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年代文裏的老實人(完)

徐貴今天起的很早。

他精心挑了一身黑色西服,又在左胸胸前佩戴了白花。

卧室的洗手間很大,他站在鏡子前看着裏面的自己,十二年的時光,他的五官逐漸變得成熟俊朗,比起年少時胡吃海喝引起的虛胖,現在的他也是別人口中的帥大叔。

怔怔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扯扯唇,露出了一個和年少時無異的張揚的笑,眉眼間的沉郁跟着消散些許,才笑完又覺得難看,唇角又緩緩抿的平直。

門外傳來幾道腳步聲,他回頭,看見了穿着黑色連衣裙的妻子和孩子。

“爸爸,”六歲的女兒紮着簡單的辮子,踉跄着朝他跑過來,抱着他的大腿似懂非懂道:“……我們今天要去看時玉叔叔嗎?”

妻子面容蒼白,擔憂的看着他,相伴十年,他們是最懂彼此的人。

他對她笑了下,抱起乖巧懂事的女兒。

“是。”

“時玉叔叔是爸爸很重要的朋友,念安一會兒到了陸家要聽話哦。”

說着他走出了浴室,妻子輕輕攬住他的胳膊,“走吧。”

他們坐上門口的車。

司機開車不急不慢,路邊一晃而過的是千禧年蓬勃發展的城市。

公路上來往不絕的汽車、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意氣風發的新時代年輕人以及大喇叭裏唱的“喜迎千禧”。

一眨眼十幾年就過去了。

很多年少時以為能當一輩子朋友的人,如今卻只能深埋于心底。

真可惜,他們的友情沒有毀于矛盾和歲月,而敗給了命運。

坐在車上,徐貴恍惚間想起那些往事。

他以為自己已經記不清了,實際上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能清晰的回憶起過去。

亮着慘白燈光的病房內,驕矜傲慢的陸家小少爺靜靜的躺在大床上,那麽風華絕代的一個人,面上卻毫無血色,像睡着了一樣,從病發到搶救到宣告死亡,太快了,才短短半個月。

那一陣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茫然地随着父母到處奔走,茫然地看着全北城的人來醫院探望他最好的朋友,茫然地……被父母帶到了葬禮現場,卻什麽也沒看見。

陸家那位位高權重的陸三爺發了瘋,沒讓時玉進陸家陵園。

他被那位三爺藏了起來,至今不知道埋在哪裏。

渾渾噩噩的大腦清醒了一瞬,他在葬禮上氣的發瘋。

那會兒他還是個小胖子,沒人攔得住他,在父親驚怒交加的眼神中他沖上了二樓,踹開那位活閻王的房門,想質問他憑什麽不讓時玉進陸家陵園。

——卻看見了滿室白煙和一地煙頭。

那位陸三爺就坐在角落,聽到聲音也一動不動。

指尖有一點猩紅,煙霧缭繞。

所有人都在諷他心狠、刺他裝模作樣,可卻都忘了,北城這兩年誰人不知時玉是這位的心頭肉。

他不知怎麽忽然就難受的厲害,癱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哭的頭暈,甚至缺氧。

看着屋子裏毫無反應的男人,好像看到了一尊冷硬蒼白的雕塑,最後他被趕上來的徐父拖着後背拽走,離開前透過模糊的眼淚看見屋內的男人似乎動了下。

他手中好像握着什麽東西。

是塊玉雕龍。

裂了條縫,又被拿紅線纏了起來。

時光匆匆過去這麽多年,徐貴不知道從哪聽過一個傳聞。

據說拿紅線把逝者伴身之物纏起來,留在身邊,能得逝者托夢。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只是這麽多年了,想來也是假的,不然陸逞怎麽會一天比一天衰老,正值壯年的年齡卻已滿頭華發,在醫院躺了一年。

若是當真能托夢,時玉應該也不會願意看到他尊貴從容的小叔,變成如今這幅毫無生氣的模樣。

很快到了陸家。

陸家的氣氛肅穆安靜。

挂着白花白绫,來往的祭奠者全部神情哀痛,安靜的送上花束。

徐貴下了車,抱着懷裏緊張的女兒。

才走幾步,他便看見了一位老熟人。

王家的四公子,王權。

王權手裏牽着孩子,看見他後頓了下,蒼白的面上扯出一個平靜的笑。

他們互相點了點頭,便算致意。

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那些以為會玩一輩子的朋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移開眼,卻聽見一邊的妻子輕聲問:“怎麽了?”

“沒事,”搖搖頭,他把女兒抱給妻子:“我去洗把臉。”

去洗手間的路上他又看見了王權。

早已長大的男人成家立業多年,身邊是溫婉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

多年前那兩場沒有結果的告白,似乎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

那個勇敢的舉着花束站在酒店後門,看了他一眼依舊将花遞給青年,并大聲的說“我喜歡你”的男人也在短暫的消沉後,開始了新的生活。

十二年的時光。

便是再深的感情也将成為過去。

徐貴和他點了點頭。

他們擦肩而過,隐約的,他聽見了男人懷裏孩子的聲音。

“……爸爸,為什麽我們每年都要來這裏呀?”

