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昭臺宮在諸多宮室中位置最為偏僻,不過勝在寬敞,前後各有一座小園子,南北幾扇窗敞開着,會有一陣陣清涼的穿堂風,當中還夾雜着些許香樟樹的芬芳。

雖說殿內布置簡陋,但在夜裏仍然悶熱的初秋之時,倒也頗為舒适安逸。

楊晟一聲不吭的蜷在角落刻木雕,已經到了打磨階段,靜谧的宮室裏不斷傳來“沙沙”的響動,好在不會令人覺得吵鬧。因他的沉默寡言,此處成了個能讓邬寧靜下心看書的好地方。

邬寧原是不愛看書的,她對那些晦澀難懂的之乎者也厭煩極了,更憎惡酸腐文人近乎無理的條條框框,好像不尊崇他們的觀念就是豬狗不如。

可終究是世人千百年來積累的智慧,濃縮的精華,縱使硬着頭皮,捏着鼻子,也得看一看,挑揀挑揀,總能有派上用場的。

畢竟,做皇帝腦袋空空可不行。

邬寧專注起來,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專注,并未察覺楊晟早已停下手中的動作,那雙狹長而深沉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沒人能體會楊晟此時的心情究竟有多麽複雜糾結,連楊晟自己也理不清這一團亂麻。

在前柳河吊腳樓下看到邬寧的第一眼,她穿着鵝黃長裙,簪着白玉素釵,肌膚如水一般細膩透亮,像楊晟幼時在山林間偶然一見的白鹿,空靈,高貴,不似生于凡間。

楊晟感覺到自己胸口裏沉寂多年的心髒在劇烈的跳動,手腳滾熱又僵硬麻木,那一瞬,他幾乎擱置了對生父的仇恨,想抱着鴨子灰溜溜的走開,不願吊腳樓上的少女對他感到厭惡。

可目光觸及燕柏,那打眼一看便是與少女同樣高貴,且儒雅端方的世族公子,楊晟頓時醒過神,他濕漉雜亂的發髻,挂滿水珠的赤膊,皺皺巴巴黏在腿上的綢褲,從頭到腳都顯得如此不堪入目,誰也不清楚楊晟那時有多麽無地自容。

而他的敏感自卑已經不容許他狼狽的離開。

所以,楊晟開口喚道:“穿黃衣裳的妹妹,你叫什麽啊?”

知道她的名字也好,讓她記住自己也好。

楊晟是這樣想的。

可沒有預料中的厭惡與白眼,她竟笑盈盈的回應,甚至還要從吊腳樓上下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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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晟口幹舌燥,頭暈目眩,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以這副模樣站在她面前。手忙腳亂的穿好衣裳,慌裏慌張的束好發髻,又用缸裏的水重新洗了一把臉,做完一切,楊晟抱起那只大白鴨,在樹蔭下等她。

大白鴨不習慣被抱着,沒有一刻安穩的掙紮,讓楊晟更覺姿态狼狽難堪。

剛要将大白鴨放下,邬寧便來了,她腳步輕盈,眉眼含笑,仿佛是楊晟這十九年黯淡無光的生命裏唯一一抹色彩。

“你身上有虱子跳蚤嗎?”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将漂浮在半空中的楊晟打回原形。

他想到背信棄義的生父,想到寄人籬下的處境,想到自己卑賤的出身以及那百轉千回的心思,如同被人甩了一耳光,成了個莫大的笑話。

夜裏光線昏暗,邬寧終于雙目酸痛,她擡起頭來,見楊晟匆匆避開視線,笑道:“你看什麽呢?”

“……看燈,要熄滅了。”楊晟這層硬殼裏,不冷也不熱,裹着他脆弱的自尊。

邬寧揭開宮燈的蓋子,見裏面只剩短短一截紅燭,有些驚奇地說:“還真是,怎麽不早點換?”

楊晟站起身,将刻好的木雕擺在博古架上:“沒用完為什麽要換。”

“你還挺節儉。”

“……”

在楊晟看來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到邬寧口中就成了節儉。

“對了。”邬寧又問:“你這為何一幅字畫也沒有?尚宮局沒預備嗎?”

“有,收起來了。”

“幹嘛收起來?”

楊晟抿唇,背過身去整理木雕:“我又不識字,挂那些東西做什麽。”

故作坦然的說出自己的短處,短處似乎就不再是短處。

邬寧道:“那豈不是連個能解悶的事都沒有,難怪你整日刻木頭,欸,你喜歡貓吧,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來兩只。”

楊晟将貍奴木雕緊緊握在掌心裏,他聽見自己完全可以稱之為冷漠的聲音:“多謝。”

邬寧和他說這些話,已經是屈尊降貴,而他這般不識趣,邬寧自然也不會再搭理他,只打了個呵欠,命外頭候着的宮婢進來服侍沐浴。

然後,在他的床上就寝。

楊晟立在床榻旁,盯着邬寧,許久沒有動作。他并非愚鈍之人,自是能看得出,邬寧到昭臺宮是別有用意的。

邬寧倒沒想太多,當然,就算她絞盡腦汁,也揣摩不透楊晟的心思,見楊晟垂手而立,輕笑一聲,毫不在意的問:“怎麽,你有心上人了?”

