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銀老案 (1)

櫻花

沐钰兒自水中擡起頭來, 先是一眼就看到唐不言披着大氅站在廊檐下,肅青色的大氅靜靜垂落在兩側,高潔優雅如仙鶴。

他注意到沐钰兒的視線, 便也跟着看了過來,沐钰兒做賊心虛,見鬼一般移開視線,只是專注地看着張一。

唐不言便也順勢看了過下, 一雙眼瞧着不辨喜怒, 淡定自若。

正準備下臺階的張一腳步一個哆嗦,差點臉朝地摔下去,小眼睛滴溜溜的朝着兩邊轉了轉。

——不對勁!

他腦海裏冒出粗黑的三個大字。

“都看我做什麽?”他往紅柱上靠了靠, 哆哆嗦嗦問道。

“看你貌美如花啊。”沐钰兒話一說完又覺得不對勁,眼尾一瞟, 開始不耐煩地敲了敲石頭,“快說正事。”

遭受無妄之災的張一砸吧着嘴, 小聲說道:“有一個腦袋在慈惠坊的洛水附近被人發現了。”

沐钰兒揚眉:“這麽巧。”

張一點頭,朝着沐钰兒走過去, 順手掏出帕子遞了過去:“更巧的就是在大風車附近。”

沐钰兒細眉緊皺:“如何發現的?”

張一一說起這個就興奮起來:“前幾日不是一直暴雨嘛, 洛水河水暴漲,那個大風車的動靜就更大了, 金吾衛怕洛水淹了沿邊商戶, 打算用兩天時間疏散住戶, 昨日走了一大半,然後今日一大早就繼續來敲門,誰知道剛走到安然橋附近, 就看到有一雙腿直勾勾地躺在樹後, 金吾衛心中就一個咯噔, 前幾日才剛發現碎屍,可不能又是屍體了,衛隊長就帶着人戰戰兢兢走過去。”

張一頓時神秘起來:“結果你猜怎麽着?”

沐钰兒把手中的帕子扔到他懷裏:“打算去南市說書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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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一龇了龇牙,興致不減:“原來是一個醉漢,那醉漢滿身醉醺醺,一打聽才知道是昨夜在慈惠坊小酒坊喝了酒,昨天晚上沒回去一直在路上閑逛,這幾日洛水附近都在清街,竟都沒發現他,最後這人走不動,發酒瘋,以為回家了,直接躺在地上就睡了。”

張一說話抑揚頓挫,一件事情在他嘴裏說出來,畫面感迎面而來。

沐钰兒蹙眉:“這麽大個人,巡邏的金吾衛沒發現。”

張一伸手把人打斷,一本正經說道:“我還沒說完呢!”

沐钰兒龇了龇牙:“那你快說。”

“再說那醉漢是直接躺在柳樹下的,幸好洛河邊上的柳樹葉子厚,半夜風一攪動就給人蓋住了半個身子,免了他大晚上在外面睡覺被凍死的慘狀,再說那衛隊長被吓得一個哆嗦,就直接把人踢醒了,想着趕緊把人打發走,去別的地方睡,那醉漢迷迷瞪瞪睜眼,最後慢吞吞起身,結果你猜怎麽着了!”

張一自肚子上比劃了一下:“他這裏一直鼓鼓的,然後被柳樹蓋着,大家都以為他是一個大肚漢,誰都沒仔細想,結果那醉漢一坐起來,好了,肚子掉了!”

他雙手一拍,聲音頓時激昂起來。

“是一個人頭!臉上的肉都掉了半邊了。”

張一一手握拳,在掌中用力擊打一下。

“我覺得就是我們沒找到的那具碎屍的男腦袋。”

沐钰兒心中一動。

“長得可像魯寂?”唐不言走下臺階,朝着沐钰兒走過去。

張一連忙讓開道。

“不好說,那個人整個都泡開了。”他砸吧着嘴,“但我感覺,那眉眼真的有點像。”

“腦袋呢?”

