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向茗看着穩坐自己屏幕的空水杯，腦門六個問號。

兩道視線一齊射向齊喚。

齊喚穩如泰山，比在草莓園監工收錢還坦然，“麻煩幫我加點熱水，謝謝。”

向茗挑眉，斂下困惑，“哦。”

熱水在菜園子邊上的房子裏，她随手把手機塞口袋，拎起桌上的熱水壺。

還好，他沒把熱水壺墊她手機。

齊喚手一空，就覺得自己犯蠢了，但他十分能裝，端着張面無表情的臉，不動聲色戴上一只耳機。

孫宥倒是笑了，退出微信掃一掃界面，“齊總，開門見山吧，我對中明沒興趣。”

“嗯。”齊喚不鹹不淡的語氣。

孫宥怔愣。

28歲，他博士畢業，被志同道合的同學拉去創業。

5年裏，他沉迷研究藥物賦形劑，也時常跟同學探讨改進，但他不知道同學在名利場沉浮，早已忘了初心。

33歲，他費盡心血的果實被同學搶先一步申請專利。

34歲，他申訴無門，沒人願意相信這也是他的研究成果。他信奉的光滅了，選擇遠走，再沒有踏進過實驗室。

直到眼前這位中明的齊總找上門來。

孫宥知道他的目的，但他又不明說。

他盯着齊喚，沒料到在自己挑明後，他就是簡單的一聲“嗯”。

齊喚看着他的方向：“中明也不是非你不可。”他告訴他答案。

孫宥越發困惑，只傻傻繼續盯着他。

眼前的人眉眼鋒利，身處高位累積的氣勢逼人，可開口的嗓音無比平和，“我是商人，沒有什麽情懷。”他就事論事的态度，“我在意的只是你的研究能否給中明帶來利益。”

孫宥有些恍惚，移開目光。

沉默蔓延，齊喚嘴角噙着笑，“獨立的實驗室，助手随你挑，但你必須簽署保密協議，我只看最後結果。”

三言兩語，幹脆利落，一下擊中孫宥不安的心。

齊喚感覺到孫宥的呼吸重了，他給他時間。

許久，孫宥問他：“如果我還是不答應呢？”

齊喚唇角弧度漸深：“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結果，中明也不需要你。”

孫宥聽明白他說的滿意的結果不是自己問的不答應，而是假設他真去了中明，沒能讓齊喚滿意。

他垂眸沉思，他不适合管理，所以當初就不該答應同學合夥創業。他一門心思鑽研，但忘了兩個人的實驗，總有一個要失衡。齊喚今天這麽把話撂幹淨，雙方條件擺在明面，各取所需，反而舒服得很。

孫宥知道，三年前的事，他不甘心。

齊喚最後一擊：“我從不強人所難，你可以考慮清楚。”

孫宥倏然一笑：“中明不是非我不可，為什麽還選我？”

齊喚沉默片刻，目光投向遠方，沒有光，他只感受着烈日的灼熱，“四年前，我在J大校慶聽過一場傑出校友的演講。有個人說，教育像陽光般公平地照耀每個孩子，因為陽光從不會偏頗世間任何生靈，所以，他相信哪怕是一無所有的人也有資格追光。”

學海無涯，對知識的汲取與其他無關。

那個人是孫宥。

孫宥突然紅了眼眶，他聽到齊喚的聲音，“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在誤人子弟。”

齊喚沒說的是，中明确實不是非孫宥不可，但他欣賞他，也想撈他一把。這樣的人沒有太多彎彎繞繞的心眼，一心在科研，歸根究底他還是個商人。

孫宥回過神來，看着他的眼睛，“齊總就這麽來了，您眼睛看不見的事情，不怕我透露出去？”

齊喚手指輕敲手背，語氣裏帶着些漫不經心，“你可以試試。”

孫宥笑了笑，餘光裏看到拎着水壺走近的向茗，猶豫要不要提醒看不見的齊總一聲，就瞧見齊喚眼尾忽然有了笑意。還是那張臉，整張臉卻柔和下來。

得了，沒他什麽事。

向茗到桌前，往紙杯裏添上水，她推到齊喚手邊，“好了，喝吧。”

她放下水壺，再次對着孫宥，她記挂着她的玉米啊，“剛才還沒加上微信呢。”

孫宥抿嘴笑，眼神瞟向齊喚，他這會兒小口喝着紙杯裏的水，倒是沒再阻攔，“行，到時候肯定給你寄過來。”

