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銀老案 (1)

上峰

新家安置很快, 北闕的人齊刷刷來幫忙,一個早上的時間就把房子都搬妥當。

“家裏亂的很。”張叔拿出一袋銀子,“讓三娘請諸位去外面吃一頓, 等我都整理好了,再請來家裏慶祝。”

張一咧嘴笑:“不用了張叔,咱們誰跟誰啊,就是以後你們搬得這麽遠了, 菲姐也都搬走了, 從善坊就只剩下我和麗娘了。”

張叔聞言笑:“也剛好能做個伴,若是以後沒飯吃,記得來張叔這邊吃飯, 這院子雖然只有一進,卻有四間屋子, 頗為寬敞,給你們都留個休息的位置。”

王新嘲笑着:“給他留什麽房子, 紫電的馬廄不是挺寬敞。”

張一那點傷感離別之情頓時被氣走,舉起拳頭就去打人。

張叔慈愛地看着他們打鬧。

“行了, 別給張叔搗亂了。”楊言非自門外馬車上搬下最後一個箱匣, “钰兒已經讓菲姐去買東西了,你們再拎幾壇酒, 直接回北闕慶祝得了。”

張叔連連點頭, 順手把錢袋塞進楊言非懷中:“今日辛苦了, 多吃點,這些東西再去富貴樓點個吃食送過去。”

楊言非把錢塞回去,笑說着:“張叔和钰兒搬遷, 按理該是我們送錢, 怎麽還收張叔錢, 這次我們請客,等過幾日張叔親自下廚,我們一定敞開肚皮吃。”

張一和王新各自拎着兩壇酒走了過來。

王新也跟着勸道:“是這個理,新屋搬遷要花錢的地方多得很,我們不講究這些虛禮,張叔您最重要的就是替司直把錢存一點,把錢捏牢一點,這錢花的流水都沒這麽快。”

他跟着嘆氣,司直這麽多年來一分錢也沒存下,屬實有些過分了。

張一點頭,擠眉弄眼說道:“該砌牆的砌牆,該分戶的分戶,可不能被隔壁那位拿捏……嗷嗚……”

楊言非錘了錘他的肚子:“別亂說話,你這嘴再這樣,以後就不要靠近這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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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一頓時耷拉下眉眼來。

王新板着臉教訓道:“是這個理,隔壁的人我們惹不起,少于他們打交代才是。”

“知道啦。”張一不好意思說道,“我這嘴就是碎。”

張叔見氣氛僵硬,連忙圓場:“好了好了,張一對內就是這個脾氣,也是為我們想而已,對外還是講分寸的,你們快走吧,對了,奶黃的竹籠你們拎過來了嗎?”

楊言非點頭:“放在右邊第一間屋子的角落裏,怕她害怕,還特意蓋了一個黑布,關了門,先不急着讓她出來,讓她适應适應。”

“還是不萌細心。”張叔擺了擺手,“去玩吧,張叔也不招待你們了,這裏實在亂。”

“對了,杏酒在哪裏,唐別駕這次幫了她不少,她打算送幾壇酒去道謝。托我這次一并帶過去。”楊言非問。

張叔指了指右邊蓋着紅封條的箱子,随後擔憂說道:“在這呢,只送酒是不是不太體面啊。”

楊言非無奈苦笑:“那位祖宗缺什麽啊,圖個心意而已,今後也難以有交集,把事情做圓就差不多了。”

張叔點頭:“這些我也不懂,你們看着辦就好。”

楊言非很快就掏出兩壇杏酒:“那我們先走了,張叔若是累了,就等晚上我和钰兒下值之後再來一起收拾。”

張叔已經蹲下來拆東西,聞言只是擺了擺手。

二十個箱匣被放在院子裏,其中酒壇占了一半,自己的東西加起來,一個箱子都塞不滿,可見沐钰兒之前過得日子頗為不講究。

一行人鬧哄哄得來,靜悄悄地走,隔壁李府的小門終于再一次悄悄關上。

王新看着那邊的細微動靜,眯了眯眼。

楊言非蹙眉問道:“這戶人家查清楚了嗎?”

