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銀老案 (1)
水鬼
沐钰兒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戶部尚書蔣素舟是誰!
掌握各府衙官吏月俸的老大啊!
畢竟自來就是誰發錢誰祖宗。
“你請他過來幹嘛?”沐钰兒跟在他身後, 小聲問道。
唐不言親自開了門,淡淡說道:“蔣尚書。”
蔣素舟一開始還有些不滿,畢竟北闕衆人的目光實在太過赤.裸裸, 對一個常年受人奉承恭敬的人來說,這目光不算友好,可他在一聽到唐不言的聲音時,嘴巴比腦子快得先一步露出笑來。
“賢侄!原來賢侄在這啊!”
他快步上前, 忙不疊伸手去握他的手, 卻被唐不言順勢避開行了一禮。
“不敢擔尚書這聲稱呼。”唐不言叉手行禮,恭恭敬敬。
蔣素舟也不尴尬,反而更加熱情, 正打算伸手把人摟過來,奈何一擡手就看到一雙冷沁沁的眼, 下意識把手讪讪放了下去。
——唐稷這個老狐貍見人就是三分笑,怎麽生出這個小雪人兒子的。
他心中吐槽, 可嘴角還是洋溢着熱情笑意:“今早聽聞賢侄高就,當真是年少英傑啊。”
誰也不曾想吏部尚書蔣素舟馬上就要是花甲之年, 可對一個剛及冠的小輩彎腰屈膝卻是一點也羞澀, 張嘴就是奉承之意。
沐钰兒躲在唐不言身後看得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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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初愚叔與閣老同在白鹿書院求學,早早便敬佩閣老才學, 如今唐家一門三子, 個個都是人傑, 當真是閣老栽培有功啊。”
——瞧瞧這馬屁拍的,句句都指着唐閣佬拍啊。
“賢侄如今回洛陽任官,也該慶祝慶祝, 愚叔在富貴樓設宴, 賢侄不吝賞臉啊。”
——請唐不言吃飯是假, 做給閣老看倒是真的。
“賢侄若是賞臉,那真的是某三生有幸啊!”
——嘶,這馬屁……
唐不言蒼白的唇微微彎起,冷淡地抽回手,颔首說道:“尚書客氣了,本只是通知太倉的,想來是某那小仆不懂事,竟然勞煩尚書親自送月俸過來。”
蔣素舟熱情地笑:“聽說是賢侄的事情,我自然是上心,還以為是有那個不長眼的,敢苛待你的月俸,我定是不饒他的。”
——聽聽!別人的月俸苛待了,就是不饒他!北闕的就是一拖就是三個月!屁也不放一個!
沐钰兒悲憤握緊拳頭,太過分了!
“太倉的官員都是奉公守法之輩,又有尚書這般教導,自然不會做下這等事情。”唐不言彎唇,客氣說道。
蔣素舟心裏清楚得很,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什麽玩意,踩高捧低,欺軟怕硬,可誰敢得罪太倉的人,所以這些年他也不是沒別人這麽奉承過,但這話從他唐不言嘴裏說出來,那就是痛快,是舒心,是得意。
他立刻驕傲地停了停胸膛。
“北闕的銀子三月未曾發放,一定是背後有小人作祟。”唐不言話鋒一轉,沉重說道,“不然尚書怎麽能任由此些事情發生。”
蔣素舟琢磨出不對勁,眼睛下意識一掃,就和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對上了。
那眼睛又圓又亮,就像自己書房中珍藏的琉璃珠子,金橙薄絢。
那大眼睛撲閃了一下,随後笑了起來,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卑職參見蔣尚書。”
沐钰兒從唐不言身後走了出來,不卑不亢行禮。
蔣素舟立刻倨傲擡起下巴,淡淡說道:“你是?”
