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銀老案 (1)

蒸屍

一個人失蹤不見, 撇開尋仇,那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最有可疑,尤其是這人沉默規矩, 從不與人結仇,卻在上值路上失蹤,他家裏人确實一問三不知,實在太過可疑。

唐不言臉上并無意外之色:“說來聽聽。”

沐钰兒沉吟片刻, 自懷中掏出寫滿字的冊子, 順手撈了一盞茶潤潤嗓子,這才繼續說道:“太多問題了。”

唐不言眸光在那瓷白杯子掃了一眼,最後落在她龍飛鳳舞的本子上。

“首先這是一個兇宅。”沐钰兒伸手, 用手指比劃了一下,“這條街是安業坊的主街烏衣巷, 近半數都是罪邸,想來少卿也是知道原因的。”

唐不言點頭。

“厲太子一案牽連前朝數百官吏, 直接賜死之人不盡其數,更別說有些府邸畏懼陛下聖威, 直接動手殺人的。”

沐钰兒說話脆生生的, 就像酒樓裏的說書先生,帶着前程往事的唏噓。

“有家中父輩不忍殺子投誠的, 但也不敢視而不見, 只好人送到當時還未遷都的洛陽來, 人數竟然占了烏衣巷半條街之多。”

沐钰兒嘆氣,聲音随之低沉,頗為惋惜。

“這些年輕人自此被關在這條小巷中不見天日, 直到載初元年, 陛下遷都洛陽, 這些人不可能再一次轉移回長安,所以一夜時間,烏衣巷哀嚎遍地,血流成河。”

唐不言擡眸看她,不辨喜怒地說道:“司直去說書也能賺個滿缽。”

沐钰兒暗自撇嘴,嘴角一挑,譏諷着:“這些名門望族嘴上說着仁義道德,殺人投誠卻是毫不手軟。”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随後握拳咳嗽一聲,冰白的臉上浮現出微紅血色。

“好長一段時間烏衣巷都沒人敢住進來,那一年這一片的屋子也都是折半價出售的。”沐钰兒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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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當時我太小了,兜裏也沒錢,不然就可以住這裏的,又在內坊,距離皇城也近,東西也多,當時一百兩就能買到一進小院了。”

“你不怕。”唐不言看着她懊悔的模樣,“聽說這條街當年夜間莫名啼哭多日,裏長帶人查了數次都找不到原因,直到洛陽尹請了佛道各三位名師做法三天三夜,這才止了這種怪響。”

沐钰兒歪頭,神色似笑非笑:“哭幾聲怎麽了,我要是這麽倒黴,我每天都想哭呢。”

當年厲太子事件,牽連權貴不計其數,年級最小的不過十六歲,驚豔絕倫的白鹿四子死其三,世人無不惋惜,卻又不敢出聲,任由歲月洪流掩蓋着斑駁血跡。

唐不言看她,警告道:“慎言。”

沐钰兒哦了一聲,從回舊話:“魯寂這屋子是成為東宮屬官之後才買的,他一個現太子官吏,買了一個受前太子波及的府邸,是不是太不會做人了點。”

“若是他買之前也不知呢。”唐不言淡淡說,“畢竟一座府邸不便宜,且遷都後內坊的房子別說兇宅了,便是鬼宅都跟着水漲船高,這樣一座三進宅邸至少要兩千兩。”

沐钰兒比劃了一下手指:“一千八百兩。”

唐不言看她。

“聽牙行說這一條街是當年血流的最多的,當年白鹿四子之一的黎家二房長子就是在這裏被人囚禁十年,随後被黎家人親自絞殺的。”沐钰兒身形前傾,神秘兮兮說着。

“這一帶怨氣最兇了,常常會有鬧鬼傳聞,時不時就會有人半夜撞鬼傳聞,少卿知道被勒死的人會怎麽樣嗎?”

沐钰兒聲音壓低,悄悄靠近他,木着一張臉恐吓道:“臉色青白,舌頭吐出來,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比如……這樣!”