張一點頭:“老大剛買房的那天,我就讓修業坊的暗哨把這戶人家翻了個底朝天。”

“這戶人家做草藥生意起家,今年洛陽的草藥水漲船高,就因為汴水那邊有水匪為禍,這戶人家一直做南北運輸的二道販子,發了大筆橫財,結果半月前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水軍又一次剿匪,說是抓到幾個水匪,其中就有這位李家家主。”

“殺良冒功?”楊言非蹙眉,“二道販子倒也算不上水匪這般嚴重。”

張一哂笑:“誰知道呢?終歸不是好人。”

“那你讓修業坊的人多注意這一帶,張叔年紀大了,孤零零一個人在屋中,若是真有事,也好有個照應。”王新說道。

張一點頭:“早就安排好了。”

—— ——

北闕一群人坐在小凳子上,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小孩拿着幾串糖葫蘆跑來跑去,時不時有歡笑聲從緊閉的門內傳出,聽着就格外熱鬧。

“任叔,你這肉烤不熟的,切太大了。”

“張一,你這個菜敢不敢浸水裏洗一下。”

“王新,切菜!不是捏菜,這菜要被你捏爛了!”

北闕前院空地上,相互嫌棄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不遠處游廊裏,沐钰兒拎着兩壇杏酒,猶豫片刻:“你說我直接上門會不會被人打出來。”

“打出來倒不會,閉門羹倒是可以吃幾碗。”楊言非老實交代。

沐钰兒嘆氣:“唐不言之前與我說這幾日要來北闕的,都三日了,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

“說起來,你知道姜才要回并州了嗎,姜家對外說是讓姜才回老家為陛下祈福。”楊言非與她坐在同一條長凳上,神秘兮兮說着這幾日洛陽城裏的動蕩。

沐钰兒興致缺缺:“這些纨绔子弟,去哪不是禍害人,有什麽區別。”

“區別大了,這次姜才要入廟清修,過幾日就走,陛下連緩沖的時間都不給,姜家這幾日入宮勤快得很,就連千秋公主都請動了,估計是為了姜才去求情。”

“公主殿下倒是脾氣好,誰來求情都要幫一幫。”沐钰兒随口說道。

之前鄒思凱死刑就是被公主阻止了,言說鄒思凱畢竟也曾年少成名,國子監出來的人,因為不夠充足的證據便殺之而後來,恐引起天下讀書人的惶恐,這才讓陛下改變了主意。

“那哪能一樣,殿下畢竟之前也曾下降給姜家,只是後來姜則攸病逝,這才回公主府居住,算起來和姜才也是嬸侄關系的。”楊言非說道,“只是這次陛下鐵了心要把姜才送回去。“

沐钰兒聞言只是皺了皺鼻子,目光落在院中幾個小孩身上,見他們自己摔了還高高舉着糖葫蘆,不由嫌棄地龇了龇牙。

“陛下扶持姜家這些年,放權維護,高封擡舉,仁至義盡,若是其餘事情陛下還能高舉輕放,只是涉及科舉,乃是國之根本,陛下再放任下去,遲早要出事,不過陛下這次看似重打,其實也是為了保護姜家,犧牲一個蠢材姜才而已。”

楊言非本以為是好事,可被她這樣一分析,就有有些喪氣:“本以為姜家要失寵了呢。”

沐钰兒笑,懶洋洋地靠在窗棂上,琉璃色的瞳仁眯了眯:“我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鄒思凱背後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設計在科舉案上故意推姜家一把。”

楊言非不解:“不是他們自作自受嗎?”

“之前姜才說有個人去三藏茶樓鬧事,我查了那人,你猜怎麽着?”沐钰兒挑眉問道。

楊言非搖頭:“怎麽了?”