“卑職是北闕司直沐钰兒。”沐钰兒笑眯眯回着。
蔣素舟眼珠子一轉,下意識朝着唐不言看去。
北闕他是不放在眼裏,若是前任司長張柏刀在,倒還能說幾句,現在只剩下一個司直,便是眼睛都不落她身上一下的,可今早的風向又好像有點不對。
唐不言空降北闕,但又沒有兼任司長,只是代管,都是洛陽官場裏混的,能走到這個位置的,心眼一個比一個多。
“咳咳,原來是沐司直啊。”他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算得上和顏悅色的笑來。
沐钰兒頓時受寵若驚。
“你們的新上司真不錯啊,一上任就幫你們讨月俸啊。”他笑眯眯說着。
沐钰兒立刻露出崇拜之色:“唐少卿當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這司直瞧着很好套話啊。
蔣素舟一聽就有戲,得意想着。
“唐少卿一來就體恤民情,親力親為,真的是不辭辛苦,任勞任怨,堪稱官吏表率,上峰指導,值得陛下大大褒獎一番,不虧是唐閣老的兒子,當真有唐閣佬的風範,陛下能有這樣的左膀右轉,當真是大周之幸啊。”
沐钰兒真情實感,胡說八道,瞎話張嘴就來,一點也不帶磕巴的。
——怎麽有一個比自己還會拍馬屁的人!
蔣素舟聽出不對勁來,立刻危機起來。
“好了好了。”他出聲打斷沐钰兒的話,不悅說道,“小小司直整日吹噓拍馬,不求上進,還不一邊去。”
“好嘞。”沐钰兒麻利地滾回屋子裏,順手躲到門後面。
唐不言看着那道長長的影子自門縫中偷了出來,嘴角微微揚起。
蔣素舟目光慈祥和藹地看向唐不言:“早上聽聞賢侄高任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便以從四品的高位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敢當,陛下看重。”唐不言四兩撥千斤地說道。
蔣素舟眨了眨眼,随後話鋒一轉,“只是還聽說陛下讓賢侄也擔任北闕司長之職。”
身後的沐钰兒也立刻豎起耳朵。
唐不言咳嗽一聲,神色虛弱:“不敢,只是兼任此職而言。”
“北闕衆人都不是好……咳咳,賢侄身體孱弱,陛下怎麽這般打算。”蔣素舟試探許久,終于問出此行目的,一臉不解擔憂。
唐不言也跟着一臉茫然,無辜說道:“下官也不知,許是陛下找不到人了吧。”
蔣素舟和他四目相對,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唐不言這話是覺得除了自己,沒人能入陛下的眼。
——瞧瞧,好狂的口氣。
——算了,唐家人都這麽狂的。
蔣素舟又氣又急,偏還是只能咬牙誇道:“是賢侄優秀而已。”
“不敢當,只是不過北闕是陛下親設的衙司,許是陛下打算做些什麽吧。”誰知唐不言話鋒一轉,輕輕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說道。
蔣素舟臉色微變,擡眸悄悄去看北闕衆人,連着目光都變得警惕起來。
誰知北闕衆人個個一臉嚴肅,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蔣素舟心中越發驚疑,要知這幾日洛陽看似平靜,底下卻是波濤洶湧。
陛下三日前剛讓姜家的小兒子回了老家,又罷了姜則行國子監祭酒的位置,狠狠懲戒了一番,可前日卻下旨讓梁王重新入了朝,同時入朝的還有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自從半年前因為殿前失儀已經在東宮隐忍不出半年之久。
這兩道政令一下來,打亂了所有人的腳步。
“不知閣老對此事可有說法?”蔣素舟委婉問道。
唐不言微笑,真誠說道:“陛下聖旨,阿耶自然是贊同的。”
蔣素舟盯着他的眼睛,一時間有點懷疑這個黃毛小子在糊弄人,可這人的眼神有太過真摯,顯得非常像那麽一回事。
“尚書還有什麽問題嗎?”唐不言問道。
蔣素舟嘴角微動,最後喃喃說道:“沒有了。”
“那下官送送蔣尚書。”唐不言笑說着。
“我本以為北闕要撤司了,沒想到峰回路轉,看樣子陛下是打算重用了。”蔣素舟站在門口,不死心說道,“不然也不會讓賢侄來兼任。”
唐不言只是笑着:“誰知道呢。”
“這次揚州科舉的案子少卿辦的實在漂亮。”蔣素舟殷勤,“賢侄這是前途無量啊。”
“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等做臣子的福氣。”唐不言恭恭敬敬地說着。
蔣素舟上一次吃這麽大的癟還是在唐稷手裏,一時間對這父子兩氣得牙癢癢,再也裝不下叔友侄恭,頭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蔣素舟開開心心的來,眉心緊皺地走,連着馬都跑快了幾步,不願在北闕門口多停留一會。
“你為何這麽騙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沐钰兒背着手,溜溜達達湊過來問道。
唐不言目送馬車遠去,眉宇間的冷淡緩緩斂下,最後伸手把她的腦袋推開:“我這裏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司直幫忙。”
沐钰兒皮笑肉不笑:“原來後招在這裏,說吧,什麽事情?”
