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春去景蕭·17

金簪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更或者說,她自己确實也期待着。這讓她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皇上微微一笑,眼眸深處是大事定下的安定感。

“我等你凱旋。”

方向定下, 而後諸多事情由此迅速且有條不紊地發展。

金簪在禁衛所待了小半年, 人都認齊了,挑了十幾個得力的帶走。他們将會得到提拔,至少躍升兩級。

尋常武将遷升, 不至于帶如此多的将領, 太過頭了, 新舊兩派會打起來, 容易造成軍心分散。

但吳總兵能屢敗屢戰,并非沒有緣由。其中一點, 就是他用財寶珍馐、乃至于美人權勢籠絡了一批手下, 這些手下代替他穩住軍心。

他的這支軍隊,打仗不是為了保家衛國, 功名利祿, 他們不信, 認為這些都是虛的。他們只打算——賺錢,然後賺更多的錢。

這種軍隊,領頭羊必須要換,而且全換。可惜金簪的手下不太多,她估計, 領了吳總兵手下的十幾萬兵馬後,更多的還是要從原有的兵将裏提拔。

皇上、祖母和徐鏡都努力給一些他們知道的訊息,鄭德成也偷偷給了點。金簪要分辨裏頭可用不可用的, 還有禁軍事務的交接, 因此忙成了陀螺。

和她交接的新禁衛總領, 姓寧,是她母親的家族。論親源關系的話,該以表兄妹相稱。

但這位寧表兄挺冷淡,也帶了十幾個人交接負責,說尋常公事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更枉論一些私事。

金簪本來人也忙暈了,便也不理會他,公事交接清楚,提醒一下注意防火防盜防鄭吳,便撒手了。

寧家是開國時就是武勳侯爵,百年前因事褫奪爵位,但東北那一塊确實不好管,先帝素愛高卧,見寧家能管,兼着寧家入宮妃子的耳邊風,就直接讓寧家接着負責東北那一塊。

……應該會管吧,應該不至于出亂子吧?

出發那天,是吳祥被押送回京的同一天。

金簪頭一次站在京城的城牆上,望城牆內,房屋密密麻麻,高低錯落,遠處和近處的房子差距宛如天壑。望城牆外,零零落落的村莊,逐漸泛黃的麥子,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一次被抽調去北疆的,還有幾個京衛所裏同樣忠心的将領,他們将聽命于游總兵。現在,在等他們集結。

“臨危受命,辛苦你了。”皇上道。

金簪搖搖頭:“不辛苦,雖然沒查出殺死父母的真兇,但現在能替父母完成遺命,我求之不得。”

皇上嘴邊的笑意淺淡,他扶住石牆,看着遠處的風景。很驚奇,完全看不出他平常懶散的樣子。相反,他脊背挺直,端莊肅立,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神情肅穆。

“若是順利,今年冬天,你就能回來。”

金簪心知有難度,冬天是最艱難的時候,因為牧狄冬日沒有牧草,他們會全身心去劫掠,攻勢會無比猛烈。除非……在秋日,大勝全殲。

但聖上心懷期待,金簪也不至于這個時候去潑冷水。于是她點點頭:“一定竭盡全力。”

京衛所的将領來了,朝她單膝跪地,宣誓忠誠。金簪按禮儀走完,和他們一起下城牆。

在城牆邊上,她恍惚路邊站着一個人,黑袍黑帽,看不清身形的存在。可能是吳嬌嬌。

金簪心下嘆氣……她給徐文懿寫信,略提了下京衛所的吳姑娘吳主事想進他的軍隊裏,問他意見。不出意料,徐文懿在回信中否決了。

徐文懿順帶還花了一頁寫保證,說他完全沒有接近遂城裏和他獻殷勤的男男女女,明确說清他心有所屬。

金簪沒有什麽看不明白的,筆拿着糾結怎麽寫回信。夢卿就來報事項。

忙完後更不知道如何回信,只能暫時擱置。

金簪有寫信和吳嬌嬌說明情況,理由是徐文懿不希望軍隊裏加塞人進去。吳嬌嬌看了沒有,信了沒有,就不知道了。

她想叫住吳嬌嬌說,又恍惚認為畫蛇添足。不叫,又疑慮她會不會疑心自己敷衍。

“游小姐。”寧表哥叫住了她。

已經走到城牆腳下,将領們和他們的家人告別。祖母沒有來,不重要,昨天已經在府裏告別過,祖母拗不過她,今天鬧點小脾氣。寧表哥這回就是充當家屬了。

今天寧表哥穿着修身的墨藍色垂綢制袍,看着也有幾分潇灑風度。

金簪剛想和他目光對視,就見着寧表哥眼睛微眯,冷笑開口:“我向聖上自薦過,但聖上寧願讓我當禁衛總領。顯然聖上更信任你。”

金簪:“……”他在抽什麽風?