沐钰兒的聲音自張一背後傳來。

張一不解扭頭:“老大,你站我後面幹嘛。”

沐钰兒捏着他的後脖頸,往前推去。

張一猝不及防看到唐不言的臉,頓時吓得整個腦袋往後仰去。

——唐少卿這臉好看是好看,吓人是真的吓人!

“頭顱如今在哪?”唐不言見狀,淡淡問道。

張一磕巴了幾下,這才想起之前要說的話:“金吾衛正打算送過來呢。”

“那個醉漢呢?”身後的沐钰兒也跟着問道。

“也一起被抓過來了。”

“你帶幾個人去通玄橋附近,等會會有一具屍體被送到北闕,你沿途看着,不要讓其他人接觸到這具屍體。”唐不言開口把人趕走。

張一哎了一聲,正準備走,突然感覺後背的衣服被人拉住了。

“還是我親自去吧。”沐钰兒悶悶說道。

唐不言的視線終于落在那半截發髻上,沉吟片刻後說道:“那顆頭顱也很要緊,而且這件事情若是真的牽扯草藥案,司直不是更清楚嘛。”

沐钰兒還沒說話,張一也跟着嚷嚷起來。

“對對對,接屍體這種事情還是我去吧,等會還要審訊,我也不會啊。”張一大聲嚷嚷着。

沐钰兒被張一的遲鈍氣得咬牙,但也不得不松開張一的衣領。

張一眼珠子在兩人身上掃過,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偌大的庭院就剩下沐钰兒和唐不言兩人。

唐不言神色如常,只是唇色有些發白。

“今日之事确實是某思慮不周,還請司直見諒。”唐不言認認真真開口道歉。

沐钰兒胡亂嗯了一聲:“沒有的事,我先換衣服了。”

她頭也不回地竄走了。

唐不言垂眸,右手手指捏着左手的指骨,沉默地站着。

等沐钰兒磨磨唧唧換好衣服,金吾衛的人也來了。

來人正是當日撈屍塊的小隊長,人長得奇高,又黑又壯,那個焉頭耷腦的醉漢彎腰勾背在他身邊站着,越發顯得像個小雞仔。

“就是此人。”小隊長直接把人往前提溜了一下,“腦袋就在這個盒子裏,怕我的人粗手粗腳,直接放在盒子裏給司直帶來。”

他順手把懷中的木盒遞了過去。

沐钰兒笑起來,抱拳說道:“麻煩這位大兄弟了。”

“不敢當,職責所在。”小隊長性格豪爽,揮了揮手,“大家夥都希望案子趕緊查清,也免得隊長也整天念叨着,我聽着也難受。”

唐不言自屏風後走了出來,擡眸看着那個小隊長,開口,冷淡問道:“你們昨夜為何不曾發現這位醉漢。”

“卑職金吾衛隊正曹正參見唐少卿。”他早就發現屏風後有人,卻不料是唐不言,連忙跪拜行禮。

“起來吧。”唐不言颔首,聲音格外平靜,卻帶着銳利的逼問,“洛水兩岸巡防半個時辰輪值一班,為何今日早上才發現這位醉漢。”

曹正下意識緊張起來:“自從今年年後,我們宵禁後對洛水兩岸巡邏的時間就成了一個半時辰一班。”

“為何?”沐钰兒驚訝說道:“這一帶靠近兩個內坊和紫薇宮等地,巡防不該越來越嚴密嗎?”

曹正撓了撓腦袋:“卑職也不知道,聽朗将說好像是金吾衛改制有關,人手不夠了,而且這一代安心橋以西都是千牛衛的地盤,我們對各街坊的巡街還是一個時辰一次,只洛水附近減少了人手。”

“原來如此。”唐不言沉吟片刻。

“隊中還有事情,告辭。”曹正很快就按劍離開。

沐钰兒扭頭去看唐不言,不解問道:“金吾衛為何要改制?”

唐不言咳嗽一聲:“突厥默啜寇鹽、夏、忻、并諸州,朝中有人提議減少洛陽府兵,前往邊境禦敵?”

