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若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就能一直相安無事,這天底下也不會生出那麽多仇怨,總要有人先撩撥。而先撩撥的,多為以大欺小,恃強淩弱。

邬寧捧着一盞熱茶,緊盯着燕榆和沈應。

燕榆無故對慕遲發難,待沈應倒是很講義氣,他說:“表姐要罰就罰我吧,這事跟沈小四沒關系,是我看那個慕遲不順眼。”

“巧了,我現在看你也很不順眼。”

“那我也跪兩個時辰就是了。”

燕榆說着,向後退了兩步,退到風雪漫天的亭子外,撩開衣袍,幹脆利落的跪在了雪地裏,看邬寧的眼神滿是不服氣的倔強。

沈應見狀,與燕榆一同跪了下去,他心裏大抵是知道,自己同燕榆不能比,沒有那麽硬的靠山,也沒有和邬寧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緊抿着唇,猶豫了半響,方才開口說道:“陛下,此事歸根究底,全因微臣而起,且微臣沒能勸阻世子,亦沒能及時禀明陛下,還請陛下……”

不等沈應把話說完,燕榆便急匆匆的打斷:“跟他沒關系,他勸我好一陣來着,是我執意不聽。”

人心都是偏着長的。

燕榆是這樣,邬寧也是這樣。

“你們平白無故的去欺負慕遲,又跑到這來演一出共患難的戲碼,很好,真是好極了。”邬寧放下暖手的茶盞,冷冷睨着燕榆:“你這麽懂宮裏的規矩,可想過自己越過君後,越過朕,插手後宮之事合不合規矩,這天下難道改姓燕了嗎?”

燕榆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邬寧這般作态,面上不禁露出幾分驚愕:“表姐……”

燕榆的心思不難猜,他只是有所仰仗,肆意妄為慣了,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再者,他并沒有将慕遲當回事,在他看來,慕遲不過宮中一個小小的侍應,其父遠在遂州,于京城毫無勢力,即便邬寧格外寵愛慕遲,也不會為了慕遲與整個燕氏一族翻臉。

而這正是邬寧的心痛之處。

連真心實意拿她當表姐,在燕賢身邊日日受教誨與拘束的燕榆,尚且跋扈至此,可想而知,那些燕家子弟在霖京城中又是何等的氣焰嚣張。

燕氏一族在自取滅亡,且無可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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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慕遲……

邬寧沉下眼,毫不留情面的對燕榆道:“遂州地處荒涼,屢屢遭北漠蠻夷侵擾,是遂州将士以命相抵,方護得一方百姓平安,不至于丢了晉朝疆土,而慕家人世世代代鎮守邊關,骁勇無畏,滿門忠烈!你呢,你燕榆自生下來這十五年間,錦衣玉食,窮奢極侈,哪一樣不是民脂民膏,你可曾為百姓做過什麽?怕是連街邊乞兒也嫌髒,不肯走近了施舍一個銅板。”

“……”燕榆漸漸低下頭,悄聲說:“我知道錯了,表姐,你罰我吧。”

邬寧和燕榆一同長大,自然清楚他的秉性,所以相信,燕榆是真心實意的認錯,發自肺腑的反省。

可這件事,邬寧不能輕輕揭過。

她要用燕榆以儆群臣,同時,也算給燕榆留一條生路。

“罰你,怎麽罰你,是叫你也跪兩個時辰,還是打你一頓板子。”邬寧冷笑:“依朕看,合該讓你到武門郡去,好好體會體會邊關終日風沙的苦楚。”

遂州,武門郡,那是京城人眼裏的流放之地。

“表姐!”燕榆猛地擡起頭,不敢置信的看着邬寧。

沈應同樣愣住了,他深知邬寧對慕遲的偏愛,也想過邬寧不能輕饒了燕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邬寧會為了慕遲将燕榆流放至遂州,以燕榆的脾氣,去幽州外祖家都是要脫一層皮的,何況那等窮鄉僻壤的北漠。

“陛下,世子他……”沈應咬咬牙,艱難開口:“世子畢竟年幼無知,還請念在他是初犯的份上……從輕處罰。”

“你也覺得,去遂州是重罰。”邬寧起身,緩緩走到沈應跟前,冰涼的指尖劃過他眼角那顆淺淡的血痣:“可慕遲是自幼長在遂州。”

燕榆終于意識到,邬寧不是在吓唬他,邬寧是真的打算讓他去遂州。

從未離過京城的公爵府世子徹底慌了神,他跪伏着上前,一把攥住邬寧的衣擺:“表姐,你饒過我這一次吧,我不想去遂州!”

邬寧看着他,正要開口,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

是燕柏。

燕榆仿佛看到救星:“大哥!表姐為了那個慕遲!竟然要把我……”燕榆大抵想說“流放”,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把我送到遂州去!”