聽着兩人你來我往，齊喚将水一口悶，心想，她之前要加他微信果然不誠心，純粹為了騙他參加節目的。

向茗心滿意足改好備注，坐到桌子另一頭，也給自己倒了杯水。孫宥一身工裝，系上下地的圍兜，繼續侍弄他的菜園子，她靜靜看菜園子裏的生機勃勃，心情愉悅。

對比她的愉快，齊喚淡淡問：“你就這麽跟每個人要微信？”

先是他，再是孫宥。

向茗沒懂，以為他說的孫宥，“不啊。”她反應過來，托腮看過去，“齊老板，你是我第一個絞盡腦汁要微信的人。”

從前，都是別人來加她。

齊喚眉間舒緩，她目不轉睛盯着他，“別人哪有你那麽難弄？”

她都追着加了，他還給了嚴叔的微信。

齊喚面向她，他垂着眼，遮住無神的眼睛，不緊不慢問：“難弄？”他嗓音很淡，帶着不易察覺的笑意，“難道不是我加的你？”

向茗：“……”

是，是他加的，是問她收錢才加的咯。

向茗哼笑了聲，扭過頭，“那就麻煩齊老板趕緊地麻溜地把錢收了。”

齊喚：“……”

夕陽西下，落日黃昏，遠處山巒疊嶂。

向茗往後一靠，懶洋洋地望着天，“今天的天空也超漂亮，還是粉色的。”

說完，她下意識看齊喚的嘴唇。

好像有什麽PTSD似的。

齊喚沉默着，向茗一時拿不準，想給他描述，又不知道她描述的他能不能想象。

仿佛感受到她突然的低氣壓，他主動說：“我只是暫時性失明。”他頓了頓，第一次跟外人提及車禍，“上個月的事。”

“就是還是能好，是不是？”向茗小心問，突然看不見比從來看不見還慘。

齊喚點點頭。

車禍導致的眼神經壓迫，醫生不建議手術，只說放輕松，自然會好。至于什麽時候好，誰也不知道。

他看着她，露出笑，“會好的。”

向茗被他的笑恍了下神，沒想到他笑起來很幹淨明朗，被霞光籠罩着，特別柔和。

這會兒他像是從三亞回來的了。

她腦子宕機了一瞬，沒來由地心裏一緊，“齊老板，我晚上請你吃飯吧。”

“你想吃什麽都可以。”向茗覺得是自己母愛泛濫，把他當成了小可憐。

齊喚反問：“你想吃什麽？”

向茗脫口：“小龍蝦。”

來南城，她吃過一次，但一個人吃沒滋味，得人多才好吃。可顯然，他不是那種會吃小龍蝦的人。

齊喚果然皺了眉，向茗馬上改口：“我就随口說說，我都可以。”

她話裏都是失落。

齊喚想着小龍蝦的味道，忍了忍，“那就小龍蝦。”

向茗笑起來，雙唇彎起好看的弧度，“真的？你可以嗎？”

“可以。”

“好！我帶你吃超好吃的小龍蝦。”

嚴叔跟嚴厲回來，向茗又說了一遍，兩個人的下巴都差點沒了。齊喚有潔癖，也從不會吃小龍蝦這種不健康的東西，他倆光顧着看淡定的齊喚，都沒聽清她到底說了什麽。

只覺得這段時間，他為她破的例實在太多。

最好吃的小龍蝦在大排檔，向茗考慮到齊喚那貴公子樣，讓嚴叔開去市中心的商場，她也好順便把給發小的包買了。

車子在地下停車場停穩，齊喚先下車，陌生的地方，他沒法自己走。所以，他自從看不見後，從來不去人多的地方，更別提商場。

他在原地等着，等嚴叔或者嚴厲來帶他走。

向茗繞過車尾，扶住他胳膊，“走兩步就是電梯。”她小聲提醒。

齊喚鼻尖被一股海風椰香圍繞，是在離開農場上車時，她補的香水，連帶他身上都感覺沾染了不少。

向茗察覺手中的胳膊略僵硬，以為他不習慣她，“嚴叔停車，我們先按電梯，等會兒換厲哥。”