沐钰兒驚詫:“那也不該是內府的事情啊。”

如今軍隊沿用的府兵制,是以開.國就确立的均田制上的農戶為基礎,再于天下各道、州、縣要沖設軍府六百三十四所,總稱折沖府,又于中央設十六衛将軍衙門專事天下軍馬,其中十六衛分為皇家禁軍、內府、南北衙,邊境上的軍隊采用的是世襲軍戶制和常備軍。

千牛衛就隸屬于內府,乃是京師地區戍軍。

沐钰兒不等唐不言解釋,很快就自己琢磨出一點滋味來。

“如今十六衛的選拔大都從世家中挑選,陛下有意打破這個僵局,所以陛下在今年開設武舉也是因此,我聽說今年武舉第一名直接被補為左衛長史,一朝躍龍門,陛下想要大量提拔寒門出身的行軍打仗人才。”

唐不言看着她,卻沒有說話。

沐钰兒睨了他一眼,嘟囔着轉移話題:“先審問這個醉鬼吧。”

唐不言颔首。

“你叫什麽名字?”沐钰兒在紙上例行公事給這個醉鬼畫了個醉醺醺模樣,這才板着臉問道。

唐不言看着紙上那個呼呼大睡的胖男人,嘴角露出一絲淺笑來。

醉鬼大概還沒完全醒酒,整個人焉噠噠地跪在遠處,聽到聲音,好一會兒才回神,呆呆地看着沐钰兒,口齒含糊不清地說道:“小人,小人叫李四。”

“這個腦袋怎麽解釋?”沐钰兒直接打開木盒,放在李四面前,冷着眼說道,“何時殺的人。”

李四冷不丁被那個少了半邊皮肉的腦袋吓出一身冷汗,還沒褪去的酒氣也被吓得魂飛魄散。

那人連滾帶爬遠離那個人頭,吓得臉都青了。

“小人,小人沒殺.人啊。”他嘴皮子哆嗦着說着,“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沐钰兒木着臉,強硬說道:“那這個腦袋怎麽出現在你懷裏,你還抱着人睡了這麽久,若不是你酒後殺.人,怎麽還能抱着走這麽久。”

李四吓得鼻涕眼淚齊齊留下,連連擺手:“不,不是的,小人前幾日丢了工作心情不愉,就在慈惠坊的王家酒鋪喝酒,喝到暮鼓時分,老板趕小人離開,小人借着酒勁鬧了一場,最後就順手拿走兩壇酒就走了。”

他苦着臉,一張臉憔悴發青。

“小人真的是準備回家的。”

“你家在哪裏?”沐钰兒問。

“在通利坊。”

沐钰兒冷笑:“通利坊南走,你這可是北走啊。”

李四搓手,老油條辯解着:“喝醉了,東南西北分不清也是常有的事情,小人大概是醉糊塗了。”

“那這個人頭怎麽回事?”沐钰兒點了點木盒子,“總不會人好端端跑到你懷裏的吧?”

李四耷拉下眉眼,喊冤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小人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就記得有點困了,迷迷糊糊間,覺得有點冷,就摟着枕頭睡過去了,難道不是枕頭嗎?是這個腦袋,嗚嗚,我還以為我回家了呢,怎麽會沒回家,明明感覺很軟啊……”

李四自己把自己吓得胡言亂語。

沐钰兒打斷了他的碎碎念,話鋒一轉,問道:“你昨夜可有看到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

李四皺着臉,苦思冥想:“好像沒有。”

“昨夜下小雨,你躺在樹下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沐钰兒聲音倏地變柔,循循善誘道。

“那些雨落在你身上難道不冷嗎,你冷的是應該是醒過來的,眼睛睜開沒有,耳朵有沒有聽到波濤磷磷的水聲……”

李四眨巴眼,果真順着她的思路想下去。

唐不言側首去看沐钰兒,沐钰兒眉眼低垂,長長的紅色發帶垂落在胸前。

她不笑時,溫和的眉眼便有一些銳利。

沐钰兒察覺到他的視線,便下意識轉眸看了過來。

兩雙眼睛撞在一起,便各有默契地移開視線。

“好像……我好像做了個噩夢。”李四打了一個寒顫,開口說道,“還怪可怕的。”

“什麽噩夢?”沐钰兒追問着。

李四眉心緊皺,嘴角抖動片刻,猶豫說道:“好像夢到,鬼了?”

