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篤篤——”
房間外傳來敲門聲,是荷露,她壓着嗓子催促道:“将要亥正時了,再不回去,家裏頭找不見人要着急的。”
邬寧便站起身,對眼眶還有些泛紅的慕遲笑笑:“雖然沒見血,但皮肉之苦也夠難熬的,這幾日你就在客棧裏好好養傷吧。”
“你明日還來嗎?”慕遲看着她:“說好請你和你朋友吃飯的。”
“我啊,未必能有空。”
“初一之前呢,都沒空嗎?”
見邬寧笑而不語,慕遲的神情愈發落寞:“那我以後興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說話還真是毫無遮攔,這要是換了旁的女子,指不定得羞成什麽樣兒。
可邬寧到底不是情窦初開的十七歲小姑娘,心中明了,他是舍不得自己剛認的“大哥”,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他們倆也算共患難了兩遭,過命的交情,正兒八經兄弟情。
“能見着。”邬寧輕輕地說了一句,轉身走出房門。
荷露貼牆根站着,身邊還跟着兩個侍衛:“小姐,車馬備好了。”
“嗯。”邬寧一面往樓下走一面吩咐道:“叫禦醫每日都來,務必盡心,若出了差錯,我把他一家老小都剁碎了喂豬。”
侍衛恭敬的應下,緊接着問:“刑部大牢裏那些人呢?”
“光殺了那些狗腿子,不足以解恨,去查查是誰在背後給天香閣撐腰,我非剝下他們一層皮不可。”
待乘上馬車,荷露忍不住勸道:“陛下,奴婢以為,此事不宜節外生枝,這般興師動衆,惹得滿城風雨,反倒麻煩。”
邬寧原也想着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只叫自己心裏有數就好,可偏巧她遇上了慕遲,已然生出許多枝節,若再封口遮掩,佯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那燕柏必然會順水推舟,幹脆找個由頭阻礙慕遲入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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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如鬧大了,讓宮裏宮外都知曉,她就是看中了慕遲,誰敢擋着她的路,就別怪她不留情面。
“有什麽麻煩的,朕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那天香閣欺男霸女,在霖京城為非作歹,還欺負到朕的頭上,朕身為一國之君,難道還不能整治整治了?”
邬寧三言兩語,将私事化作國事,荷露便不好在幹預,于是笑着奉承道:“陛下一心為民,實在是百姓的福分。”
邬寧似是很受用荷露的奉承,得意的輕哼了一聲:“朕不僅要整治天香閣,從今往後前柳河那一片的青樓,都不許再開門做生意了。”
“陛下為何突然有了這念頭?”
“……”邬寧默默片刻說:“我從前去逛青樓,見那些風塵女子各個吃好的,穿好的,終日眉開眼笑,嬉戲玩耍,還以為她們天生灑脫,自願如此,今日才曉得,多是被老鸨和龜公逼迫的,不笑就沒飯吃,要挨打,那也太可憐了。”
荷露從不認為邬寧是個能肩負天下的好皇帝,雖口口聲聲喚邬寧陛下,但心裏還當她是曾經那個無憂無慮,恣意任性,不食人間煙火的長樂公主,她可以永遠活在燕家父子的羽翼庇護中,永遠不知人間疾苦,永遠不長大。
“陛下心意是好的……只是,這種事絕非一道聖旨便能斬盡殺絕。”
“什麽意思?”
“沒了青樓,還有暗娼館,沒了暗娼館,還有戲園子、客棧、酒坊,男子想尋歡作樂,這世上誰能擋得住。”
邬寧視線挪到荷露身上:“你倒清楚。”
“不敢欺瞞陛下,奴婢幼時家裏雖稱不上富裕,但爹娘種着兩畝地,姥姥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養着奴婢和奴婢的姐姐,日子也算過得去。”
荷露嘆了口氣說:“可惜好景不長,奴婢五歲那年,娘生了一場大病,沒了,自那之後,爹像魔怔了似的,整日往青樓裏跑,是姥姥也氣死了,地也賣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到最後,那喪盡天良的,竟還拿姐姐去抵債,姐姐怕奴婢也落得她那般下場,四處求人,陪盡笑臉,這才将奴婢送進了宮。”
說到這,荷露落下淚來:“這些年奴婢沒少托人打聽姐姐的下落,可半點消息都沒有,如今不曉得姐姐身在何處,奴婢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她一面。”
邬寧聽着,看着,心裏很可憐這對姐妹。
不過她腦子裏想的卻是,若能幫荷露找到姐姐,荷露從此定能為她所用,可燕柏大抵已經抓住了這條命脈,才這麽放心荷露跟在她身邊。
燕家手眼通天,尚且找不到荷露的姐姐,何況她身邊沒幾個可用之人……
當然,找不到也無妨。
邬寧握住荷露的手,朝荷露柔柔一笑:“這麽些年過去,興許你姐姐早已從良,嫁了人,過上安穩日子……好也罷,壞也罷,她經歷的那些遭遇,受過的那些苦難,是無可挽回了,我沒什麽大本事,可終究是個女子,只要我坐在皇位上一日,就一定竭盡所能,不讓這世間女子再重蹈你姐姐的覆轍。”
“陛下……”
荷露深受感動,淚流滿面。
邬寧在她的淚光中微不可察的勾起唇角。
鄭韞說過,所謂“忠”,乃是上中,下心,先權衡利弊,後為一己私欲,若看不到前景,嘗不到甜頭,有幾個人會拼死賣命,縱使喊着“誓死效忠”,也不過是清楚死後得益。
世上沒有絕對的“忠”,只有走在一條路上的“同行人”,因此追随往往比忠誠更可靠。
邬寧學着慕遲,将手帕塞進荷露的掌心:“別哭了,你還有那麽長的餘生,想想怎麽活,才不辜負你姐姐。”
……
邬寧回宮的時候,已然子時了。
她蹑手蹑腳的走進寝殿,毫不意外的看見坐在椅子上等她的燕柏,讪讪一笑:“表哥……”
燕柏擱下手中的書卷,面無表情的盯着她。
邬寧走過去,從側方摟住他的肩膀,一邊搖晃一邊撒嬌:“表哥,能不能明早再教訓我啊,我困死了。”
燕柏輕輕撥開她的手臂:“用過晚膳了嗎?”