沐钰兒突然扮了一個鬼臉,猛地靠近唐不言。

唐不言眨了眨眼,盯着那雙離得極近的滾圓大眼睛,驟熱的呼吸不經意落在鼻尖,微醺的香味冷不丁出現。

酒曲淡淡的香味,似乎能在空氣中發酵,帶着熏人的醉意。

唐不言垂眸,盯着垂落在自己面前的紅色發帶,鮮紅耀眼,鬼使神差伸手替她送回肩後。

那一瞬間,馬車安靜地連呼吸都停了下來,可鼻尖上的滾燙的氣息卻又清晰可見。

唐不言一直緩慢跳動的心髒因為那股熱氣竟猛地跳動片刻。

他不由蹙了蹙眉。

沐钰兒見他不但害怕,反而開始皺眉,頓時龇了龇牙。

氣氛有些尴尬。

沐钰兒沒想到唐不言膽子還挺大,這麽猛地一下竟然沒吓到人,只好遺憾坐回去。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聲,垂眸,捏着食指的骨節,淡淡說着:“司直若是想去街頭賣藝可以直說。”

“沒有的事情,就是想和少卿讨論一下這裏确實很兇。”沐钰兒垂頭喪氣,慫巴巴說着,“無心之過,無心之過。”

“然後呢?”唐不言警告看了她一眼,“再胡鬧,三百遍司規還是辭職,司直怕是要選一樣了。”

沐钰兒動了動屁.股,坐回到門邊的位置,這才低眉順眼,安安分分說道:“還有就是魯夫人似乎,不太傷心。”

唐不言腦海中浮現出魯夫人那雙通紅的眼睛。

“為何這般說。”

“她說她和魯寂關系不錯,可魯寂消失不見,她雖不着粉黛,衣裳樸素,但那種焦慮……恩愛多年的夫君消失十多日,那種憔悴是很難遮掩的。”

沐钰兒摸了摸下巴:“我上一次見這麽不憔悴的夫人,還是那位夫人和夫君感情不和,夫君出門找有婦之夫偷晴,結果被姘頭的夫君齊齊砍死,夫君死了那日,她還笑了呢,如今魯寂消失至少十日,生死不明,可魯夫人,還能看出一點神采。”

“而且,她看你甚至臉紅了。”沐钰兒盯着唐不言,桀桀一笑,“說明人家注意力根本不在魯寂身上,少卿一笑,她就看見了。”

唐不言擡眸,淡淡說道:“三百遍司規。”

沐钰兒大驚:“我不過是陳述事實,少卿怎麽惱羞成怒了。”

“繼續。”唐不言垂眸,敲了敲茶幾。

沐钰兒委屈,但不敢再繼續胡扯,唯恐三百最後被自己這張嘴加到三千。

“魯寂能買一千八百兩的宅子,怎麽也算是小富人家,想來也不會自己疊被子,魯夫人說今日還沒進來打掃過,但屏風後的被褥卻是整整齊齊的,可見當夜魯寂并沒有躺在那邊休息。”

“牆壁上有勾絲,是靛青色的。”沐钰兒不知從哪裏掏出帕子,帕子打開就是一條長長靛青色勾絲,“不是在書桌手肘靠着的附近,在靠窗的牆上發現的。”

沐钰兒比劃兩個手指:“兩個可能。”

“第一,魯家的案桌是靠牆的,若是魯寂當時在找東西,朝服袖子寬大,若是他在慌忙中抽拉櫃子,很有可能會被粗糙的牆皮勾上,右側的每個櫃子都是上鎖的,等我入夜摸進來看看到底有什麽。”

沐钰兒很快又做了一個依靠的姿勢:“我還發現窗戶邊沿格外幹淨,還有沒有擦拭幹淨的嘔吐物,若是當時魯寂站一會靠在窗邊,袖口自然垂落也會勾破衣服。”

“靠在窗邊做什麽?”唐不言問。

“誰知道,大概賞花,我看了一下,那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櫻花。”沐钰兒撓了撓下巴,“讀書人就是有一些怪脾氣的。”

“不過這兩個都不能解釋,他當夜一夜未睡到底在書房做了什麽。”沐钰兒說,“對了殿下說魯寂戌時結束課程的,怎麽會子時才出東宮,中間兩個時辰,他去哪了?”