寧表哥:“不過,這一次聖上所托非人了……你沒辦法打贏牧狄的。”

金簪:“為什麽?”

寧表哥:“因為姑姑做不了,所以你也做不了。你會步姑姑後塵的。”

金簪确定了,寧表哥真的是在放一些無謂的狠話。難怪母親從她記事開始,就沒和寧家聯絡過。

有這樣的娘家,不聯絡已經是最後的溫柔。

金簪不再理會他,不過心裏忍不住犯嘀咕……他真的能領好禁衛軍嗎?

不管如何,她現在已經榮升成總兵,待儀式走完,便是正兒八經的正二品。亂世出英傑,大抵如是。

金簪并沒有“我當不了”的想法,她當着滿城人的面,領了聖上的旨意,領将出發。

嵘城是距離玉峥關最近的城鎮,在玉峥關守備無事的時候,嵘城也稱得上十分繁榮,一些牧狄那邊的良民能拿到通行證,拿一些皮草牛羊來嵘城換私鹽茶鐵。

遂城是吳總兵新建的,就在嵘城旁邊,說法是成掎角之勢。建了還沒半年,實際使用上,遂城只是吳家軍能舒舒服服安營紮寨的地方,甚至還讓兵力分散。

金簪一來,先查看地形。

她是不動聲色的,而夢卿在旁陪伴,見遂城确實累贅得可以,不免啧啧搖頭。

吳總兵被押送後,徐文懿也住進了遂城裏,進遂城後,他也一直陪着。

徐文懿同樣有些憂愁,金簪身為,論理要在校場上閱兵。可是……

跟着吳總兵作惡的人是被拽下去了,但京城的那些風言風語也已經由他們之口傳給十幾萬兵衆耳中。他之前寫的“有實力就無懼風雨”這類話顯得太過不痛不癢。

徐文懿更多的是惆悵,他出征後意識到自己并非無所不能,經常會力不從心,因此心境與以前不同。

他見着夢卿把嫌棄寫在臉上的樣子,免不了問一聲:“等一下校場閱兵……”

夢卿一愣,随後笑道:“我擔心牧狄下一秒攻進城裏,也不擔心這個。”

徐文懿對金簪是驚鴻一瞥不能忘懷,相比之下,夢卿實打實地陪金簪走過前半生。

這裏原本是小村落,金簪也有來過。拉着村裏的人一起玩排兵布陣的游戲,當個孩子王。後來還真的拐了不少人投奔軍營。

如果是臨時領了京城那邊的兵,那夢卿還擔心,但如果是北疆這邊的……哈。

溜達完整個遂城,也給遂城兵(吳家兵更名改姓後的統稱)收拾清楚去校場的時間。等他們通報差不多了,金簪一行人就過去。

走到校場的臺上,那一剎那,所有的兵齊刷刷單膝下跪——

“參見游總兵!”

聲音洪亮,氣勢有如排山倒海。

聲音掀飛了遂城所有的鳥兒,震傻了徐文懿。

夢卿算是早有心理準備,卻也還是被震掉了半條魂。

金簪沒有看她身後的人,她只看着校場下密密麻麻的兵将。

他們将會聽從于她,成為她的馬前卒,在她的調配下竭盡全力,抗擊牧狄。

在吳總兵的縱容、先帝的荒誕之下,他們已經被牧狄侵擾了太久。

他們臣服于她的戰袍下,甘願抛灑熱血,奉獻尊嚴乃至于生命,只為保衛屬于他們每一個人的家園。

寧表哥說她做不了的話原先像陰雲籠罩在她心頭,而這抹陰雲,在眼前的軍隊面前,被風輕飄飄地吹散了。

徐文懿低聲感慨:“沒有了吳總兵那些人的壓制,這些人,大概可以成為百戰之兵吧。”

金簪應了聲,心裏不免感謝皇上對吳總兵勢力的清繳。如果皇上沒有這麽幹脆利落,她說不定還得折騰好一陣子。

夢卿是個喜歡插話的人,聽徐文懿自言自語都要頂一句:“那是自然,游總兵自小在北疆,威名無人不知,牧狄聽到她的名字都望風而降。”

徐文懿聽了只是笑看着金簪,夢卿看着咧嘴:“你這是什麽眼神啊?我看着瘆得慌……”

徐文懿只是好脾氣地搖頭笑笑,他不和金簪的婢女發火……雖然這個婢女讓他微妙不爽。

金簪好奇看過來:“文懿看我是什麽眼神?”