邬寧點頭,又搖頭:“沒吃幾口。”
“去沐浴吧,我命人煮了蝦仁馄饨,多少吃一點。”
“嗯!”
燕柏沒有明知故問的讓她交代今晚都去了哪,見了誰,做了什麽,邬寧省去許多口舌,是發自肺腑的開心,又抱着燕柏晃了兩下:“表哥你真好。”
“別這樣,有失體統。”
燕柏總是不許邬寧私下與他太親近,但凡超出兄妹情誼的舉止,都是“有失體統”的,還真有點潔身自好的意思。
難道燕柏有心儀的女子嗎?在宮外,還是在宮內?
邬寧這般想着,将腳伸出浴桶,一旁的宮婢忙上前替她修剪指甲,背後亦有宮婢在為她通發,如此細致的差事,太監和內侍都做不得,燕柏的景安宮裏也多是婢女伺候起居。
而那些婢女當中,不乏有從燕府裏帶出來的,皆是跟随燕柏多年。
“欸。”除了荷露,邬寧記不清身邊宮人的名字,只擡擡手,随口喚道:“那誰,你曉不曉得君後和哪個宮婢走的比較近啊?”
為邬寧通發的宮婢一聽這話,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明察,君後自來不曾宮中女婢多言,有時三五日也說不上一句話。”
邬寧扭頭掃了她一眼,笑了:“瞧你吓的,我又沒猜忌你,你這姿色想來也入不了表哥的眼,大可安心。”
邬寧此言雖有點嘲諷的意味,卻叫那宮婢長舒了口氣,然懸在嗓子眼的這塊大石頭還沒落回去,又聽邬寧不緊不慢道:“再者,你又沒時時刻刻跟在表哥身邊,你怎就敢說得這般篤定。”
“……奴婢們私下閑聊,偶爾會談起。”
在這深宮裏頭,有趣的事不多,只能靠嘴解悶,一點風言風語都會頃刻傳的沸沸揚揚,簡直比軍情還快,所以各宮之間通常沒有秘密可言。
邬寧動了動腳趾:“給我塗個蔻丹吧,紅色的。”
“陛下從不塗蔻丹,今日當真好興致。”
“呵,有人管我叫大哥呢,看我的眼神像看男人。”
“怎麽會!”宮婢不敢置信。
燕知鸾仰仗傾世容顏,獨得聖寵多年,哪怕先帝明知她殘害龍嗣,也不肯下狠心苛責,邬寧身為燕知鸾的女兒,很明白自己究竟有着怎樣的美貌。
那些被鄭韞選中入宮的侍君,最初都不太情願,要麽是有着在朝堂上大展宏圖的野心,要麽是早有鐘情之人,可只要她稍稍用一點心思,那些侍君眼裏便只剩下她了。
慕遲,慕徐行。
邬寧雖然沒想通這個人身上到底藏着什麽玄機,但她要他的愛。
愛是虛無缥缈的,是難以掌控的,也是比忠誠和追随更可靠的東西。
這一點,并非鄭韞所教導,是邬寧自己領悟出來的。
邬寧一直都清楚,鄭韞愛她,勝過一切。
可惜鄭韞不是個完整的男人,縱使權勢滔天,也改不掉骨子裏自輕自賤的本性,他把自己看的太無關緊要,所以永遠不會知道,邬寧原打算和他一同死在叛軍刀下。
作者有話說:
最慘男配鄭韞同學還在守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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