齊喚跟着她到電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身體倒是放松下來。

電梯邊人漸多，嚴叔跟嚴厲來得慢，被三兩人隔開。齊喚和向茗反倒挨得近，椰香味越來越濃，分不清是他還是她的。

“叮”一聲，人群進電梯，空空的電梯一下擠滿人，兩個人被帶着到角落。向茗的手由扶着被迫改成挽着，掌心蹭着他的薄衛衣，有些癢，好像要出汗了。

是這電梯太悶，她心跳都快了。

電梯到一樓，又上來一波人，齊喚被向茗帶着後退兩步，他後背貼着電梯，胳膊跟身旁的人挨得更近。二樓，電梯再次停了，他忍受着嘈雜的人群，眉心直跳。憑着感覺往角落又退了退，他剛站定，胳膊忽地被人貼緊，接着是胸口被狠狠一撞。

是進來的人擠了向茗一下。

椰香味撲鼻而來，齊喚下意識摟了摟，讓懷裏的女孩站穩。

隔着衣服，一片溫軟。

齊喚手臂再次僵硬，向茗清淺的呼吸就在他鎖骨，別說手臂，他整個人都是僵的。

“抱歉。”他松開手垂在身側。

向茗臉熱，悄悄退開些，腰間他手掌的餘熱一點點麻痹了她大腦，卻讓心跳越發快了。

“被我撞疼了吧？”電梯裏人多，她替他擋着人群，幾乎湊在他耳邊說。

齊喚再次感覺到這陣細軟的呼吸，目光不自然地移向別處，只喉結滾動了兩下，“沒有。”

向茗“哦”了一聲。

順利到六樓，她讓嚴厲扶着齊喚，等脫了手，她深吸口氣，心跳終于正常了。不過，手心都是汗，她瞅了眼邊上的人，從包裏掏了張濕巾，悄悄擦了擦。

是不是該給他一張？

今天一天，她好像都沒看到他用消毒濕巾擦手了，濕疹好了？

真快。

到向茗推薦的小龍蝦店，取號排隊的人多，幸好她在來的路上就用手機取了號。只等了兩桌，順利進店。

店裏坐滿了人，喧嚣聲讓齊喚皺了眉，還有濃郁的小龍蝦味。

他們的四人桌在大堂中央，前後左右都有桌，他被嚴厲扶着落座，一言不發戴上耳機。

向茗注意到問：“老板，想吃什麽味的？”

齊喚只戴了一只耳機：“随你。”

她跟他坐一邊，她讓他坐在裏頭，嚴叔和嚴厲坐在對面，她翻菜單給他點熱菜。

齊喚聽到，耐着脾氣對她說：“不用管我。”

人太多，他沒什麽胃口，外邊的東西他也很少吃。

向茗哪裏肯：“那不行，我天天來你家蹭飯，今兒我招待你，保管讓你吃好喝好。”

她看他的模樣就像是看到自己第一次被同學帶着去大排檔，她猜是他沒吃過小龍蝦，她覺得但凡嘗一口，沒人能拒絕小龍蝦的味道。

齊喚随她。

最後他們點了小龍蝦，又點了盤螺蛳，加上幾個清淡的涼菜熱菜。

菜上齊，向茗戴上一次性手套，又把手套遞到他手邊，他卻沒要，只在嚴叔的指點下吃幾個熱菜。

“小龍蝦很好吃的。”她推銷。

齊喚喝了口茶：“等會兒吃。”

“好吧。”

向茗沒管他了，自己吃自己的，嚴厲是同道中人，跟她一樣吃得熱火朝天。店裏開了空調，兩個人額頭還是出了汗。

“厲哥，今晚上星不？”她中場休息。

嚴厲嗦着螺蛳：“行啊。”話落，小心去看齊喚，“改天吧，今天晚了，回去早點休息。”

向茗看到他眼睛眨啊眨的，跟抽了似的，也順着他的視線看齊喚。這人坐姿端正，慢慢吃着菜，就差來碗飯了。

她看着自己盤裏的龍蝦殼，仔細剝了一只小龍蝦，還蘸了醬，在他嚼完嘴裏的菜時，叫了聲：“齊老板。”

齊喚轉頭看她，她“咻”地把手裏的小龍蝦肉塞過去投喂。

“很好吃的，很……”她邀功，卻被定住。

向茗差點咬到舌頭，就像他咬住了她戴手套的手指。

作者有話說：

向小朋友：小龍蝦超好吃的！

齊大朋友：嗯，是好吃的。

沫子：哪個好吃？【壞笑臉.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