瑾微自袖間掏出一張畫像。
沐钰兒打開看了一眼,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模樣,瘦高,臉頰顴骨高聳,一把山羊胡子整整齊齊梳着,模樣很是普通,屬于扔在大街上不會讓人多看一眼的人。
“這誰?”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眉宇不舒服地皺了起來:“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且讓人在洛陽城內把這人找到,越快越好。”
沐钰兒揚眉,慢吞吞說道:“找人倒是簡單,就是怕他自己躲起來了。”
唐不言垂眸:“他在洛陽并無別産,認識的人也都找過了,如今大概率是散在人群中。”
沐钰兒敏銳察覺到他的潛臺詞。
已經找過,但又不方便大張旗鼓的找,這才找到北闕。
“這又是哪位貴人家的事情啊?”沐钰兒收了畫卷,“知道了,盡快給您找到。”
唐不言颔首。
“若有消息,直接派人送來唐府。”唐不言叮囑着。
沐钰兒懶洋洋點頭。
“哎,得了,少卿慢走。”她心情大喜,連裝也不願意裝了,手搭在大門上,大有等人後腳一擡,立馬關門的打算。
唐不言卻不動彈了,只是擡眸慢條斯理地問道:“姜才的事……”
沐钰兒一臉沉重:“都是我卑職的錯,卑職現在就寫檢讨書。”
唐不言嘴角微微揚起:“三千字。”
沐钰兒不曾想唐不言竟然也會蹬鼻子上臉,大驚失色。
“少一個字便再寫三千字。”唐不言攏了攏袖子,腳步輕盈地下了臺階。
沐钰兒一臉悲憤,目送唐家馬車離開。
—— ——
陛下到底沒有對北闕太過絕情,三月初六,清明剛過,難得的好天氣,陛下賞了北闕一百兩銀子還有十匹絹布,北闕衆人興奮地提早過年。
“又可以慶祝一番了!”張一摸着布匹,驚訝說道,“這話花紋竟然摸不出紋路!好厲害啊。”
陳菲菲不愧是北闕最愛美的女人,一眼就挑中了桃紅色的那匹:“這可是彩繪的素絹,陛下真是大方啊。”
沐钰兒躺在搖椅上,閉着眼曬着太陽,懶洋洋揮了揮手:“讓呂嬸把衣服都分一分,夏天要來了,每個人都做一身衣服,陳安生這個小混球,下半年就要去讀書了,給她多做幾件,記得都用草藥熏一下,免得多蚊蟲。”
“天氣是慢慢熱了,可洛陽的五靈脂還不能大量進來,各種草藥都要被賣空了,現在洛陽藥材價格奇高。”王新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側,擔憂說着,“總覺得會出事。”
“別說北闕裏一些常備的傷藥沒有了,家裏最簡單的去熱的草藥也不常見,昨夜我隔壁的那戶人家小孩突然起了燒,還上挨家挨戶去敲門才借到一點草藥的。”任叔是負責後備的,也跟着插嘴說道。
“前些日子我去外面采買驅蚊的草藥,太貴了,五靈脂現在已經十文銅板一兩了,往常才三文,量大購買的話還給我便宜幾文呢。”
沐钰兒皺了皺眉:“我之前買房子的時候,聽那個藥材商說是因為河道上有水匪,怎麽還沒剿匪成功嗎?”