“人不見了。”沐钰兒摸了摸下巴。

“是不是畏懼姜家報複,先跑了?”楊言非蹙眉說道。

“姜則行做事睚眦必報,三藏茶樓販賣考題若不是這人愣頭青一般鬧起來,我們的人也察覺不出一樣,畢竟那茶樓裏整日都有人神神叨叨。”

沐钰兒拍手:“你自己都說了,若非他鬧起來。”

她話鋒一轉:“若是你買了考題,發現不對,你會鬧起來嗎?”

楊言非連連搖頭:“自然不會,鬧大了此事就把我記過了,今後都不能參加科舉了,這事情只能啞巴吃黃連……對,那個讀書人以後不打算科舉了嗎?”

“誰知道呢,算了,總歸是大人物的事情。”沐钰兒就像小貓兒翻個身一般,整個趴在窗棂上,閉着眼,懶洋洋說道,“要操心的怎麽都是陛下。”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陛下高舉輕放的原因。”楊言非倒是沒有這般心大,反而憂心忡忡地順着這個思路想了下去,聲音微微壓低,“是不是東宮。”

沐钰兒笑,聲音就像氣音冒出:“當今太子乃是陛下第三子,十二年都在房州過着苦日子,聖歷元年受封為太子,你仔細想想在大場合上,見過幾次這位太子。”

楊言非眉心緊皺,老實說道:“除了祭天等事,其餘時間屈指可數。”

沐钰兒不說話,頭上兩根大紅色的發帶垂落在臂肘間,舒舒服服曬着太陽。

“你覺得是太子嗎?”楊言非嘟囔着,“盼着姜家倒了的人數不其數,但太子肯定是頭一個。”

陛下本就在太子人選中猶豫不決,若非前朝舊臣大力施壓,太子如今還在房州過着膽戰心驚,朝不保夕的日子。

一個是陛下侄子,一個是陛下親子,可一個代表的成功,一個是失敗。

姜則行做事霸道,不給太子面子是常有的事情,太子性格怯懦,常常避其鋒芒,好幾次都是千秋公主出面解圍,這才把那些争鋒消弭過去。

沐钰兒長睫微動,半晌不語,冷不丁說道:“若是姜則行自己呢,或者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呢?”

“那也太蠢了吧?”楊言非不解。

沐钰兒睜眼,笑了笑:“若是一開始國子監對姜則行來說是鑲金的寶貝,現在就是燙手的山芋,陛下讓姜家掌管國子監不就是為了為他們樹立人心,拉攏人脈,可如今陛下年邁了。”

楊言非身形一怔。

“姜則行能在長安洛陽屹立這麽久,吸引這麽多人,身邊能人異士這麽多,犧牲一個兒子卻能讓自己重新回到朝堂上,太過正常,且姜則行是笨蛋嗎?”沐钰兒眸光一轉,笑臉盈盈問道。

楊言非搖頭:“自然不是,單是文明四年的那塊‘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寶圖便知,他極會看清看清形式,對陛下心思的把控,只怕比幾位皇子都要厲害。”

沐钰兒不說話,被太陽曬得整個人暖洋洋的,含含糊糊說道:“不說了,這事與我們遠得很,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理北闕。”

她龇了龇牙,嘆氣:“畢竟辦的不算一般,梁菲到現在也沒消息。”

“這事怎麽怪你。”楊言非解釋道,“說起來還是唐不言一開始就把消息掩起來,導致我們消息錯過,忽略的梁菲。”

沐钰兒腦海中驀地響起唐不言那張雪月相宜,梅雪清絕的臉,嘴巴一撇,不着調說着:“別說他,我現在的債主呢,對他恭敬點。”

楊言非說起這事又覺得頭疼:“你要錢問我借不就好了,幹嘛招惹唐不言啊。”

“還不是怕房子跑了,你是不知那個李府管家見說賣給我,那老臉憔悴的,萬一我這一走,他改了主意說不買了,或者被其他人買走了如何是好。”沐钰兒可憐兮兮地說着,“我瞧着這麽可怕嗎。”

“才不是!”楊言非義憤填膺,“就是他們有偏見。”

“小钰兒,小钰兒!”陳菲菲扯着嗓子在門口響起,“你在嗎?人呢?”