“宜春殿在內殿,宮尹府在崇文館邊上,兩者距離走路不超過三刻鐘,便是魯寂從宜春殿回到崇文館放書,再出宮,也不該超過半個時辰。”

沐钰兒點頭:“魯寂是在上值的路上失蹤的,從他家烏衣巷出去就能出坊,安業坊就在玄武大道右側,他直接走大道經過修文、尚善就可以到達通玄橋,上了通玄橋就踏入皇宮地界,千牛衛遍地都是,人總該不會在這裏失蹤不見的。”

唐不言點頭:“人不曾踏入千牛衛所在範圍。”

沐钰兒話鋒一轉,靠近他,壓低聲音淡淡說道:“你覺得若是有人仗着有千牛衛掩護,在皇宮千牛衛的眼皮子底下把人綁走,有可能嗎?”

唐不言垂眸看她,直接說道:“你懷疑誰有這樣的能力?”

沐钰兒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慢吞吞說道:“聽說雙章兄弟格外……受寵。”

唐不言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

沐钰兒立刻揚了揚眉。

“菟絲纖柔,長風無根。”他淡淡說着。

沐钰兒卻意味深長說道:“菟絲侵密,長松難擋。”

唐不言蹙眉。

“張叔以前撿過一株菟絲花,結果這花長得又快又密,不僅把張叔辛辛苦苦種的杏樹纏死了,還把隔壁牛鼻子老道的桃樹給弄死了,氣得老道大呼不吉利,連夜搬家了。”沐钰兒笑眯眯說道。

“你瞧,你們這些人看不上的東西,也是可以殺人的。”

唐不言神色凝重:“這事我會再去核查一遍。”

沐钰兒滿意點頭,坐回原處:“安業坊到通玄橋的那條路,我也會仔細過一遍。”

“司直還有其他問題嗎?”唐不言咳嗽一聲,顴骨泛上微微紅意。

“說起來今日聽魯夫人所言,她和魯寂成婚多年,府中似乎并沒有子嗣?”沐钰兒摸了摸下巴,“魯寂如今也該四十了吧。”

“二十八歲高中文明元年進士,現在應該四十有六。”唐不言顯然來之前對魯寂有過簡單的了解。

“可魯夫人瞧着只有三十出頭的模樣!”沐钰兒大驚。

唐不言咳嗽一聲,低聲說道:“她只比魯書令小三歲,聽聞這位魯夫人極會保養,是洛陽高門內閨中的上賓,如今洛陽最流行的百露春就是魯夫人秘制,就連千秋公主都召見過。”

沐钰兒覺得有點耳熟,仔細想了想才倒吸一口冷氣:“梁菲買的春香閣薔薇露的不就是它的仿品。”

唐不言點頭。

“這般厲害,百露春可不便宜,兩百文一兩呢,那應該很有錢才是!”沐钰兒更加驚訝,“怪不得那紅托盤至少一百兩銀子,那她說自己在外面沒有別業是真是假。”

“至少夫妻兩人名下确實沒有任何別業。”唐不言捏着指骨,反問着,“你為何說魯寂現在暫時安全,只是情況不好。”

沐钰兒抱臂,好一會兒才說道:“你聽過殿下和魯夫人對魯寂的評價,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麽。”

唐不言沉默片刻:“沉默,低調,不愛說話,規規矩矩。”

沐钰兒點頭,手指點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圈:“發生兇殺案,無非三種情況,錢、權、色,少卿認可嗎?”