“水匪?”張一湊過來,“是說蛟龍幫嗎?”
沐钰兒擡眸看他。
張一嘴裏塞着從小孩手中搶來的一顆糖,含含糊糊說着:“這幾日南市來了外地人說起來的,說汴水河渠上去年開始就來了一夥水匪,很是嚣張,之前還只搶東西不傷人,給了錢就過,但今年開始也不知為什麽突然殺人掠貨樣樣都幹,偏鄭州鹽鐵裝運使轄下的津渡水軍打了四五次都沒無功而返。”
沐钰兒皺眉:“我瞧着洛陽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
“自然不敢鬧太大。”張一撇了撇嘴,“那鄭州鹽鐵裝運使是誰的人啊,陛下愛寵着呢,半年前就連太子都被他穿小鞋,吃了一個癟……”
“咳咳。”任叔直接給了他一腦袋,“少說些事情,幾個腦袋。”
沐钰兒摸了摸下巴:“水路進不來,陸路也進不來嗎?”
“現在的就是陸路進來的,和西邊的水路運來的,但藥材多南方,陸停就要翻山越嶺,路程便遠了,一來一回價格就高了。”王新說。
“不過好在現在并沒有十幾翻的往上漲,只是多了七.八個銅錢,再說了只是鄭州那邊進不來,洛水、伊水、黃河那邊也是進的來的,只是饒了一圈,這才導致價格一直偏高。”
沐钰兒懶洋洋說道:“這都是上頭的人操心的事,說起來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小雪人了,之前叫你們查的事情都查的如何了?”
“全洛陽的兄弟都動了,連相似面容的蚊子都沒翻過,翻來覆去地找。”張一攤手,無奈說道,“影子也沒有。”
沐钰兒揚眉:“各大碼頭,車行,城門口都還蹲着嗎?”
張一點頭:“兄弟們連只蒼蠅都沒放過,但凡是輛馬車經過,都要偷偷趴在車底看一下,不過老大,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不知,有眉目了?”沐钰兒挑眉問道。
“安業坊的烏衣巷,老大應該知道吧?”張一神秘兮兮問道。
王新插嘴:“不就是老鬧鬼的那個街巷嗎?”
張一就像找到依靠一樣,立馬眯眼,壓低聲音:“就是那裏,據說烏衣巷常年有哭聲自地下,自磚縫,自水裏傳出來,且動不動就有白影一閃而過,更可怕的是,據說我們的人還經常看到穿着紅衣服……”
“是這樣嗎。”一個幽幽的聲音在他耳邊猝不及防響起。
一股冷風自後脖頸處刮過,一截紅袖子在眼前一閃而過。
張一活像被人踩了尾巴,尖叫一聲,整個人如青蛙一般原地起跳,蹦的老高。
“哈哈哈,膽小鬼。”陳菲菲捏着袖口,笑得直不起腰來,“就這點膽子還敢學人說鬼故事,你什麽時候能面不改色驗屍,才能說道說道鬧鬼的事情。”
張一一張瘦黃小臉都吓白了,雙腿還是打顫。
沐钰兒也笑得直揉肚子。
“快給你張一哥哥倒杯水壓壓驚。”她拉着到處跑的小昭說道。
小昭歪着頭看着張一,長長哦了一聲,蹦蹦跳跳走了,沒一會兒就端出一碗茶。
“放了糖糖哦,哥哥不怕。”她軟軟說道。
張一接過水一飲而盡,一把把小昭抱起來:“還是小昭寶貝最貼心。”
陳菲菲施施然坐在沐钰兒身邊,磕着瓜子,眼尾一挑,挑釁道:“整天說一些玄乎其玄的東西有什麽用,有本事抓一只鬼來,讓你菲姐開個肚子,挖個腦髓,掌掌眼。”
張一木着一張臉,生無可戀:“鬼見了菲姐都要跑。”
陳菲菲嗤笑一聲:“世人多膽小,鬼怪神佛算什麽。”
沐钰兒笑說着:“張一你繼續說,那個人住在烏衣巷嗎?”