燕柏在來的路上,已經悉知今日禦花園發生的事,眉眼間略有些沉郁的望着邬寧和燕榆,倒叫人揣摩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大哥……”燕榆跪在雪裏,哀戚的喚道。

長兄如父,燕柏怎能不動容。

他喉結微動,走向邬寧,只說了一句:“燕榆有錯,但罪不至此。”

“去遂州這一路,免不得跋山涉水,燕榆嬌生慣養的,一個人未必能受得住。”邬寧眸光一轉,視線投向躲在人群後的老太監:“陳總管不如一同前去,也好能照應照應。”

而後絲毫不給燕柏開口的機會,垂眸對沈應道:“你回宮去吧,年節之前不要再讓朕看到你。”

比起燕榆,邬寧對沈應的懲處簡直稱得上輕輕揭過,只是禁足一個多月而已,可那句“不要再讓朕看到你”,仍叫沈應臉色一片慘白。

等他回過神,邬寧已經抛下衆人離開了禦花園。

燕榆正抱着燕柏的腿哭訴:“大哥,表姐怎麽能為了慕遲這樣對我……我不想去遂州,我不想離開你,不想離開爹娘……”

燕柏蹲下身,用指腹輕輕拭去燕榆臉上的淚痕:“別哭了,你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

“大哥。”燕榆強忍淚水,抽泣着說:“我真知道錯了,你去向表姐求求情吧,她不是最聽你的話。”

燕柏的嘆息消散在風雪中,無人察覺,只聽他淡淡道:“阿寧長大了,如今該輪到你。”

燕榆聞言,哭的更慘。

這世上哪裏有所謂的小懲大誡,必要受過蝕骨穿心的痛,才會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燕榆經此一難,于燕賢和燕柏而言并非壞事,橫豎燕榆就算去了遂州,有燕家的勢力庇護,也不會吃太多的苦,只是年幼離家,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難免有些凄楚,可往好了想,他這個年紀去邊關磨砺一番性子,是能受益一生的。

真正讓燕賢和燕柏感到憂慮的是邬寧在這件事上的态度。

正如燕榆所說,邬寧為了慕遲這樣對他,實在過于薄情冷漠,完全不顧他們倆十多年來的姐弟情誼,甚至,沒有把燕家放在眼裏。

究竟是為慕遲一時鬼迷心竅,還是按捺不住,要為死去的先帝報仇,任誰都不得而知。

燕賢倒寧願,邬寧是色令智昏,任憑她再喜愛慕遲,這份喜愛也終有一日會淡去,而恨,往往比愛更長久。

燕榆被邬寧流放遂州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宮外,如地裂一般将偌大的永安公爵府攪得人荒馬亂,隔着兩條街都能聽見公爵府女眷那大逆不道的哭嚎聲。

尤其是燕家老夫人,燕知鸾的生母,邬寧的嫡親外祖母,以她的年歲和身份,可以毫無顧忌的痛斥邬寧。

即便話沒有傳到邬寧耳朵裏,邬寧也能猜到一二,無非是說她翅膀硬了,忘記是誰殚精竭慮、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将她扶持到皇位上,如今一朝得勢,就想過河拆橋,要把燕家人一個接着一個的除去了。

“陛下……”禦前的內侍小心翼翼道:“燕老夫人和燕夫人已經在宮門外跪了一個時辰了,說,若陛下不見她們,她們便跪死在宮門外。”

“還有呢。”

內侍掃了眼慕遲,壓低聲音道:“還有,陛下若想替慕侍應出口氣,她們願意舉家賠罪,跪到陛下覺得滿意為止。”

邬寧臉上已經徹底沒了笑意。

她原以為,她能用燕榆給燕家這些人敲一聲警鐘,說到底,那些都是她的骨肉至親。

可燕氏一族自負從龍之功,早已目空一切。

該死,都該死。

邬寧抿唇,向內侍招了招手,內侍立即附耳過來。

“去告訴燕老夫人,與其在這威脅朕,不如回去給燕榆收拾行囊。明日午時前,燕榆必要離京。”

內侍擡眸看了一眼邬寧,只覺得寒意徹骨。

“阿嚏——”坐在暖塌上的慕遲狠狠打了個噴嚏,簡直驚天動地。他剛用熱水沐過浴,又喝了兩大碗姜湯,一碗驅寒的湯藥,用棉被捂着,身上出了些汗,面上透着一層瑩潤的水汽。

邬寧走過去,揉了揉他的腿:“還疼嗎?”

慕遲捂着臉搖了搖頭,悶悶地說:“你離我遠點,當心過着病氣。”

“我可沒你這麽弱不禁風。”

“誰弱不禁風啊!”