唐不言點頭。

“魯寂四十多歲還不曾有所出,卻依舊沒有納妾,可見夫妻兩人确實還頗為恩愛,并無他人插足,少年夫妻走到這一步,利益極深,不會輕易背叛對方。”沐钰兒在色字上面點了點。

“所以因為感情糾紛殺人的可能性不大,且感情糾紛極容易沖動,很難一擊必中,我們常見的捉奸在床,鬧出人命,大部分都是秘密謀劃,心存殺意的,魯寂要是活着,三日時間爬也爬到我們面前了。”

唐不言點頭:“魯家夫妻恩愛在洛陽也算出名,魯夫人二十多年無所出,魯寂堅決不納妾,實屬罕見。”

“剩下來便是權。”沐钰兒眨眼,不甚恭敬地說道。

“一個小小令史,從六品下官吏,東宮如今……也算不上權勢滔天,宮尹府內部想來競争并不激烈,洛陽建春門砸塊磚,都能砸到幾個高門大戶沾親帶故的纨绔,且魯寂也并非洛陽本地人,夫人也是紹興人,在洛陽根基不深,因為他手上的權殺人,很難說得通。”

“宮尹府內部還算和諧,裏面大都是殿下的心腹,這些年随着殿下起伏上下,還算忠心,也不會因為這些蠅頭小利打破腦袋。”

“那就是外面的權?”沐钰兒手指一頓,轉了一個彎,寫下‘三’字。

“少卿覺得是這位的緣故?”

唐不言抹去那個水漬,垂頸,自一側掏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指上的茶水。

“這位如今韬光養晦,對外除梁王一黨并沒有任何利益糾紛。”唐不言手中的帕子微微一頓,“退一萬步說,三日後真的交不出人,最多不過是被陛下呵斥,說到底無關痛癢。”

沐钰兒點頭,冷不丁問道:“所以為什麽是他!”

“雙章提議魯寂入宮,總該是有點理由的吧。”沐钰兒手指點在茶幾,“就像殿下當初在一衆才學出衆的進士中選了名不經傳的魯寂。”

唐不言擡眸看她,一雙眼睛似石寒泉流,溪深蒼雪,冷沁沁的。

沐钰兒并不躲閃,反而半個身子前傾。

“少卿一定也覺得奇怪。”她皺了皺鼻子,嘴角小小的酒窩,顯出幾分坦蕩的試探,“不論如何,這樣的目的一定不會直接把魯寂殺了,殺一個人容易,可太不值得了,人活着才有更大的價值。”

唐不言看着她燦若琉璃的眸子,那眸子極亮,倒映着他的模樣,莫名顯出幾分女郎特有的天真。

“那若是因為錢呢?”唐不言移開視線,把目光落在茶幾上用茶水寫成的‘錢’字上,“魯夫人算起來也是格外富裕的。”

那字龍飛鳳舞,即将幹涸。

“我本來覺得魯夫人應該沒錢,但聽少卿所言,那應該确實有些錢財。”沐钰兒手指繞着發帶,随口說道。

“別看百露春貴,買的人可不少,如今這種香料管用分紅是五五開,我瞧着這位魯夫人每年應該會有至少三千的收益。”

唐不言看着那三根筆直豎起的手指,眸光微動:“所以魯寂的失蹤為何不能跟錢有關?”

“自然也有可能,但我覺得可能不大,這樣魯寂的性格,這樣的背景,能跟錢扯上關系無非就是被人綁架,勒索錢財,可綁匪現在都沒有來信,而且就算真的只是被綁架了,現在錢沒到位,那就很難撕票。”

沐钰兒抱臂,神采飛揚說道:“這是我也想到了,所以只要魯家一有動靜,我們的人馬上就會知道。”

唐不言差咳嗽一聲,伸手去夠茶盞,才發現撲了一個空。

沐钰兒殷勤地倒了一盞茶遞過來。

唐不言看着那白瓷茶杯不動彈。

沐钰兒疑惑地眨眨眼,手指貼了帖杯壁:“茶還是熱的。”

唐不言抿唇,伸手接過茶盞,卻沒有喝下,只是放在手心摩挲着:“因為你給魯夫人的那幾道符?”