沐钰兒懶懶伸出一手招了招,有氣無力說道:“托福,人還在世上。”

陳菲菲把手中滿當當的東西順手扔給王新,領着裙擺跑過來,一本正經說道:“你知道陛下打算對北闕改制嗎?”

沐钰兒一個激靈站起來:“這麽突然,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

“什麽時候的消息,我那個八卦精上司都沒說。”楊言非也緊張起來。

八卦精上司,刑部侍郎周星是也。

“剛剛,我們的暗線也一點消息也沒有,陛下身邊的千牛衛直接去的吏部尚書屋內,我們的人這才聽到一點消息。”

沐钰兒心中咯噔一聲,忙這麽嚴實,一定不是好消息。

“怎麽改?”楊言非還帶着幾分期冀問道,“司長的位置空了許久,是不是打算讓钰兒補上。”

陳菲菲直接翻了個白眼:“那還叫什麽改制,直接下聖旨褒獎不就好了,我覺得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你這次做了這麽多,五日時間覺也沒睡幾個時辰,這次竟然一點獎勵也沒有,竟然還要改制。”楊言非低聲說道,“陛下也太過嚴苛了些。”

沐钰兒嘆氣:“別把北闕關了就行。”

楊言非也跟着嘆氣。

陳菲菲冷笑一聲,撸了撸袖子:“管他到時候什麽人來,我們北闕的人可不是好相處的。”

沐钰兒又重新軟骨頭一般趴下去,懶懶散散說道:“那今天豐盛點,萬一是散夥飯呢,說起來,那我得趁早給唐不言把酒送過去。”

“我去唐府門口轉轉。”沐钰兒拎起兩壇子酒出門。

北闕外,被陳菲菲拉下的陳安生右手一挂拉至少十斤的肉,左手滿滿當當的蔬菜瓜果,脖子上還挂着一條破了嘴依舊活蹦亂跳的魚,魚尾巴對着她的臉時不時抽幾下,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迷茫地站着,一張小臉紅撲撲的。

沐钰兒一出門就看到她傻乎乎地站着,面前蹲着一只巨大的昆侖奴,不遠處的唐不言正站在馬車邊上,大概是沒看過這麽蠢的人,正靜靜地看着她。

昆侖奴正身處粗黑的蒲扇大手小心翼翼把他脖頸間的大魚取下來,那條比陳安生臉還大的魚,落在昆侖奴手中就顯得較小起來,也順便開始裝死了。

得,欺軟怕硬一條魚。

沐钰兒拎着酒站在門口,一時間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捏着酒壇有些踟躇。

唐不言察覺到她的視線,随意看了過來,霜雪霁寒,雲淡光寒。

沐钰兒只好硬着頭皮上前:“正打算去找別駕呢,這是給別駕送的酒。”

她把兩壇酒放在車轅上,笑說着:“去年就釀好的,放了不少冰糖,也許合別駕口味。”

那一側,陳安生仰頭看着昆侖奴,稚聲稚氣說道:“你好高啊,我以為可以長這麽高嗎?”

“不可以。”昆侖奴歪着頭說道,“你們中原人都矮。”

“哦。”陳安生有些讪讪地低下頭,“那你們上面的風景是不是好看點。”

昆侖奴見小孩格外失落,便把小孩放在肩膀上:“高高,看看。”

陳安生坐在他肩膀上,抱着他的腦袋,頓時興奮起來:“好高哦。”

“咳咳,安生,先把東西交給任叔,就等着你的東西了。”沐钰兒咳嗽一聲,随後對着唐不言說道,“沒想到昆侖奴還挺喜歡小孩。”

“奴兒只是不善言辭。”唐不言目送昆侖奴入內,随後聽着北闕內發出熟悉的大驚小怪的聲音。

“好高啊!這是昆侖奴嗎?”