沐钰兒原本懶洋洋坐着的姿勢微微緊繃,身子前傾:“鬼?怎麽樣的鬼?”

李四仰着頭,臉上又是害怕又是迷茫。

“好像是……”他眨眼,磕磕絆絆說道,“水鬼。”

沐钰兒驀地響起把那對老夫妻說的話。

——“這河裏,有水鬼。”

“洛水常年死人,真要有鬼早就爬出來了,還輪得到你安然無恙站在我面前。”沐钰兒板着一張臉,大義凜然,人鬼不侵的說道。

李四怔怔地看着她浩然正氣的模樣,滿腦子混沌被這麽一琢磨,突然覺着有點道理,滿心的害怕也随之消散而去。

“不過是做夢而已。”沐钰兒漫不經心說道,“仔細說說那鬼是什麽樣子的?”

李四仔細想了想:“一張臉蒼白蒼白的,耳朵長長的,對了,這個人的眼睛只有眼珠沒有眼白,其他本來有五官的地方都平平的,還有手指……”

他舉起自己的手,比劃着:“手指有這麽長,很像小鴨子的蹼,但慘白慘白的,好像在我眼前劃拉了一下,但我當時太困了,沒一會就睡過去了。”

“其實還是有點可怕的。”李四後知後覺打了一個哆嗦。

——那張慘白扁平的臉上只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鬼魅陰森地彎腰看着自己。

——長長的指甲還帶着濃重的水汽,濕漉漉的,就像剛上岸一般。

沐钰兒眉心一揚。

這手的描述和老夫妻說的差不離,只是更詳細了一些。

“還有嗎?”沐钰兒指尖轉了轉筆,“這個人會不會呼吸啊,有沒有影子?有沒有味道?”

李四忍不住開始回想,最後驚訝說道。

“好像會呼吸,我感覺肚子會動,那個人光溜溜的,沒有穿衣服,但整個人就很奇怪,想泡發了一樣。”李四眨巴嘴,“有點像海蜇。”

他咽了咽口水:“身上還有點鹹鹹的味道,怪好吃的樣子。”

“那影子呢,若是他打算吓你,肯定彎腰,洛水一代的柳樹上都有燭燈挂着,總該有影子吧?”沐钰兒循循善誘。

李四眉心緊皺:“好像确實有,對了,即使因為他一直晃來晃去,我覺得煩,這才睜開眼去看的,咦,不對啊,睜開眼,我不是睡了嗎?”

沐钰兒心中一冽。

“到底是不是做夢啊。”

“感覺好真實啊。”

李四察覺出不對勁,整個人都在發抖。

“帶下去吧。”唐不言出聲把人打發走。

“青天大老爺,兩位貴人明鑒啊,小人沒人殺.人啊。”李四一邊害怕,一邊想起正事,哀嚎連連。

北闕的衙司瞪眼:“真不是你殺的,司直自然查的清楚,再敢亂叫就板子伺候,還不随我下去。”

李四心神疲憊,在有鬼和殺人中驚懼萬分,腳步沉重地走了。

“你之前說有關于草藥的線索,便是這個鬼嗎?”唐不言問道。

沐钰兒點頭,随後把那對老夫妻的話簡單複述了一遍。

“所以這個大概率真的有一個鬼。”唐不言沉吟片刻後說道,“裝神弄鬼。”

“對!”沐钰兒用力點頭,“先去把屍體驗了,我晚上準備去洛水裏抓鬼。”

唐不言擡眸看她:“你當真不怕?”