沐钰兒聞言,頓時得意起來:“貼了我的符,北闕的暗線會格外注意這家,若是魯夫人真的心神混亂,把符挂到樹上就是說明事态嚴重,暗哨們會入戶注意動靜,防止出事,更別說有人送信什麽的,當場就把人逮住!”

唐不言手指摩挲着杯壁:“原來如此,北闕私底下似乎有很多這樣的交流方式,那日你在羊湯攤錢,對着老板用中指敲了三個,老板就走了,似乎也是暗語,還有那日,你當着我的面和那個三只手說話,似乎也說了好幾句暗語。”

沐钰兒被糕點嗆了一下,用力錘了一下胸口,驚詫說道:“咳咳,你怎麽知道?”

唐不言看着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嘴角微微揚起:“不知,只是會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怪異,後來某仔細觀察你和南市暗哨間的互動,相比較當日在宣教坊,某被人誤導了方向時意外發現,暗哨對暗哨的交流似乎更加直接一些,但你似乎具有統領性,動作更少,只靠眼神和言語就能完成一系列的指示。”

沐钰兒大為吃驚地看着他,随後喃喃自語:“你是怪物嗎?這樣也能發現,還是北闕的暗號太明顯了。”

“不明顯,非常……有趣,只是目光如炬是辦案的基本要求。”唐不言颔首,波瀾不驚地說道。

沐钰兒估摸了一下,最後還是簡單解釋道:“北闕确實有一套獨立的暗語和标記,方便交流,也為了隐藏自己。”

她沒有細說,唐不言也沒有多問。

“原是如此。”唐不言颔首,“你的黃符他們怎麽認識,我瞧着字和尋常道士一般……龍飛鳳舞。”

“是黃紙,黃紙用的是厚木漿,有我們特制的香氣,這樣的黃紙就是說明可以入戶,普通黃紙就是緊盯的意思,若是我符上有特定的字符,比如定就是要當夜就入戶勘察的,比如安就是我正常買賣的符。”

“好生精妙的一套體系。”唐不言嘆為觀止,“北闕能在陛下手中多年,确實有自己的生存本事。”

沐钰兒皺了皺鼻子,越發得意,若是有尾巴,大概能翹上天:“當然。”

“已經未時末刻了。”唐不言見狀,嘴角抿出笑來,随後掃了一眼角落裏的更香,“司直打算回北闕還是直接回家?”

沐钰兒摸了摸下巴,眼睛瞟了瞟新上司,在直接翹班回家,還是會北闕裝模作樣到點下班間猶豫。

唐不言像是察覺到她的猶豫,慢條斯理說道:“三百遍司規,你可以早些回家抄。”

沐钰兒掙紮:“北闕之前沒有司規的。”

唐不言自一側暗格中抽出一張密密麻麻的字,和顏悅色推到她面前:“現在有了。”

沐钰兒看着上面端端正正,字跡好看到完全可以裱起來的字,眼前一黑。

“三十條。”唐不言說,“我們說好要做這個交易,那所有規矩都改立起來。”

沐钰兒拎着那張紙,心痛到無法呼吸:“所以少卿打算那我殺雞儆猴。”

“北闕情況複雜,你不想去掉小孩和老人,自然就要有別的打算。”唐不言籠着袖子,淡淡說道,“大周孩童六歲啓蒙,陳安生幾歲了。”

“六歲了。”沐钰兒小聲說道,“等入秋了就打算送去讀書的。”

“送去那裏?”唐不言問。

“就淳風坊的立身書院,那個夫子古板嚴肅,但學問好,心眼也不壞。”沐钰兒解釋道,“我找了好久的私塾的。”

“陳安生脾氣如何?”唐不言又問。

沐钰兒摸了摸鼻子:“有些小脾氣吧。”

“你可曾想過她和普通孩子不一樣?”唐不言聲音微微放柔。

沐钰兒抿唇,好一會兒才開口:“那總要讀書的。”

“那為何不自己辦個私塾。”唐不言語不驚人死不休。

沐钰兒大驚:“我們哪來的錢?”