“天哪,胳膊好大。”

“哇,這麽一比,王新都好小哦。”

“別駕今日怎麽來了?”沐钰兒試探問道。

唐不言攏了攏披風,淡淡說道:“某如今已經是大理寺少卿了。”

沐钰兒啊了一聲,随後眼珠子一轉,在‘他到底是知道消息來嘲諷我的’還是‘和新鄰居交代一下自己的喜事’之間猶豫。

“恭喜。”她最後還是覺得後面那個理由更好一點,畢竟唐不言還算一個大好人。

唐不言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目光落在北闕敞開的大門上,裏面熱鬧極了。

“你們白日不上值,鬧哄哄在院中做什麽?”

沐钰兒懶洋洋說道:“嗐,我今天搬家了慶祝一下,說起來以後要和少卿做鄰居了,真是榮幸啊。”

她話鋒一轉,随後悲苦說道:“聽說我們北闕要改制,也不知道是不是散夥飯?”

她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一雙琉璃瞳子大寫着‘打聽消息’四個字。

“确有此事。”唐不言颔首,矜持說道。

“那你知道怎麽回事?”沐钰兒立馬殷勤問道。

唐不言慢條斯理說道:“要空降一個上峰。”

沐钰兒眨巴眼:“不撤銷北闕?”

唐不言搖頭:“為何如何說?”

沐钰兒苦着臉:“畢竟王兆死了,梁菲也沒抓到,陛下一怒之下覺得北闕沒用,撤銷了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确實。”唐不言點頭,“陛下之前卻又此意,卻被新上峰阻止了。”

沐钰兒眼睛一亮,瞬間裂開一個大大的笑,興奮地看着他:“是哪位好人?”

唐不言擡眸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嘴角微微彎起:“不巧,正是某。”

沐钰兒笑臉逐漸僵硬,最後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後退一步。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慢條斯理上前一步,臉色稱得上和顏悅色:“能和司直共事想來也相當有趣。”

沐钰兒嘴皮子哆嗦了一下,耳朵都往後面飛了飛,吓得沒敢說話。

“姜才的事情,還請司直給我一個解釋。”

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慌不忙又走了一步,繼續說道。

姜才的事,特指沐钰兒收了錢,卻不幹活,還把鍋甩到唐不言身上這件事情。

沐钰兒眼前一黑,終于生出夜路走多了,終于碰到鬼的荒誕錯覺。

“聖,聖旨呢?”沐钰兒垂死掙紮問道。

唐不言颔首,自袖中拿出明黃色的一卷東西,好心遞過來:“不必跪了,司直看看就行。”

沐钰兒手指抖索着,接過聖旨看了一眼,差點沒直接跪下,幸好一雙手及時把人扶住。

“司直小心。”

那雙手冰白修長,精致如玉,若是平時沐钰兒還得誇一句美人玉手,現在卻覺得這手好看是好看,但是怎麽骨子裏透出黑漆漆的顏色!

沐钰兒咬牙,甩開他的手,把聖旨遞了回去,話鋒一轉,小心翼翼說道:“少卿一下肩負兩個重要部門,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為君辦事,何談辛苦。”唐不言收回手,一本正經說道。

沐钰兒仰頭,怔怔地看着他。

——急,求問得罪上司後該如何升官?

升官發財夢想,折戟沉沙。

沐钰兒心情凝重地帶着唐不言入了北闕。

一踏入那個破爛的大門,便能看着小孩子們正尖叫着繞着走廊奔跑,任叔正刷着一個大鐵鍋,所有人都在幫忙洗菜切肉。

若不是一個辦事衙門,倒是頗為人間煙火氣。

“北闕為何這麽多小孩?”唐不言站在門口,目光在奔跑的小孩上掃過,問道。

沐钰兒眼珠子一轉,還未說話就聽到唐不言淡淡說道。

“若是不說實話,北闕到時候人員精簡,養不了這麽多小孩。”

沐钰兒頓時大驚:“你要精簡北闕!”