沐钰兒皺了皺鼻子:“我還沒見過鬼呢,若是真的鬼,那我就把他抓起來仔細研究一下。”

她話鋒一頓,砸吧了一下。

“而且不是說像海蜇嘛。”她眼睛亮晶晶的,“嫩海蜇用甜酒浸一天一日,味道香甜又帶着鹹鮮味,一定很好吃。”

“對了海蜇皮切成絲,用酒醋拌一下!最是下酒了。”

唐不言看着她,嘴角不經意勾起:“可那個是人。”

沐钰兒眼睛頓時黯淡了,長長哦了一聲:“那是不能吃的,不過我就是想想,現在海蜇可貴了,我還吃不起。”

“走吧。”唐不言垂眸說道。

沐钰兒拎着木盒往後院走去:“把案子辦好了,陛下會給我發錢嗎?”

“若是辦得好,自然有。”唐不言跟在身後,慢悠悠說着。

沐钰兒信心滿滿握拳。

二進西側院,陳菲菲正坐在躺椅上慢悠悠地吹風曬太陽。

“來活了。”沐钰兒站在門口喊道。

陳菲菲睜眼:“咱北闕的生意開了春之後确實可以啊,都不帶停的。”

沐钰兒咧嘴笑:“快看看這個腦袋是不是那個男屍的。”

陳菲菲一聽,一躍而起。

“那個魯寂的腦袋找到了?”

“不是魯寂的。”沐钰兒把木盒遞過去,“魯寂的屍體等會送過來。”

陳菲菲一驚:“裏面的屍體不是魯寂?”

“不是。”沐钰兒搖頭,“你合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這個人的。”

陳菲菲來了興趣,連忙穿上衣服,帶上手套,捧着木盒往屋內走去。

天氣逐漸有些轉熱,但停屍的那個屋子卻格外冷,站進去甚至會有些寒意。

唐不言擡眸掃了一眼。

沐钰兒得意說道:“這個屋子你看着是不是挺小的。”

唐不言颔首。

“屋內有夾層。”

沐钰兒語塞,睨了他一眼:“你怎麽又知道了。”

“唐家的暖閣就是這般設計,犧牲一定的空間,在內部防止鐵管道,這樣便可以輸送熱氣,但一般冷熱不能通用,洛陽冬日更寒,便統一設置了成暖閣,但阿姐怕熱,她的小院便是放置冷氣的。”

沐钰兒驚訝:“我還以為只有我這個聰明腦袋才能想出來呢。”

“才不是,你不是問張叔的嘛。”陳菲菲戳破她的牛皮,嘲笑道,“張叔說許多富貴人家都是這樣取暖的,你才改成這樣的。”

沐钰兒皺了皺鼻子:“那也是我想的,不然你現在這裏已經臭死,熱死了。”

“是是是,小钰兒最聰明了,快幫我把箱子裏的勺子拿出來。”

沐钰兒加快穿好衣服,從角落裏拎出箱子:“要小一點的嘛?”

“嗯。”

陳菲菲捏着那個只剩下半邊的腦袋的嘴巴:“嘴裏好像有東西。”

沐钰兒立馬湊過來:“好臭。”

“把那個蘇和香丸含一顆到嘴裏,別中毒了。”陳菲菲随口說道,“這腦袋在水裏泡了這麽久,幸好沒多少肉了,若是尋常屍體,只怕要腫脹泡發到不成人形了。”

沐钰兒摸出為數不多的藥丸,猶豫一會兒,遞給走過來的唐不言:“你吃。”

唐不言搖頭:“你吃吧。”

“你吃你吃。”沐钰兒把藥瓶塞進他手裏,“這腦袋怎麽也泡了四五天了,味道很大,別把你熏倒了。”

唐不言搖頭:“你們為何不吃?”

“因為東西不多了啊,大少爺,別墨跡了,我這裏還要小钰兒幫我填表格呢。”陳菲菲不悅催道。

沐钰兒拎着筆紙,站到陳菲菲身側,甕聲甕氣說道:“你說吧。”

“死者,男,牙齒磨損得厲害,大部分齒尖被磨平,四到五個牙齒表面都有黑點,且連成片,所以年紀大概在三十八歲到四十四歲。”

陳菲菲捏開嘴巴,仔細打量着:“眼膜底充血,口鼻中中有泡沫,還有淤泥,這是什麽?”