夢卿閉嘴不說話了,徐文懿也只是搖頭。

校場上的兵還在軍陣列隊,金簪見他們語焉不詳的樣子,索性把視線挪回去。

現在顯然還有更危急的事要她去做。

例如說……近在咫尺的,牧狄将在秋日來的進犯。

遂城兵的相關訓練有條不紊地進行。這些遂城兵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金簪把她帶過來的人一分配,又提拔一些,建制便也夠湊合用。

除了訓練之外,金簪還抽空和皇上派來的葉司殿一起去了一趟嵘城的吳府。吳總兵是在遂城被扣押帶走的,嵘城裏的東西都還留着。

倉庫裏的金銀珠寶,書房裏和各個勢力聯絡的信件,卧室裏稀奇古怪的玩具……東西還不少。

吳總兵是皇上集聚了各方力量一擊拿下的,很多東西沒有及時處理,全成了證據。

金簪略看了一眼,吳總兵和鄭家他們聯絡還挺多,甚至是鄭家主要的兵力倚仗。信件裏,他們裏應外合,互為照應。

然而,信件之外,鄭家不想俯仰鼻息,選擇加入皇上這邊,狠狠咬了吳家一口。随着京衛所裏頭同是吳家人的收押,鄭家搶到了不少好位置。

這些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相比于金簪看到的碎金壓花紙,那确實不重要得多。

從書房中翻出紙時,金簪頭一次顯露出激動的神情,她立刻拿起紙,對着秋日已然柔和下來的陽光辨認花樣——

淩雪傲梅圖。

金簪放下紙,對着也同樣呆愣的葉司殿問道:“這種紙不是只供給皇家嗎?”

葉司殿搖了搖頭:“太後娘娘那裏也有,可能是太後娘娘送的,也說不準。”

金簪突然發難:“那葉形玉飾呢,是你送給吳總兵,還是送給太後的?”

葉司殿:“……”

葉司殿露出一個尴尬而不失禮貌、甚至居然可恥地還很風華絕代的微笑:“這種貼身之物,我是不送的。”

這種美貌加上秋日陽光濾鏡,真的會讓人看呆。金簪都看多了,也難免一個晃神。晃神之後,葉司殿的笑容更加無懈可擊了。

金簪嘆氣:“算了,其實葉形玉飾有很多,說不定是吳祥他自己找人仿你做的呢,”她把碎金壓花紙放進箱子裏,問出她真正想問的問題,“說來司殿大人,你會在什麽情況下,會自己拎着匕首殺人?”

葉司殿神色一凝,殺氣頓生。他下一刻就笑着掩蓋過去,笑着搖搖頭:“很少,除非有人想摸我的臉。”

金簪:“你在糊弄我。”

“你這麽肯定的嗎?”葉司殿眉峰蹙起,探究地看向她,“……好吧,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會讓我殺人。”

葉司殿扭頭看向了秋日照映下的一片黃花。

已經沒有人打理它們,但它們依舊在奪目盛開着。

他的眼裏倒映着這片璀璨的金黃色,使得人生出他眼裏有光的錯覺。

金簪禁不住低了聲調,呢喃着問:“……是什麽?”

葉司殿笑道:“阻止我回家的人。”

金簪:“?”

金簪:“你家在哪?”

她沒記錯的話,葉司殿一家是北邊到京郊的流民,從小因樣子好看,被大太監撿走做小太監。大太監未必有好心思,畢竟先帝男女不忌。不過沒等他長大,大太監就因着後宮的風雲變幻倒臺了。這位司殿大人就繼續做他的灑掃小太監。

後來他去欽天殿灑掃,看着欽天殿裏的書自學成才,找到機會開了北廠,成為北廠的骨幹力量。之後就成了司殿大人。

金簪:“你家在哪?”

葉司殿:“在一個建國以後不能成精的地方。”

金簪:“……”

金簪:“???”

葉司殿理所當然地笑道:“随口胡扯,其實我也是北疆這一塊的人,因為戰亂和旱災全家逃到京郊……那時候我太小,很多事都記不得了。”

金簪下意識說:“不好意思……”

她人還是懵的,回家是什麽意思?他能回家?他也是穿越者???