他沒有聽王權是怎麽回答的,也沒有必要。

就像外面大街小巷裏唱的那樣,新時代新生活,過去就埋葬于過去。

只是終歸有些可惜。

這麽美好的時代,他卻沒能和想要前行一生的摯友一同看見。

導致現在深夜迷茫時,連找個喝酒的人都沒有。

祭奠結束後,他沒有耽誤,帶着妻兒離開陸家。

回頭再看看,滿室喧嚣,真正為時玉來的人又有幾個。

十二年了,什麽都變了。

唯有陸三爺疼愛他那個早逝的小侄子這一點沒有變。

所以哪怕過去了這麽多年,依舊有來來往往無數個人知道一個名字。

——陸時玉。

那位陸三爺的小侄子。

……

車子平穩行駛在公路上。

駛過一條小巷後停了下來。

妻子拿過一個小盒子,遞給他。

“爸爸,”女兒叫他:“……你幹什麽去呀?”

他捏捏女兒的小臉,“去送一個東西。”

小巷寂靜悠長,一直快走到頭,才能看見一間玉石鋪。

裝修典雅精致,外間擺滿了瑩白無暇的軟玉。

店內只有一個員工,正打掃着衛生,看見他進來後笑了下:“抱歉啊先生,我們老板不在,您明天再來吧。”

他拿着古樸銅色的木盒,點了點頭:“我只是來送個東西。”

把盒子遞給員工,他有些不舍,卻又忍住了收回盒子的手。

“給你們老板的。”

“哎,是賣玉嗎?不是雲南那塊的吧?我們店不收雲南那塊的玉。”

“為什麽?”

“不太清楚,但是我們老板對雲南那邊的玉好像有些挑,一點瑕疵都不要,寧願自己飛去采也不願意收別人手裏的。”

徐貴一愣,忽然輕笑了起來,笑的卻有些釋然。

“我這個玉不一樣,是一位朋友當年雕壞的殘次品,也是他讓我送來的。”

“啊?”

“你們老板應該會喜歡。”

他走出店鋪,周邊小巷裏斷斷續續有住戶起床散步。

經過這家玉石鋪時總忍不住讨論兩句。

“別小看這鋪子,裏面是大老板呢。”

“啊?大老板住這?”

“誰知道呢,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人,據說是個玉石迷,天南地北的到處飛,還專門建了個展館,多少玉石老板想去看看都不行,說是私人的,不開放。”

“這有錢人愛好都跟咱們不一樣啊。”

“可不是嗎,長得也兇的很,誰敢惹,一回來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喘。”

“喲,還是個活霸王嘿。”

……

徐貴離開這裏,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妻女在車內等他。

恍惚間,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位行事不羁的好友曾和他抱怨過的話。

那是年少時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

他的卧室寬大溫馨,放了許多小人書和手辦。

微風拂面,陽光和煦。

“貴兒,我想去雲南玩玉。”

“雲南的玉肯定都特別好看,”那是一片白光,坐在白光裏的好友輪廓模糊,唯能看見垂落的黑發和秀致的鼻梁,他坐在他卧室的椅子上,不高興的嘟囔:“……我好想去哦。”

他趴在床上看小人書,敷衍的笑了兩聲。

很快卧室的門被敲響。

門外出現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五官模糊的男人穿着修長挺括的風衣,氣場雍容沉穩,語氣溫和含着笑意,輕輕地喚:“時玉,回家了。”

他瞥眼看去,看見好友跳下凳子,三步并兩步跑出卧室,牽住了來人的手。

“小叔,你今天好早哦。”

男人也耐心的回答他:“今天不忙。”

透過窗簾照進來的白光刺眼奪目,他們并肩朝外走去。

他順着這白光又看見了馬路對面沉默站着的另一道身影。

挺拔颀長,隐匿在大樹下的陰影中,看不出模樣,卻露出了精壯結實的小臂。

那好像是小區裏最近招的清潔工。

他見過他很多次了,總是出現在陸家別墅的對面,掃着草坪上的落葉,一身藍色工服,帶着藍色帽子,手腳一點也不利落,磨磨唧唧的,幾片落葉也要掃好久,直到時玉都進了家門還沒掃完。

他很想和物業投訴,卻發現那清潔工忽然站住了。

擡頭不知道在看着哪裏,眼神幽邃寧靜,一直站到白光退散,也沒有離去。

耳邊是汽車的嗡鳴,時光悠久漫長。

他終究還是記不清他們的臉了。

那三張面孔存在于他的記憶裏,直到最近,年近四十,他才品出些不一樣的意味。

那晚他在陽臺吹了一夜的冷風,抽着煙,又想笑又想哭。

……怎麽就這麽扯淡呢。

但仔細想來,只有這樣才合理。

他走過商場下的大屏幕。

屏幕裏傳來主持人激動地聲音:“……徐先生,聽說您又向全國數十所醫院捐贈醫療器械了,這向善舉您已經堅持了八年,或許我們可以問一問這背後有什麽故事嗎?”

“沒有什麽故事。”

“只是想起我一個朋友。如果當年醫療環境再好一點,或許他能陪一些人更久些。”

“很遺憾嗎?”

“嗯。”

“很遺憾。”

-  -  -

……

“诶,貴兒,我要是英年早逝了你幫我個忙。”

“別胡說,什麽忙?”

“就這個,這是封信,你給我小叔;這個是我雕的一個玉雕,可惜我現在手軟,雕不完了,你給那誰。”

“我小叔年紀大了,你等我頭七過了,就把信給他。”

“這玉雕……你等大白來找我了,再給那人。”

“煩不煩,你怎麽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能不能安生點?”

“行行行,保證這是最後一句了,以後再也不說啦。”

……

——早知道這竟真是他最後一句話,

就讓他多說點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快樂寶子們~啾咪啾咪啾咪

這裏的時間線和原小說有差別

下個世界爹不是玉寶!!!臭寶們每天都讓我大開眼界(點煙.jpg

晚上還有一更,不确定時間感謝在2021-09-20  20:17:10~2021-09-21  13:59: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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