她用鑷子抽出一根已經發爛烏黑長條。

“咦,這個,這個是不是柳葉。”她放在一側的盤子上,一臉嚴肅地看着那條隐約能看出形狀的樹葉。

“洛水邊的柳葉都很長,而且很堅韌,這根柳葉看表面沒有細絲,有點像被割斷的,難道洛水下面有很多柳葉條?”

“所以是生前溺死的嘛?”沐钰兒問。

“是,喉舌下有淡紅色泡沫,說明被水嗆道後傷了肺部和喉嚨。”

“臉上完好皮膚已經膨脹變白。”陳菲菲伸手暗了暗已經完全看不出模樣的臉頰,“一般人體開始腐爛都是從頭部開始,這個頭部已經雙目怒瞪、口唇外翻、肥頭大耳,入水時間至少三到四天,和這具男屍死亡時間相似。”

“所以這才是腦袋浮上來的原因嗎?”沐钰兒問。

“當然還有洛水暴漲的一個問題。”陳菲菲解釋道,“洛水地下暗流豐富,一旦暴漲,地下就會翻滾,這個腦袋上不少淤泥,應該是一開始沉底了,現在被水推上來了。”

“這個模樣可以畫出來嗎?”沐钰兒問。

“只能畫出頭骨和大概的模樣。”陳菲菲解釋道,“人的骨頭是不變的,肌肉紋理時候順着骨頭長的,但生活中一個人愛吃鹹口的,整個頭臉勢必會腫大,若是愛吃肉,顴骨兩側就會多肉。”

沐钰兒扭頭去看唐不言:“現在可以确定這個人不是魯寂,那他到底是誰?”

“魯寂的面容是完好的,可以作出他的頭骨嗎?”他問陳菲菲。

陳菲菲點頭:“自然可以,這樣的話,反而更準确。”

唐不言颔首:“這個人的眉宇有點像魯寂,司直覺得嗎?”

沐钰兒點頭:“确實有一點像。”

“那若是算上這個人,我們目前已經只有有三個人很像魯寂了。”

沐钰兒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驚訝說道:“那個一開始被我們誤認是魯寂的賭徒。”

“正是。”唐不言颔首,“雖說魯寂面容并不出衆,天下相似之人未必沒有,可一下子在洛陽出現三個,難道不奇怪嗎?”

“這個人到底是為何死的?”唐不言眉眼半阖,微亮的日光落在他冷淡的眉眼上,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是意外,還是因為魯寂?”

沐钰兒沉默。

“罷了,等魯寂的驗屍結果出來。”唐不言沉吟片刻。

“所以魯寂還是死了?”陳菲菲見縫插針地說道,“那為何魯夫人冒人這具屍體。”

“魯夫人是憑借腰間的紅色胎記認人,你記得看看魯寂身上到底有沒有胎記。”沐钰兒說道。

就在三人說話間,張一的大聲嚷嚷聲自拱門處傳來。

“好多蟲啊,你走快些啊。”

張一驚慌失措的聲音。

“別叫了,要進嘴裏了。”

瑾微悶悶的聲音響起。

只見兩人擡着一個布擔,一人擡頭一人擡尾快步朝着西苑走來,身側一直有蒼蠅徘徊。

“怎麽只有你們兩個?”沐钰兒不解問道。

張一晦氣說道:“別說了,瑾微也太不靠譜了。”

瑾微不服:“我是為了你們好,那些都是東宮的人,他們一旦進入北闕,你們明天就要關門大吉了。”

沐钰兒扭頭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颔首。

“東宮不能和朝臣交往過密,更何況是北闕,之前春兒女官說洛陽命案都由北闕負責,所以我直接讓太子把屍體送出來了,讓你的人親自去接,光明正大,反而令陛下挑不出錯來。”

沐钰兒笑:“我就說能想這麽遠,也就是少卿了。”

張一和瑾微很快就把屍體放在另一臺鋪着白布的長桌上。

陳菲菲看了那一眼蒼白的,高度腐爛的屍體,呵了一聲:“這麽多蟲子啊,死了至少也有十天了。”