“倒是自然會有,此事我已有打算,北闕的孩子與往常孩子不同,自小接觸的人也不一樣,學壞的風險很高,也很容易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不如安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糾正起來也容易。”

唐不言顯然深思熟慮過,“而且陳安生是女孩,現在看不出來,等再大寫,瞞不住的。”

“你知道他是女孩子!”沐钰兒大驚。

唐不言擰眉,無奈說道:“我不該知道嗎,你們對她和幾個男孩子明顯不同,而且她長得頗為秀氣,自然能看出是小女郎,還有北闕兩個腿腳有傷,一個眼睛有傷,一個右臂有傷,都是之前在辦案子中手上的,如今被你養着,只在北闕做一些雜活,也有些可惜。”

沐钰兒眸光微動,像是第一次認識面前這位唐三郎一般。

“你都知道?”她看着唐不言的眼睛,眉心皺起。

“去戶部調了檔案,這幾日在家看了一遍。”唐不言平靜說道,“這些人為何不訓練起來,各有戰鬥力,揚長避短,也好彌補北闕人手不足的空缺。”

沐钰兒垂頭,喪氣說道:“說得好聽,可去哪裏找人教啊。”

唐不言側首,不解問道:“你這般厲害,難道也教不了。”

沐钰兒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說道:“就是太厲害了,我以前跟着師父學武功,都是一遍過的,張一王新都要學好久,所以我沒法……”

一樣東西,聰明的人看一樣就了如指掌,一般的人要學習一日,笨的人要學習三日,但不代表聰明的人可以去教笨的人。

會學和會教本就是兩碼事。

同樣被人譽為‘神童’的唐不言了解點頭:“此事不急,等魯寂找到了,再為他們尋個師傅。”

沐钰兒眨眼,開口問道:“你不是就來北闕鍍金的嗎,怎麽這麽上心。”

“既然答應司直要替司直保全北闕,自然盡心竭力。”唐不言把手中的茶盞放回案幾上,“回去休息吧。”

沐钰兒手肘撐在茶幾上,撐着下巴看着唐不言:“唐少卿,你人真不錯。”

唐不言一擡眸便看到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那我的三百遍司規……”

唐不言收回視線,冷漠無情:“再多說一個字就再多抄一邊。”

沐钰兒立馬正襟危坐,一臉哀怨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移開視線,疲憊地閉上眼。

他大病初愈,今日奔波許久,好不容易放下一點心神,在綿軟晃悠的馬車上,一只手靠着憑幾,撐着額頭,閉眼小憩。

一只随意搭在身上,用銀絲鎖邊的衣袖安靜垂落下來,衣擺上洛陽最時興的繡法,用翠色的孔雀翎借着金絲繡入綢緞內,栩栩如生的鳥兒錯落有致,印染上的百花逐金針羽毛悄然綻放,低調奢華卻又貴氣繁瑣。

沐钰兒盯着那花紋在心底折算一會兒價格,最後百無聊賴地趴在茶幾上開始龍飛鳳舞地抄寫司規,尖銳的蘆葦筆在宣紙上被人大開大合地比劃着,落在堅硬的梨花木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馬車走在悠悠達達的午後,日光綿長,連着空氣都散去寒意,逐漸溫熱起來,草長莺飛,春日融融,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聲音隔着車簾傳了進來。

日暖人語,風中隐隐混着酒香還有袖間常年累月的藥香,唐不言緊繃多日的意識逐漸散去。

陷入睡夢中,他在朦胧間看到一根鮮紅的發帶。

—— ——

翠鳥驚叫,炊煙四起。

“別吵,我家郎君在睡覺呢!”瑾微壓低嗓音的聲音借着風送了進來,随後是樹葉淩亂晃動的聲音。

——有人在打枝驅鳥。

唐不言自小憩中倏地驚醒。

“你睡醒啦!”一個笑眯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悶在耳朵,聽得不太真切,唐不言揉了揉額頭,大概睡得有些深,還有些不知事的迷糊。