張一把小昭放下,繼續說道:“烏衣巷有一戶魯姓人,家境不錯,是個做官的,也不知做什麽官,反正每天按時都是官員作息,由一個醜仆接送上下值,名叫魯寂,長得和畫中人有八分相似。”
王新嗯了一聲:“那最近可有見到他?”
“說來也巧,已經有三日不曾見到了!”張一比劃了個三日,“若真的是他,三天時間,估計早跑了。”
距離唐不言給她送畫像正好三日。
“這麽巧。”沐钰兒摸了摸下巴,“你讓人盯着點這戶人家。”
“那人還找嘛?”張一問,“如此大海撈針都好不到人,若是今日還沒有一點動靜,真的是有點懸了。”
沐钰兒思度片刻:“若是今日還沒找到,全都散了,我寫信給唐不言說明此事。”
衆人點頭。
就在此時,北闕大門被人哐哐敲響,門框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常年負責修繕大門的張一頓時心疼,怒吼着:“死.人了啊,這麽用力敲門做什麽。”
“三金碼頭的人說,賣泥鳅的人正準備收攤了。”傳信的是一個小乞兒,一張臉烏漆嘛黑。
——賣泥鳅是北闕暗語,指的是潛逃的人。
——收攤是說人找到了,正在圍捕。
“走,去看看。”沐钰兒的聲音出現在背後。
張一掏出三個銅板給小乞兒:“辛苦了。”
小乞兒高高興興接過銅錢,小腿倒騰得飛快就跑了。
“燈下黑啊,就在我們邊上,還好我們在各自碼頭都是加派人手的,三金碼頭有兩個水域,往西去往鄭州,往南去往南邊,這人打算往哪邊走?”
張一跟在身後,砸吧嘴:“三金碼頭就在西市出口,這人也是笨的,選這個熱鬧的碼頭走做什麽。”
“是不是要去鄭州,去鄭州只能從三金碼頭走。”王新也跟着說道。
沐钰兒沉默:“你這幾日打聽打聽那個魯寂到底在哪裏高就。”
等三人來到三金碼頭,只看到一個垂頭喪氣,船老大打扮的人。
“人呢?”沐钰兒問道。
“跑了。”船老大擡頭露出一張匪氣刀疤臉,“媽了個巴子,這王八蛋真的屬泥鳅的,滑不溜秋的,我們的人一靠近,今日敢直接跳上已經揚帆的船,跑了。”
“卧槽,這要是被船槳刮到可不是開玩笑的,能撿回一條命都是好的。”張一吃驚,“這人不會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嗎?命也不要了。”
“那船是去哪裏的?”
沐钰兒看着湖面上巨大的彩色商船,船帆碩大如巨翼,船尾所過之處,水波分劃,白沫激聲。
“鄭州商船。”
船老大撇了撇嘴:“二手道子,洛陽如今的物價都是這些沒良心的人弄高了。”
“是草藥的?”沐钰兒冷不丁問道。
船老大沉吟片刻:“還真是,司直厲害,這也算的着。”
“如今的鄭州還能有船過來?”王新驚訝問道。
“能啊。”船老大臉上露出隐晦之色,“水匪也不是沒腦子的,一條河被截斷來的劃算,還是壟斷做個買賣劃算。”
沐钰兒眉心立刻皺起。
“那這人跑了,如何交差?”張一擔憂問道。
沐钰兒看着江面上的一艘艘巨船,冷笑一聲:“唐不言這王八蛋就是心眼多,說好合作的,竟然耍我們,這個魯寂跑了就跑了,讓我們的人都撤了,把痕跡全都磨掉。”
張一不解:“什麽意思?”