那屍體堪稱慘不忍睹,皮肉帶着黏噠噠的滑膩感,大量蛆蟲因為取食,在屍體上留下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孔洞,傷口處的骨骼外露,但偏偏他的臉上不知為何,竟然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蟲卵爬過的痕跡,毫無血色的慘敗發青的面容上一雙血眼直勾勾地看着衆人,陰森猙獰。

張一一放下架子就在外面吐得昏天黑地,就連瑾微疾步出去,在水槽下一直洗手,但唐不言眉心緊皺,卻沒有退出屋內

沐钰兒小心觑了一眼唐不言,靠了過去:“少卿要先出去嘛。”

唐不言沉默搖頭。

“不如你先去把解剖單子簽了吧,菲菲肯定要開膛的。”沐钰兒說道。

“不必。”唐不言垂眸看她,解釋道,“在揚州時也見過不少這樣的屍體。”

沐钰兒眨眼:“行吧,那你遠一點,這味實在不好聞。”

一側陳菲菲已經利索地把死者衣服脫了幹淨,也點了蒼術和皂角去臭,随後敲了敲桌子:“辦公時間,禁止說悄悄話。”

沐钰兒腳步一頓,随後湊了回去,笑眯眯說道:“開始吧。”

“張一呢?”陳菲菲高喊,“打清水來。”

張一在門外虛弱應了一聲,沒一會就前前後後斷了三盆水來,全程閉着眼送上來的,還有一次差點撞到唐不言身上。

“右邊。”唐不言的聲音冷淡在耳邊響起,這才悄悄睜開一只眼,吓得連忙往右邊走了。

“你這個膽子。”陳菲菲恨鐵不成鋼:“沒出息。”

張一憋着嘴,又縮回門口裝死了。

陳菲菲把爬蛆蟲的衣服單獨小心放置在一處,這才用抹布把屍體表面殘留的蛆蟲簡單擦拭幹淨,露出青白死白的屍體表面。

“一件淺綠色官袍,一個素色手帕,一雙黑底圓頭鞋子,一個靛青色錢袋子。”陳菲菲掃了一眼爬滿蛆蟲的衣服,淡淡說道。

唐不言擡眸,掃了一眼。

“死者男,身高五尺半上下,體重大約一百二十斤,身體表面有四處傷口,身上無任何标記。”

陳菲菲開始檢查屍體。

她話鋒一頓:“腰間沒有花紋,和魯夫人之前來認魯寂時說的是有錯誤的。”

唐不言眉心緊皺。

“袁沉敏撒謊了。”沐钰兒嘴裏含着一片生姜,被她從左邊頂到右邊,“她為何撒謊?”

陳菲菲用鉗子打開魯寂的嘴,向上揚起,接着天光仔細看着:“牙齒牙尖磨損,牙齒表面有四個地方有黑點,形成片狀,所以年紀大概在四十歲到五十歲。”

“這人被放過血,傷口一寸半,深一寸,屍僵已退,大量失血後屍斑形成不明顯,加上最近天色涼爽,還有此人瘦弱,這些條件加起來屍體也已經是指壓褪色,說明人死的已經有段時間了。”

“少量屍斑具體集中在手臂、肩胛等處,舌頭下垂,眼睛充血,喉嚨有大量血沫,鼻腔有微血,嘴角有傷,牙齒上有血沫,這個人是在清醒狀态下被倒吊放血的。”陳菲菲驚訝問道。

沐钰兒點頭:“是被倒吊着放血死的。”

陳菲菲眉尖一動:“這個死法懲戒意味大過殺.人,有意思,還有這個三刀六洞,刀口寬一寸,貫穿傷,皆不是致命傷,心口下一寸,肝下半寸,脾下半寸,殺人者動作幹淨利索,傷口邊緣整齊,此人對身體解構了解,三刀都避開了死穴,是個高手。”

沐钰兒擰眉,嘴裏的生姜又在唇齒間打了一個滾。

“腳踝處一圈暗紅,有屍斑形成,傷口破皮,形成摩擦傷,有過掙紮痕跡。”陳菲菲說,“人是還沒死就被挂上去的,但掙紮的時間不長。”

陳菲菲用剪子挑了一只蛆蟲,仔細看着:“已經是幼蟲了,還有一些螞蟻和甲蟲,嗯,這是蛹,死了至少十五天了。”

唐不言蹙眉,神色嚴肅。

沐钰兒算了算時間,一驚:“那不是最晚死的時間都是初四了?”

