你若是一點點告訴她,便是讓她在各種猜測中來回滾着,遲遲抱有一絲僥幸的期冀,當這跟繩子被你親手放下,又驟然被你親手砍斷。”
唐不言漆黑的瞳仁似石寒泉流,溪深蒼雪,凍得人一個激靈。
“她只會比現在還糟糕。”
沐钰兒看着他,好一會兒才似譏非譏嘲道:“別駕果真是拿捏人心的高手。”
唐不言并未反駁,卻也移開視線。
王母很快便走了出來,明明只進去片刻時間,可她好似比之前更加蒼老,整個人完完全全佝偻着,捏着紙張的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是這個嗎?”她問道。
沐钰兒看着那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将近三十個人名。
——願得信之人能照顧好我母親。
紙張最後面是一句筆鋒端正,字跡轉頓格外明顯的一句話。
只有寫字之人心緒起伏極大,才會連手都拿不穩筆。
沐钰兒捏紙的手一緊,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是。”她輕聲說道。
王母身形晃了晃,一張臉灰敗愁苦,就想被完全抽取精氣神的木頭,只剩下僵硬的唇角在抽搐。
“我什麽時候可以接我兒回家。”她明明有很多問題要問,要怒吼,要悲憤,要痛哭,可到最後便只剩下這一個問題。
“還要幾日。”沐钰兒移開視線,“這是他在學院裏的東西,我都給您收拾回來了。”
她把桌子上的包裹遞到她手邊。
王母的眼睛努力眯起,仔仔細細看着桌子上那個灰撲撲的包裹,雙手解着包裹上的結,卻一次次都滑落失敗。
“等會兒會有裏保的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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