沐钰兒眯眼看着熱鬧的碼頭,冷笑一聲:“把洛陽草藥價格擡起來的那些人,可別犯到我手裏。”
船老大上前低聲說道:“真的不追,我們的人剛才鬧出些動靜,怕不能好好善後。”
沐钰兒沉默,搖頭:“不追,魯寂十有八九是犯事了,還和鄭州那群水匪有關,我們不要摻和進去,把之前露面的幾個人都先送走避避風頭。”
船老大見她如此慎重,也不由緊張起來。
“不礙事。”沐钰兒安撫着,“此事我會解決的。”
—— ——
沐钰兒給唐府遞了話,可一直遲遲沒有動靜,唐不言自那次從北闕離開便不見任何影子,隔壁的院子也一直沒人搬進來。
她到不覺得唐不言在拿喬,若是魯寂真的有問題,他現在應該最是頭疼才是,沒空搭理她也算正常。
三月初十,陰雨綿綿,沐钰兒難得休沐,也沒趕上事情,便打算養個小酒曲,之後做藥酒。
“如今這點草藥買來要多少錢?”沐钰兒抓了一把甘草放在石缽中用力研磨着,随口問道。
張叔正在一側洗米,聞言想了想:“甘草本就在藥店中藥量大,如今已經供應不上了,這點是春波堂最後的甘草了,花了十五文。”
沐钰兒吃驚:“往常十五文可以買半簸箕了吧?”
張叔點頭。
“那其他的呢,這個蓼汁呢?平日裏用的也不算多,總該不會很貴吧。”
“但他原先價格就不算低,現在要三十文了。”張叔愁眉苦臉說着,“昨日早上三娘說要這些藥草做藥酒,我昨天中午吃完飯便去采購了,可還是走了整個南市也只買了五樣,剩下的川穹和川烏頭還是去北市才買到的,這兩樣所需不像甘草這些量大,每個二兩,可這般也花了五十六個銅錢。”
沐钰兒眉心緊皺。
不曾想洛陽的藥材已經高價到這個地步了。
此事若是洛陽糧食居高不下,一定早早到達天聽,陛下雷霆一怒,便是再多的水匪此刻也都要被斬于馬下,可偏偏是藥草。
一個可以忍的東西。
尋常百姓除非病得厲害,才會去藥店抓藥,便是實在買不起了,洛陽城外的山上也能抓一下應應急,最壞不過是病死。
只要不是餓死,所有人都能視而不見。
“好了,三娘不要多想了。”張叔見她心不在焉,連忙安撫道,“因為三娘喜歡釀酒,家中常備了不少草藥,也能過一段日子。”
沐钰兒懶懶嗯了一聲,抓了一肉桂和生姜,繼續用力研磨着,咚咚咚的動靜極大。
張叔笑着搖了搖頭:“中午想吃什麽?”
“春雨就該剪春韭,再配個黃粱飯,美滋滋。”沐钰兒擡頭看了眼菜窪,韭菜不過剛剛種下,就已經鮮嫩嫩地冒出頭來。
沐钰兒搬來第二天,李府還算守信,把大門一分為二,還順道做了一堵外牆,沐钰兒也麻利地找人來在在內院砌牆,把整個花園送給唐不言的二進院子,甚至多送了一尺地皮給他們,即使這樣,這個一進院子比尋常的一進院子要寬敞許多。
別的不說,前院就極大。
張叔喜歡得不得了,院子分好的第一天就劃分了好幾個區域,買來各式各樣的種子,又在正堂右側搭了一個葡萄藤架子,不過十來天的時間,已經郁郁蔥蔥,格外好看。
如今兩人就在還有點光禿禿的葡萄藤架下做酒曲。
“一個炸,一個拌吧。”沐钰兒笑眯眯說着,“炸的那個把根立在水裏,然後用竹刀剪去葉梢,一定要剪得齊齊的,倒是把根拿去炸了,再放入冷水裏過一下,去油去味,又脆得很,配個黃粱粥,就不會沒滋味了。”
“那個拌的,去摘一把剛冒尖的嫩韭菜,然後用姜絲、醬油還有醋伴着吃,一定很開胃!”