葉司殿還是搖頭笑,十分坦然而随和。他合上箱子:“這不重要。等下帶你去拿龍吟大丨丨炮。北廠新制。”

這個話題轉得很生硬,不過金簪還是沒有追問,點點頭:“好。”

第二天,試用了龍吟大炮的金簪,不僅相信葉司殿的話,還開始好奇,葉司殿在不能成精國的時候是幹什麽的,是不是科技那方面的。

……相比之下她就是個莽夫!

不過莽夫也有莽夫的好處。

金簪認真研究嵘城和遂城的地形,琢磨了路線。從玉峥關(這個關又沒了)來嵘城,必經之路有一道坡度較低的山谷。因為過度砍伐已經變得光禿禿的,基本不能埋伏。

之前在北疆的将領某種程度上來說被游侯寵壞了,問他們如何抵禦牧狄,都只說守城,城牆能攔住騎兵。問他們知道這山谷麽,都說“這個山坡沒法埋伏”。

氣得金簪敲他們頭:“好歹是坡,尊重一下,在山坡口包抄他們。”

将領們面面相觑,想說這個坡正常的兵都能繞出去。話剛要出口,他們自己也一拍腦門:牧狄騎兵習慣在平原馳騁,讓他們爬坡?撒點阻馬刺就夠他們翻回山谷了。

金簪和他們制定清楚計劃後,等牧狄人來了後,莽了一波,直接把龍吟大炮拉到山谷外。

牧狄人幾乎都已經習慣了,他們像蝗蟲一樣劫掠村莊,而那些周人軍隊就像稻草人一樣站在城頭。那個山谷不能去?上次和周人在山谷裏打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還是一個趙括,在山坡上搞埋伏,直接被他們包抄吃了。

所以,轟然聲在牧狄人耳邊炸響時,他們是茫然的。

看到整齊肅然的大周軍隊掩映在濃濃黃沙之後時,他們是錯愕的。

看到為首的“游”字旗,他們開始驚恐嚎叫:“是游侯!游侯又來了!!!”

龍吟大炮轟塌了山谷,牧狄人驚恐交加地勒馬撤退。

側翼兵上山坡,居高臨下地把艱難爬上山坡的牧狄人殺下去;背後也包抄一隊,把牧狄人堵在山坡口。

金簪沒有親自下場,她作為最大的誘餌和威懾,站在游字旗後方的小山坡上,看着戰局的變化。

結果是完勝。

清點戰場的時候下雪了。

戰場還沒清點完,不過大概數字金簪已經估出來了——牧狄損失三萬四千人,俘虜五千人。

這個數字有點微妙。不過他們只損失一千多人,這徹頭徹尾的勝利,這足夠掩蓋掉大部分暗昧的地方。

夢卿咬牙切齒:“肯定有人殺俘虜了,這樣子不行,還是得罰!小姐說過多少次要聽軍令,殺俘虜是軍令嗎?!”

徐文懿搖頭:“牧狄以虐俘為樂,他們也是恨久了。”

葉司殿悠悠道:“還是得罰,他們應該把殺牧狄的勁用在戰場上,淩虐弱者,只能掩蓋自己的懦弱。如果沒有游總兵,他們現在還在跟着吳祥喝湯呢。”

徐文懿想了想,沒有開口,只是用期盼的目光看着金簪。

然而金簪暫時顧不上他們,匆匆發了個“先餓牧狄人兩天做罪隸用”的命令後,就看着守兵領着蔡公公上來。

蔡公公渾身髒污,血液黏在衣擺上,頭發也打結了。他見到金簪,立刻啪叽跪下嚎起來:“游總領,我總算見到您了!!”

葉司殿:“正常說話。”

蔡公公渾身一淩,見到葉司殿後倒吸一口涼氣。

金簪:“……說。”

蔡公公立刻俯身,再不敢有小表情,啞聲開口。

“鄭吳兩家謀叛,寧總領不敵捐軀,去北廠的暗道被炸毀。奴家親眼看着聖上……聖上駕崩。

“現在聖上的三歲皇弟被吳家抱到了龍椅上,太後垂簾聽政。”

“我被留了一條命,做使者來問您,您是降,還是叛。”

系統:【是的,問題很簡單。皇上死了,新帝登基。你是降,還是叛?】

選項一:【投降。】

選項二:【領兵反攻京城。】

選項三:【領兵割據北疆。】

選項四:【帶着徐文懿跑路。】

選項五:【帶着葉青跑路。】

選項六:【帶着夢卿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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