楊晟不語,邬寧便當他是默認:“強扭的瓜不甜,我眼下也沒工夫把你扭下來,喏,去拿一床被褥,就在地上睡吧。”頓了頓,又囑咐道:“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別叫宮人曉得。”

男子終究與女子不同,前者生來坐擁廣闊天地,後者則至死被困在閨閣,若說女子冰清玉潔,不曾對哪個男人動過心,那可信,男子長到及冠之年,連個心儀的女人都沒有,多半是榆木腦袋。

有心上人對邬寧來講真不算什麽,前世她那些侍君中不乏有入宮前正在談婚論嫁的,已然私定終身的,甚至在青樓有個紅顏知己的,又能怎樣呢?只要別犯了她的忌諱,和宮婢眉來眼去,入宮前的那些事邬寧都可以當做前塵舊夢。

“嗯。”

“那我睡了。”邬寧忽然側過身,問繃着臉鋪褥子的楊晟:“你不打鼾吧?”

“……”楊晟沉默了一會說:“不知道。”

“最好別打。”邬寧玩笑似的道:“不然我可能會拿布巾把你嘴塞上。”

“随你。”

楊晟躺好,背對邬寧。

一夜無話至天明。

逢九有早朝,卯時方至,禦前的宮人便在殿中候着了,荷露不得不攪了邬寧的清夢。

“陛下,陛下……該上朝了。”

邬寧含含糊糊的應一聲,睜開眼睛,往地上看去。楊晟很讓人省心,已經把地上的鋪蓋卷收起來了:“他人呢?”

荷露道:“楊侍應天不亮就去禦花園了,也不許人跟着。”

親疏有別,就在這一字之間。

荷露稱呼慕遲,從來叫“侍應”,到楊晟這裏,便改口為“楊侍應”了。

這滿宮上下,沒幾個人能不喜歡慕遲,他待誰都貼心且和善,并非燕柏那種暗藏疏離、高高在上的寬厚仁慈,而是一言一行皆透着真摯誠懇的溫情。

饒是凡事遵循宮中規矩的荷露,對慕遲都有一些偏倚。

但這種喜歡無關男女情愛。見慣了爾虞我詐、明争暗鬥的宮人,從骨子裏無法拒絕不帶絲毫利用的善意。

邬寧伸了個懶腰,吩咐荷露:“你讓人禦獸坊選兩只貍奴送來昭臺宮,再選一只小狗送去雲歸樓,要小白狗,最好剛出月,自小養大的親人,欸,小狗幾時斷奶?”

荷露笑了笑道:“剛出月的恐怕還不能斷奶,不然長得不結實,容易得病。”

“那就每日再送壺羊奶到雲歸樓,叫他自己喂,他巴不得呢。”

“侍應見了小狗,定然很欣喜。”

邬寧輕嘆一聲:“我看未必,算了,先把狗送到金銮殿,等散了朝我親自給他帶過去。”

邬寧不願慕遲為朝廷這些明槍暗箭而憂心費神,特地向雲歸樓的宮人們交代過,勿将坊間的流言蜚語傳到慕遲耳朵裏,而她昨晚宿在楊晟處,慕遲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這會,保不齊怎麽難過呢。

禦獸坊是專門為帝王飼養飛鳥走獸的,除了帝王指定的愛寵,平日還會繁育一些小貓小狗,鹦鹉燕雀,以備不時之需。

雖是這樣,但剛出月的小白狗真不好弄,禦獸坊的宮人本想請荷露托托情,好歹寬限兩日,可一聽說是賞給雲歸樓慕侍應的,再無二話,派出好幾撥人快馬加鞭的出宮搜羅,總算趕在散朝前送去了金銮殿。

那小白狗才兩個巴掌大,并非名貴品種,卻也生得憨厚可愛,一雙烏黑濕漉的圓眼睛,骨碌碌亂轉,仿佛看哪都覺着新奇,見了人又拘謹瑟縮,趴在軟墊上哼哼唧唧的叫喚,還真有幾分像慕遲。

邬寧喜歡的不得了,抱着小白狗迫不及待的去了雲歸樓。

正如邬寧所料,慕遲得知她昨晚宿在昭臺宮,心裏的确很不是滋味,向來好眠的人一夜沒怎麽合眼,眼底泛起淡淡青黑,憔悴又可憐。

“陛下……”

“給。”邬寧其實不太會哄人,只将小白狗塞到他懷裏,笑着問道:“怎麽樣,是不是很像你?”

慕遲抱着小狗,盤膝坐在塌上,微微馱着肩,耷拉着腦袋,像悶葫蘆似的一言不發。

這便是男子和女子間的另一樁不同之處了,換做宮嫔,再怎麽嫉妒,也得咬牙忍着,笑臉相迎,做出一副賢良大度的模樣,就算曾經寵冠後宮的燕知鸾亦是如此,她甚至比旁的宮嫔還要寬宏。

可男子多是沒這份度量,更別提一入宮就獨占聖寵的慕遲。

換做旁人,邬寧絕沒有這份耐性:“小遲,別不高興,其實……”

邬寧話未說完,被慕遲打斷。

他擡起頭,雙目泛紅,像孩子般委屈又不知所措:“我沒不高興。”

“就是,這裏不舒服。”他看着邬寧,按着心口,嗫喏着說:“我知道不應該這樣,可是……我忍不住。”

作者有話說:

來啦來啦!去給我爹過父親節,回來再修改錯字!

ps:這章發三十個紅包!剛剛忘說了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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