沐钰兒眼睛亮晶晶地說着。
張叔含笑聽着,連連點頭:“也快午時了,這糯米已經磨成粉了,等三娘的蓼汁磨好就可以攪拌了。”
“好。”沐钰兒磨草藥的動作越發賣力了。
張叔則去了廚房開始做午飯。
因為已經開鍋熱油,張叔索性拿着早上趕集時買來的鮮嫩竹筍,切片,勾上面糊和香料,直入入鍋炸成金黃色。
他動作麻利,炸好的竹筍被整整齊齊碼在一派,他便切了幾片鮮豬肉,把薤菜切碎,直接炒熟調味。
四碟菜很快就端了出來,奶黃輕輕一躍,蹲在菜邊上,倒也沒直接上手,只是在兩人吃飯時候,直勾勾地看着,時不時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
張叔最是心軟,趁沐钰兒不注意便挑出一點肉,悄悄喂給它吃。
沐钰兒裝傻充愣,裝作不知道,就在此時大門突然傳來敲門聲。
“這個敲門動靜,我一聽就知道是張一的。”沐钰兒嘆氣,“怕有事情了。”
張叔也跟着放下筷子,擔憂地看着她起身開門。
“老大老大,有案子。”
一開門,披着蓑衣的張一張口就開始嚎。
沐钰兒倒是冷靜:“又沒有交給北闕,激動什麽。”
“本來以為是刑部的事情,萌萌都過去了,誰知後面來了一個女官說,今後洛陽城內的命案優先交給北闕辦理。”
沐钰兒揚眉:“真的假的?”
“對,刑部的人還鬧了一會兒。”張一有些得意,“不過來的人,老大你大概也認識,就那個木頭臉春兒,眼尾一掃,那些人就屁話也不敢放了。”
他笑得超級大聲,幸災樂禍:“不過刑部也要配合,所以萌萌又被推出來了,現在正在洛水那個大風車邊上等你過去。”
“什麽事情?”沐钰兒開門把人迎進來,“我去換個衣服。”
“曲江邊上那個大風車,老大你也見過的把,二層樓這般高。”張一比劃了一下,“曲江經常有人亂扔東西,這風車平日裏就會卷一些衣服竹簾上來,要金吾衛時常去打撈清理,結果你猜今日金吾衛跟往常一樣下河時發現了什麽?”
沐钰兒仰頭看着油紙扇面,想了想:“屍塊?”
張一腳步一頓,大驚小怪說道:“老大,你這水平去南市擺攤啊,賺的肯定比現在多,你怎麽知道的!”