唐不言垂眸,他不說話時,眉宇間冷淡疏離,有種格外不好說話的高冷無情。

“不能精簡。”沐钰兒氣憤說道,“他們的父母都是北闕的人,只是後來在任務中……他們若是不能呆在北闕,就只能去孤獨園了。”

孤本意指幼而無父,獨本意為老而無子,孤獨園便是如此。

大周建..朝時,前朝連續徭役,又趕上數十年的戰争,中青年損失慘重,同時也導致大量的老人和小孩無人供養,朝廷便出資供養這些人。

園中的老人可以供奉到去世,可小孩十三歲便要開始獨自一人生活。

這地方不算差,卻也是最後的一個選擇。

唐不言側首:“那你便打算一直養着他們。”

沐钰兒抿唇不語。

“供養一個小孩要花多少錢。”唐不言的聲音冷冰冰的,顯得格外無情,“更別說院中一共有五個小孩,北闕司直一年才多少俸祿。”

沐钰兒蹙眉,擡腳就要離開。

“他們遲早都會拖累你。”唐不言的聲音在背後冷靜響起,“你聰明機靈,性格活泛,難得的是武功超群,當今陛下以女子之身榮登大寶,你這般的人她自然會重用,你若是舍棄了北闕,未來便是坦然大道。”

唐不言的聲音極具蠱惑,眉宇冷淡卻又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為你而屈頸的誘惑。

當他眸光倒映出你的影子,便會讓人誤以為他滿心滿眼為你,便是緩和語氣與你說話時,也總能牽着對方的鼻子走。

“不……嘶……”沐钰兒不悅轉身,只是還沒說話便突然臉色大變,眼疾手快一手抓着一個小潑猴,但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小昭舉着糖葫蘆啪嗒一下直接撞到唐不言腿上。

一個巨大的糖漬黏在唐不言雪白的披風上,最後可憐兮兮地滾落在地上,染上一層泥沙。

沐钰兒眼前一黑。

小昭被撞的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也不哭,只是呆呆地仰頭看着面前的陌生人。

恰巧陌生人正垂眸看她。

一雙眼睛就像黑色的糖葫蘆一樣亮晶晶的。

“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小昭立刻笑眯眯地說着,自己拉着他的披風乖乖站起來。

兩只小髒手立刻在披風上留下兩道污漬,格外顯眼。

“我的祖宗!”沐钰兒臉色大變,直接把人提溜起來,扔給後面匆匆趕來的任叔。

這一番動靜,院裏的人也都看了過來。

“唐別駕!”楊言非立刻站了起來,快步走過來,“您這是……”

他也看到那件華貴披風上的污點,頓時嗬了一聲。

昆侖奴也緊跟着走上來,蒲扇大手無措地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衣服髒了。”

“這玩意多少錢?”沐钰兒借機悄悄問道。

楊言非捂唇小聲說道:“一兩百銀子肯定是要的。”

沐钰兒直接倒吸一口氣。

那邊唐不言直接解下披風,神色不辨喜怒。

“我,我過兩天給你洗幹淨。”沐钰兒湊上去,激靈從昆侖奴手上接過來,幹巴巴說着,“肯定給你洗的很幹淨。”

臺階下,大概是知道自己闖禍了,小昭一臉怯生生地站着,小臉癟着通紅。

“不必。”他收回視線,淡淡說道。

那邊昆侖奴已經去馬車裏捏了一條新披風送來,給人小心翼翼披上。

任叔領着幾個闖禍的小鬼不知所措地站着,小孩子烏壓壓擠在大人腿邊。

“帶她們去洗洗手。”沐钰兒開口把人趕走。

“別駕今日怎麽來這裏了?”楊言非這話是問着沐钰兒的。

沐钰兒領着披風的手一頓,悄悄說道:“新上峰。”

“上墳?”張一拎着一株還帶着泥巴的菘菜,直接嚷嚷出來,“還差幾天才清明呢,上啥墳?”