沐钰兒正一手糕點一手蘆葦筆,姿态潇灑地游龍走蛇,恰恰擡頭,真好和一雙還帶着睡意不曾散去水意的眼撞了個正着。

那雙漆黑的眸光借着半寸夕陽西下的昏黃日光斂着滿目春色,絕色霜雪,神明乍現。

沐钰兒呼吸一怔,手中的糕點啪嗒一聲落在宣紙上。

唐不言下意識皺了皺眉,清醒過來,目光往下移去,就看到一大塊油脂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沐钰兒回神,把那張抄了一半的司規連同糕點一起裹起來,塞進自己的袖子裏,讪讪笑着,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

“司直怎麽還在這裏?”他開口,聲音沙啞。

沐钰兒垂眸,手忙腳亂收拾着桌子上淩亂的紙張,紙張順勢還掉落在唐不言腳下。

“郎君。”馬車外,瑾微聽到動靜,連忙壓低聲音問道,“醒了嗎?”

唐不言懶懶嗯了一聲。

簾子被小心掀開一角,瑾微的腦袋探了進來,一臉驚喜:“郎君好久沒有睡這麽沉了。”

沐钰兒借着收拾的姿勢,悄悄擡眸看去。

兩人自見面起,這個唐家三郎便帶着教尺一般的端正矜貴,言行舉止挑不出半點錯來,可如今那張精致俊秀的冰白臉頰,卻帶着來不及散去的倦氣和……神明跌入人間的迷茫。

只這一眼,沐钰兒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下。

“馬上就要敲暮鼓了,今日多謝司直了。”瑾微和顏悅色說着。

沐钰兒胡亂把紙張随意疊在一起,七零八碎,含含糊糊說道:“小事。”

唐不言蹙眉,去看瑾微。

“本來早早就到大盤街了,誰知道司直正準備起身離開,您就皺眉,睡不安穩的樣子,司直心好,就索性一直陪着郎君了。”瑾微一臉開心,“郎君這一覺醒來,精氣神都好了許多呢。”

唐不言錯愕。

沐钰兒故作無所謂地拍着馬屁:“小事小事,上司睡得好才是大事。”

她眼角看到還有一張寫好的卷子落在唐不言腳下,在‘算了算了,再抄一張’還是‘要抄好久,少一張是一張’中徘徊。

“你……多謝司直。”唐不言注意到她的眼神,順勢坐直身子,伸手替她撿了起來,遞了過去。

冰白修長的手指輕飄飄地捏着那張墨團橫飛的紙張,實在有些暴殄天物。

沐钰兒那這張丢人現眼的紙團成一團,直接壓在最底下。

“行了,我也該回家吃飯了。”沐钰兒抱着紙,頭也不回地跳下馬車,“明天見。”

唐不言看着晃動的車簾,還有視線中一閃而過,那根耀眼鮮紅的發帶。

“張叔,我回來啦!”不遠處,傳來沐钰兒哐哐敲門的聲音。

大門咯吱一聲打開,露出一張衰老慈愛的臉龐。

“是三娘回來了啊。”

——原來她行三。

唐不言聽着外面的動靜,捏着指尖,冷不丁想道。

大門再一次關上。

安靜的大盤街偶有小孩歡喜的笑聲,家家戶戶開門的動靜,還有袅袅炊煙在夕陽日照下被蒙上人間鮮活的氣息。

“郎君。”瑾微低聲喚了一聲。

唐不言回神。

“她畢竟是女子,那些話不準再說了。”唐不言咳嗽一聲,低聲說道。

瑾微一怔,也知剛才自己太激動說錯話了,認錯道:“是仆無狀了。”