“那風車看着笨重,其實很鋒利,加上附近的暗流很大,我記得去年誰家買了一頭豬,結果不小心掉到那附近,正打算去撈時那豬直接被風車攪成碎片,往常金吾衛清掃也都是用竹竿扒拉的,不敢靠的太近。”
張一連連點頭。
沐钰兒話鋒一轉,笑眯眯說着:“總歸是發現屍體了,才叫命案,才需要北闕出面。”
張一眨眼,隐約覺得自己被騙了,又不知哪裏被騙,便只好繼續說道。
“總之就是之前梁堅死時,我們為了那個瀑布關過這個風車,曲水被截斷後流通,結果直接把下游的東西倒灌上來了,這幾日時不時風車葉上就挂上布料竹簾,所以金吾衛打算找人清理一下,結果你猜怎麽着,一下水就發現了一條胳膊。”
沐钰兒嗯了一聲,入內換了一身衣服,又接過張叔遞來的蓑衣和鬥笠,這才去西門角的馬廄牽着紫電出門。
“呦,這不是我們紫電小寶……嗷……”
張一聲音悠揚一轉,眼疾手快收回差點被咬的手。
“你的馬好兇啊。”他哀怨說着。
沐钰兒扭頭說道:“張叔,我有事先走了。”
張叔站在葡萄藤下憂心忡忡地看着她,嘴裏卻說道:“路上小心啊。”
“知道啦。”沐钰兒牽着迫不及待想要出門的紫電,很快便上馬而去。
“哎哎,等等我!”張一剛爬上自己的小毛驢,就看到一串灰對着自家驢腦袋撲來,“嗐,紫電這個狗脾氣。”
驢也緊跟着哞了一聲。
“哼,我們慢慢走。”張一拍了拍驢腦袋,哼哼說道。
大風車位于洛水上游,靠近慈惠坊,打撈的地點也就是慈惠坊外側的安然橋上。
沐钰兒來的時候,橋邊緣已經圍滿了百姓,金吾衛已經用紅布條把這一帶全都拉了起來,耳邊是風車不停息的巨大瀑布聲,震耳欲聾,水花四濺。
楊言非穿着綠色官袍,手裏撐着一把傘,一臉嚴肅地看着被金吾衛一塊塊送上來的肉塊。
“不萌。”沐钰兒把紫電拴在一處柳樹上,這才走了上來。
“可算來了。”楊言非見了人松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被濺起來的水珠,聲音微微提高,“事情張一和你說了嗎?”
沐钰兒點頭,目光看向那座巨大的風車。
風車為八卦風輪樣式,長滿青苔的巨大的外圈用竹編足足繞上三百六十五圈,風車內用十二根三尺粗的巨木做輔條,輔條上有二十四節同樣粗壯的木頭做半節,兩側支撐龐大風車的立柱是三丈六尺五的龍柱。
眼下數十個金吾衛水下功夫的好手,正在洛水裏翻騰,岸邊還有幾個吐得黑天昏地的人。
“聽說地下腸子內髒被攪了一地,還在水中晃蕩,沖擊太大了,這幾個怕是以後都不敢下水了。”楊言非在她耳邊,小聲說道。
沐钰兒目光順勢看向撲在岸邊白布上,那裏放着的一塊塊大小不一破碎屍塊。
屍塊被泡的發白,皮肉上沒有任何血色,在微冷日光下乍一看宛若一塊塊白肉,非說那屍塊末端連着手腳,當真以為是有一只不小心掉入暗渠的牲畜。
“屍塊有幾塊了,能看出男女了嗎?”
“十五塊了,別說是男是女了,人形都看不出。”楊言非口氣凝重,眉心緊皺:“你覺得是剛殺的,還是從下游被沖上來的。”
沐钰兒搖頭:“不好說。”
“找不到了。”水中有一金吾衛露出水面,高聲喊着,聲音卻在激蕩水聲中被割得支離破碎。
“水底很黑,距離風車基座太近了,我們也不敢靠得很近,而且水裏都是肉碎,大塊的屍塊若是沒被攪進去,都在這裏,馬上就要下大雨了,洛水湍急,東西更撈不到了。”
他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雨,這雨越下越大了,已經在洛水面上打出一個個黃豆般的大坑。
楊言非扭頭去看沐钰兒。
沐钰兒點頭,高聲致謝:“有勞這位兄弟了。”
“不敢當。”那人很快就揮了揮手,招呼其餘人上岸,他們甚至避開放着屍塊的那塊白布,自稍遠處日常有人浣衣的長階上走上去。
“屍塊都擡回北闕,讓菲菲先勘驗一下。”她說,“我在這個附近走一圈。”
楊言非點頭,點了幾個刑部的差役去搬東西。
“你打算去附近走訪一下。”楊言非跟在她身後說道,“這裏是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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