沐钰兒眼前一黑,把楊言非手中的蘋果朝着他腦袋扔過去:“上我的墳,你個破落耳朵,我早說去掏一下了。”

張一被砸的嗷了一聲,依舊一臉不太聰明的樣子。

楊言非也後知後覺回味過這三個字來,不由倒吸一口氣。

—— ——

唐不言在很多場合都會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可那些人衣着體面,神色不卑,态度恭敬,渾身上下寫滿了欲語還休的場面交集。

那些人知道他是誰,畏懼他,奉承他,讨好他,哪怕是厭惡,是抗拒,也不會帶着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目光。

可眼前北闕的人卻有些不太一樣,他們眼神中帶着探究,帶着抗拒,帶着打量,但更多是一種‘這人誰啊,耽誤我吃飯’的委屈。

三教九流,桀骜不馴,不拘常理,是世人對北闕的評價。

接了這個任命時唐不言早有預料,是以并無被冒犯的感覺,只是神色冷淡地掃過衆人,最後淡淡說道:“先去吃飯吧。”

垂眉耷眼的沐钰兒一驚,随後大喜。

人群中衆人面面相視,随後各自露出喜悅之色,如鳥散般繼續趕着之前的事情,似乎完完全全忽略了這位尊貴的客人。

“司直。”唐不言熟門熟路地朝着書房走去

沐钰兒臉上笑容一頓,北闕的人卻開始歡呼送人離開。

畢竟死貧道不死道友。

書房還是一如既往的淩亂擁擠,唐不言并未坐下,而是站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院中熱鬧的北闕衆人身上。

幾個小孩大概被教訓過了,乖乖搬了個小板凳,小小一只圍在水盆前,看着魚游來游去。

王新帶着幾個男的正在吭哧吭哧劈柴,張一時不時在劃水,事情沒做多少,杏子吃了半拉,菲姐正帶人切肉洗菜,一塊塊肉被切得整整齊齊,大小完全一致。

整個北闕彌漫着熱鬧的氣氛。

沐钰兒乖乖站在他身後,眸光落在他露出的半截冷淡側臉上。

唐不言換了一條月白色的大氅,金絲壓邊,繁瑣華麗的花紋層層疊出,安靜地垂落在腳邊,雪白的絨毛簇擁着消瘦冰白的下颚。

這樣的人站在破舊磕磕絆絆的脫漆窗棂前,連着蓬荜生輝都顯得過了,只會覺得突兀。

北闕不合适這樣的天之驕子。

“司直知道陛下為何讓我接管北闕。”好一會兒,唐不言低聲問道。

沐钰兒搖頭:“不知。”

“你知道的。”唐不言自衆人身上收回目光,淡淡說道,“司直七竅玲珑心,便是猜,也該猜出一點的。”

沐钰兒揚眉,并不接招,只是懶洋洋敷衍着:“便是不敢妄自揣度聖意。”

唐不言輕笑一聲。

“你覺得若是真的對此事要加封,也該落到你頭上是嗎?”

他的手指搭在窗臺上,閑适自然,漫不經心,有些人天生渦旋,只要出現就能占據所有人的視線。

沐钰兒垂眸:“不敢,此事确實沒辦好。”

“所以,司直确實是這麽認為的,甚至遷怒我,你不服我?”唐不言轉身,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看着沐钰兒,直接問道。

沐钰兒挑眉反問:“我該服你嗎?”