“對。”陳菲菲點頭,目光落在右手腕那個深可入骨的傷口上,撥開敷在表面的蠕動蛆蟲。

“手腕上的傷和身上的是同一把利器所致,寬不足三寸,長度看不出,但這刀兩側都是開刃的,扁平銳利,這刀好奇怪。”

沐钰兒揚眉,扭頭去看唐不言:“那個日本浪人手中的刀?”

唐不言颔首。

“這個日本浪人之前救過梁菲,現在又摻和在東宮。”沐钰兒眉心緊皺,“怎麽聽上去這麽像攪屎棍啊。”

陳菲菲已經撥開死者的頭發,摸到死者的腦後,用清水把蛆蟲掃落:“頭上也有傷口,一寸大小,血斑已結痂,傷口呈點狀,瞧着像是被尖銳硬物砸傷,有點像石頭,還帶着一點泥……”

“這個已經查清了,是魯寂和東宮同僚争時,被同僚傷的。”沐钰兒簡單說道。

“那掐過死者嗎?”陳菲菲問道。

沐钰兒搖頭:“沒有說,只是說人砸暈了,他就害怕地跑了。”

“是練武之人嗎?”陳菲菲問。

“不是,兩個人腳步虛浮,估計力氣都不大。”沐钰兒解釋着。

“那死者後脖頸處有一個清晰的手掌印自,下手之人力氣極大,手指壓在耳朵後的筋脈,把筋脈直接壓斷了。”陳菲菲撥開他的耳朵,蹙眉,“好大的力氣,死者身上沒有其他擊打傷口,只有這一個傷口,兇手捏這裏做什麽?”

沐钰兒踱步:“使刀的人,手上力氣都不會小。”

陳菲菲目光一凝,最後落在魯寂的右手指甲上:“指甲上皮屑物,這人臨死前應該抓到過兇手的身體。”

“所以兇手當時為了止住他,這才捏着他的後脖筋,這麽大力捏到後耳位置,就會吃痛,也就會松嘴。”沐钰兒說道。

陳菲菲眸光一頓,掃了眼逐漸暗淡的天色:“你去拿個燭臺給我。”

沐钰兒哎了一聲,手忙腳亂收拾手上的東西,剛一扭身,就看到唐不言拎着已經被點亮的燭臺走了過來。

“哎哎,我來我來。”沐钰兒連忙上前。

“不必。”唐不言避開她的手。

“扶起屍體。”陳菲菲眉心緊皺,手中的鉗子蠢蠢欲動。

沐钰兒眼睜睜看着唐不言上前,扶起屍體的頸部,與此同時,手中的燭火也不近不遠,恰恰照亮口腔。

陳菲菲仔細巡視了片刻,眼前一亮:“果然有。”

只見她撐大死者的嘴巴,尖尖的鉗子在裏面探了探,很快就夾出一條長長的,發黑的條狀物。

“我就說死者的嘴角怎麽會破的這麽厲害,就像要裂開一樣,牙齒縫隙中也有血沫。”陳菲菲把條狀物放在托盤上。

“人被倒挂确實會倒嗆出血,但不至于滿嘴都是血。”她指了指托盤上的東西,“但是把人咬出一塊肉就不一樣了,血跡會立刻黏上牙齒。”

“這是人的肉?”唐不言擰眉看着那條已經發爛的肉塊。

“可以看出是哪裏的嘛?”沐钰兒緊接着問道。

陳菲菲放在清水裏洗了洗:“看不出,但能看出是被撕咬下來的,這麽長的一塊肉,不是手就是腿。”

沐钰兒擰眉。

“還有一個事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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