“回家吧。”他神色倦倦說道。

他好久沒睡過這麽深的覺了,一覺醒來都有些懶洋洋的感覺。

“是。”馬車再一次動了起來。

沐钰兒坐在門邊撥着豆角,耳尖地聽到馬車滴答離去的聲音,手指微動,一顆脆生生的豆角就被她捏碎了。

“三娘可是累了。”張叔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擔憂問道。

沐钰兒搖頭,順手把打算偷吃的奶黃撥走:“沒呢,就是在想晚上要吃什麽,有點想吃春卷了,芥菜還有嗎,做個芥菜春卷,再調一點肉餡,裹上餅皮上鍋蒸,再弄一些醬料沾沾,對了醬瓜也可以拿出來吃了。”

張叔笑了起來:“那便吃芥菜豬肉春卷,去歲腌制的醬王瓜想來也能吃了。”

沐钰兒笑起來,一顆小虎牙若隐若現。

“三娘剛才下來的那輛馬車是誰的。”張叔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瞧着頗為富貴,在樹下停了許久,若不是車轅上一直有仆人坐着,還以為是有人丢了馬車呢。”

沐钰兒一把薅起奶黃的後脖頸,不高興地嚷嚷着:“張叔,奶黃一只小貓貓可以吃豆角皮嗎,快教訓他!”

奶黃四肢垂落,一雙滾圓的大眼睛無辜地看着沐钰兒,嘴裏死死咬着從她指縫間叼出來的翠綠殼子。

張叔見她不願多說,便也不再多問,只是笑着和稀泥:“蔬菜瓜果該是能吃的,但畢竟和我們不一樣,少吃一些吧,奶黃還小呢,最是淘氣的時候。”

他從水井邊站了起來:“三娘帶他去玩吧,一整日沒見您了,想來也想得很,紫電整天在馬廄睡覺,三娘何時帶他出去踏踏青,免得憋壞了。”

沐钰兒揉着奶黃的軟乎乎的小腦袋,認真想了想:“過幾日吧,現在手邊有一個案子,等結束了,我就帶您,還有紫電奶黃,一起去城外踏青,聽說城外相國寺附近的櫻花開的很漂亮,到時候我們去看看。”

張叔看着她笑,眼尾堆滿皺紋,溫柔說道:“好。”

—— ——

沐钰兒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北闕把任務分配出去,陳菲菲高高興興去準備蒸屍的工具。

這幾日都是陰天,倒春寒的冷風不減反增,春日暖陽遲遲不來。

沐钰兒背着手溜到到二進院看陳菲菲驗屍。

一進二進院就看到西跨院裏熱鬧極了,原來是任叔正帶着幾人在地上挖土坑。

“反正都是屍塊,扔在一起不是也可以蒸熟的嘛?”陳安生也拿着小鐵鍬碎碎念着。

陳菲菲抱臂站在廊檐下,面無表情說道:“誰叫你來的,給我回去背書,下半年開學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來,也不嫌丢臉。”

“就是。”獨臂的呂平安把人提溜走,“小孩子去讀書,摻和什麽。”

陳安生不服氣:“小孩怎麽了,我又不怕,我不想讀書,我也想跟菲姐一樣學驗屍,給死人說話。”

任叔笑着搖了搖頭:“傻孩子,年紀小就說傻話,讀書好啊,讀書是最好的。”

“我一個女孩子,讀書有什麽用。”陳安生不高興地皺眉,一張小臉并未有六歲小孩的天真,“我才不要讀書,我想要和老大菲姐一樣。”

“和我一樣做什麽,搶我飯碗嗎。”陳菲菲不耐說道,“呂嫂帶她回去讀書,我以前是不讀書嗎,我是沒錢讀書,王八蛋,一點也不珍惜小钰兒的苦心,走走走。”

陳安生被人連着教訓,立馬紅了眼睛。

呂嬸心疼,連忙上前牽着她的手:“囡囡乖,我們去找小昭玩。”

沐钰兒眯眼看着陳安生,腦海中冷不丁響起唐不言的話。

——北闕的孩子與往常孩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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