她抱臂,一掃臉上的頹廢,眉間間桀骜之色凜然而現。

“你是唐不言,唐家三郎君,背靠唐程兩家,你的未來就該跟你兩位兄長一般,走的是文官路線,而我們北闕只是一個陛下臨時興起成立的衙司,明眼人的看得出他并非權貴們上升的踏板。”

沐钰兒滿臉譏笑:“再者,唐少卿您哪裏和我們北闕的眼,肩不能提,背不能抗,嬌滴滴的小雪人一個,我們北闕出門走任務,還要分出四個人拿轎子擡您不成。”

唐不言并未生氣,或者說他依舊是那副令人辨不清息怒,看不到神情的冷淡模樣,就像雪山上高高在上的神佛,居高臨下,卻又淡漠無情地注視着凡塵中的一切。

“我确實自幼體弱,除卻讀書并無一技之長。”唐不言順着她的話說道,“可天下之事,除去暴力,總該還有其他解決辦法。”

“所以少卿是打算改變北闕暴力的辦案方式。”沐钰兒挑眉問道。

唐不言背手,朝着她走了一步,半張臉頓時落在陰影懷中,眸光中的深邃便也悉數暗淡下來,帶着蠱惑人心的欲.望,即使抗拒,但依舊忍不住看着他。

“我不想改變什麽。”唐不言的聲音冷淡而低沉,“是司直想要改變什麽。”

沐钰兒垂頸不語,懶懶散散地嗯了一聲,似笑非笑。

唐不言并不惱怒,只是籠着袖子,任由寬大的袖袍垂落而下,借着屋內微亮的日光而熠熠生輝。

“比如為北闕謀取一個未來嗎。”

沐钰兒倏地擡眸看他。

“北闕的未來你我皆知,你師父死後他的走向只能是落敗,是取締。”唐不言緩緩上前,慢條斯理說道,“你有心阻止,卻無力回天。”

沐钰兒盯着他袖子的眼睛緩緩上移,一點點掃過修長的脖頸,消瘦的下颚,高挺的鼻梁,最後到漆黑的雙眸。

眼神若如刀,此刻的唐不言大概早已鮮血淋漓。

唐不言在她銳利的視線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最後終于站在她面前,站在整個陰影中,折頸低眉,那雙如水墨畫一般的眉眼頓時跌落凡間,甚至墜入黑暗。

“可我能幫你。”

沐钰兒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眉尖一跳,緩緩湊上去,替他撫了撫肩上的細灰:“那少卿想要什麽?”

唐不言笑了起來,滿心滿眼的冷淡疏離,傲氣矜貴瞬間消散在這個淺淺的笑容上,一雙眼眸頓生漣漪,溫柔多情一般,那點唇珠微微翹起,帶着微微的紅。

翩翩郎君,豐神俊秀。

“幫我安撫好北闕。”

唐不言伸手撫開她的手腕,笑說着。

沐钰兒揚眉,譏笑道:“原來少卿想要我做您手中的一把刀。”

唐不言搖頭,伸手。

沐钰兒眼波微動。

卻見唐不言撿起她垂落在胸前的紅色發帶,随意放置後背處:“是雙贏。”

沐钰兒往後退了一步,嗤笑一聲:“說來聽聽,怎麽就雙贏了,若是我不配合你,我們北闕的人可不止會硬功夫,殺人的軟功夫也多得很,您這位嬌滴滴的小郎君,遲早收拾包袱滾蛋。”

唐不言嗯了一聲,好脾氣說道:“自然是相信北闕衆人的功夫,只是……”

他話鋒一轉,意味深長說道:“走了我一個,還會再來一個,耗到最後不過是兩敗俱傷,陛下撤司之心只會越演越烈,沒有人想要一把不受控制的刀。”

“所以你就是陛下控制北闕的刀鞘。”沐钰兒笑臉盈盈地反問着。

唐不言颔首:“我來北闕自有自己的目的,可我同樣可以保北闕暫得喘息,目的達成我自會離去,未來司直若是當真升官發財,自有能力保護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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