“小山都好好的,就你一個勁阿嚏阿嚏的。”

“我,那是他穿得多,足足三件夾襖。”

“所以呢,你怎麽不多穿點,單單披着一件大氅。”

“我才不想穿得跟個倭瓜似的。”

慕遲有點愛漂亮,邬寧這幾個月賞他的布料,他一匹也沒擱置到庫房,都做成了新衣裳,還美名其曰,不能浪費。

邬寧用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不是很燙,稍稍松了口氣,而後安慰他道:“我已經命人去禮部傳旨了,這幾日便晉你的位分,正四品常君,可好?”

慕遲故作輕松地說:“看來沒白跪一場,因禍得福啊。”

慕遲還不知道邬寧将燕榆流放遂州的事,仍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好了,你老老實實捂着吧,我今日就在這陪着你。”邬寧說完,拿了一本書坐到一旁。

慕遲用棉被将自己團團包裹,仍掩着口鼻,湊上來看她的書,見那密密麻麻、繁瑣複雜、連個斷口都沒有的古文,當即一個頭兩個大:“不行不行,我困了。”

“我真是頭一次見到比我還不學無術的。”

“你還不學無術!”慕遲說:“你見過哪個不學無術的,把書揣在懷裏,走到哪拿到哪的?”

邬寧笑笑:“那你是沒在我娘跟前待過,她才是真正的書不離手,手不離書。”

慕遲“啧”了一聲,非常感慨道:“要麽說龍生龍,鳳生鳳,我娘跟我一樣,見到書就哈欠連天,倒頭就能睡着。”

慕遲經常說他家裏的事,據邬寧所知,他娘出身商賈人家,能嫁入高門全憑容貌傾城,把他爹迷得鞍前馬後團團亂轉,否則也不可能多年無所出,他爹還認命絕後,抵死不納妾。

慕遲的到來,于那對夫妻而言,無疑是個天賜的禮物。

“我讀給你聽吧。”邬寧對她的禮物說。

“好啊!”

慕遲蜷在被子裏,乖乖枕在她腿上,用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盯着她看,好像非常期待。

邬寧很認真的給他念,一邊念一邊解釋那些晦澀難懂的之乎者也。

沒一頁書的功夫,慕遲就睡着了。

“……還真是倒頭就睡。”邬寧笑了一聲,摸摸他的眼睫,看向身旁那一株含苞待放的紅梅。

窗外是大雪紛飛,窗內是暖意融融。

邬寧真希望時間可以停駐在此刻。

但老天爺總是不願成全她。

待夜幕四合,明月高懸,一直好端端的慕遲忽然高熱不退,臉上凝聚起一顆顆汗珠,往日殷紅濕潤的唇瓣沒有半點血色,憔悴的可憐。

宮裏的禦醫來了個遍,皆是束手無策,只能靠他自己熬。

“小遲,小遲,把藥喝了。”

邬寧握着瓷勺的手在顫抖,她心裏有種難以言喻的惶恐不安,總覺得慕遲這一睡,就再也不會醒來。

因此,她懸着一顆心,守在慕遲身邊,徹夜未眠,一刻比一刻焦灼。

“小遲,除夕我帶你出宮玩好不好?你不是說,想吃霖京城的櫻桃嗎,等開春,我們去城郊摘櫻桃,小遲,小遲……”

“嗯……”

冬日裏,天蒙蒙亮時,慕遲終于有了反應。

他抓着邬寧的手,輕輕一晃,抿着嘴笑,面色雖蒼白,但那兩枚酒窩仍純良可愛:“櫻桃……”

這不是慕遲,還能是誰。

邬寧長舒了口氣,才驚覺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叛軍壓城之際,她都沒有這樣怕過。

“你吓死我了知道嗎!”

“你……”邬寧難得一見的小女兒家情态,讓慕遲笑容愈發燦爛,他用那略顯喑啞的嗓子,很費力地表達着自己的不滿:“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好歹堂堂七尺男兒!”

邬寧忍俊不禁:“我去給你倒點水喝。”

慕遲還有心情玩笑:“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讓陛下給我端茶倒水。”

值夜的宮人聽到動靜,急忙呈上一杯溫水,又問邬寧:“侍應今日沒用晚膳,可要讓小廚房煮些粥來。”

“嗯,用蘆火煮些香稻粥就是了,多加一點紅棗糜。”

蘆火有滋補之效,香稻粥亦是五更食用最宜人,邬寧待慕遲的心意可想而知。

宮人領命退下。

邬寧端着水轉身看向慕遲。

一晃的功夫,他竟又睡着了。

作者有話說:

小遲:再見了媽媽們,今晚我就要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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