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聽我媽說,我出生的那天,大雨滂沱。

而她和我爸為了打車去醫院還是借車去醫院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以我爸拿玻璃杯砸破她的頭而告終。

之後她每次提起,都會憤憤不平。我則被迫充當一個富有同情心的觀衆。

真是受夠了這種陳詞濫調。

門外我爸高亮的聲音時斷時續的傳來，他又在和北面的房客打情罵俏。

偷偷看了我媽一眼，果然是牙關咬的咯咯作響，她唰的起身，拉開門就吼道，“裴廣成你個狗蘛娘蘛養的！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對了,我家住的地方就是個“大鍋炖”,俗稱筒子樓。

大嗓門一句,走廊裏能蕩上半天，何況他們倆天天男女高音混搭。那些閑着沒事做的老太婆最喜歡的就是假惺惺來勸架,然後拉着我同情的說道，“這兩口子真是不要過了，可憐小裴啊。”

真是的，閉嘴吧，老太婆。

當然，他們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吵架。我媽偶爾也會給我講講睡前故事，她特別喜歡那個小王子和玫瑰花。每次都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樣子，害我很想笑，這個暴躁的女人才不可能成為被呵護的玫瑰花，她比較适合為了五毛錢在菜市場和人争的面紅耳赤。

沒錯，我家很窮，窮到我無論想要什麽，都只能得到一句：下次買給你。

就連我的衣服都是隔壁那個大我五歲的哥哥穿剩下的。

我想我最先懂得的一種情緒大概是羨慕：羨慕同桌嶄新的文具盒，羨慕班長卡通圖案的雙層書包，羨慕小賣鋪店主家兒子的遙控小汽車。太多了，我有很多想要的，可一個都不屬于我。

于是我開始嫉妒。

好不容易快到我生日，我對我媽說：今年我能要生日禮物麽，我十歲了。

我媽的回應是把一個難吃的饅頭塞到了我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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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沒接穩，饅頭滾到了地上。然後我被她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不吃就給我死外面去！禮物禮物，我哪有錢啊！去搶啊！”瓷盤被我媽摔得啪啪響。

當時我可能哭了，臉上很痛好不好？而且饅頭也髒了。

第二天，同桌又換了一個文具盒，上面有兩只撲蝴蝶的小貓，還點綴着很鮮豔的花朵。見我一直盯着看，他很得意，“漂亮吧，我姑姑從百貨商場給我買的！”

“之前那個呢？”我問他。

“弄壞了咯，反正有人送。”

我突然很不高興。為了一個不小心掉地上的饅頭我就要挨耳光，而這個家夥怎麽就這麽幸福？我不平衡的喘粗氣。

然後，我就拿小刀把他的文具盒劃花了。我還用彩色蠟筆在卡通書包上亂畫。我甚至學會了趁着店主不注意，狠狠的踩爛那輛小汽車。那個孩子驚恐的哭聲讓我心情舒暢。

我嫉妒心越來越強，好像見不得周圍人過得太好。那會讓我暴躁。

這些輕輕松松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還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人，真是麻煩啊。

晚上，二樓那個小孩又從拐角處沖出來吓我。他每次都喜歡做這種事，我媽說過這家人是遺傳精神病，所以這人估計也正常不到哪去。既然這樣，還客氣個屁。我使勁全力踹了他一腳，看他摔在地上尖叫後，我趕緊溜之大吉，心裏湧起陌生的巨大快感，像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寶貝似的。事後沒人來找我，原來做壞事的感覺這麽爽。

自此之後，我好像越變越壞。我常常和高年級的人一起去小賣部偷東西。他們總喜歡讓我去，因為我這張臉就是最好的掩護。但有一次，我失手了。當店主氣沖沖朝我走過來的時候，說不害怕那肯定是在撒謊，我才十二歲。于是我哭了。

出乎意料，店主沒有罵我，也沒打我。他只是嘆氣，“不要跟他們混着，你要可惜掉了。”他竟然還給了我一顆彩色錫紙包裝的糖果，“長的這麽漂漂亮亮，可別再做這種事。”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張臉好像真的很好用。它也許可以讓我得到一些意外收獲，但我已經不奢望家裏那兩個人給我買禮物了。

攥着那顆糖，我心情愉快的回了家。在樓梯拐角就聽到我爸和一個女人有說有笑，她很年輕，比我媽會打扮。搭在我爸肩膀上的纖長手指塗着玫瑰般嬌豔色澤的甲油。

賤蘛貨。

半年後，我爸和我媽終于離婚了。

可我有點難過，因為他們誰都不願意要我，好像我是個會傳染的病毒。我又做不到像某些孩子那樣，哭着求他們：爸爸媽媽別丢下我。所以我被丢掉了，我爸甚至一臉嫌惡的對我說，“滾開。”

于是，我只能跟着我那個年過七旬的奶奶。

我和這棟終日散發着陰腐氣味的筒子樓告別了，那個二樓的小孩後來一直很怕我，多事的老太婆還是同情心泛濫。我不用再忍受那兩人天天的争吵了，也不會再為一個饅頭而挨耳光了。可我怎麽仍舊不高興？

我開始讨厭回家。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小區附近的公園裏游蕩，因為那裏的小孩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新奇玩具。每天在公園停留一個小時，成了我的習慣。

直到一個男人向我搭讪。

他大約四十來歲，頭頂有點禿了。坐到我身邊後說道，“小同學，你怎麽不一起玩啊。”

我覺得惱火，這王八蛋是故意的麽，“我沒有玩具，他們怎麽會和我玩？”

“你想要嗎？我可以給你買。”他神秘兮兮的。

我将信将疑，然後他把我帶到了不遠處的公共廁所。

實在太他媽臭了。

他把褲子脫掉，“來，摸摸叔叔的玩具。”

我想我明白這人的意思了。當我碰到那個醜陋的東西時，差點要吐。他滿懷期待的看着我，不停催促，“快點啊。”

快你媽。于是我很快并且很用力的擰了他那個部位一把，轉身就跑。就聽見他在後面不停地痛叫、大罵着。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公園了。

差不多有兩個月，我實在忍不住想看看那群小孩又有了哪些新玩具。對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往往會很偏執。可結果讓我失望，幾乎沒什麽變化。這些人怎麽回事？不會膩嗎？

正當我無趣的想走時，他出現了。他好像是個高中生，一副開朗模樣，對我笑道，“你失蹤好久。”

我确定自己不認識他，所以我很警惕。打量了對方一會，問道，“你是誰？”

秦揚這個裝Ｘ貨，要是光看外表就認為他是好好少年，真是大錯特錯。他有一群狐朋狗友，嗑蘛藥泡吧且床蘛上蘛關系混亂。托他的福，酒吧裏從賣酒小弟到老板，全部都認識我了。

秦揚對我不錯，長得也比那個惡心禿頭好太多，最重要的是他會給我錢。相對的，我得付出點什麽。說是床蘛伴，但我們幾個月都做不到一次愛。他最熱衷的好像是控制我的生活，為此我很反感。

久了之後，我對他越來越不耐煩。他個變蘛态也不肯跟我斷，居然還威脅我，偶爾也會和我動手。

我常常幻想自己成了一個大人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時候我絕對要一點一點報複回來。要把秦揚上到求饒為止，想到他那張被我折磨的凄慘的臉，就忍不住想笑。

十五歲那年，我去了崇州一中。這所學校非常好，我很喜歡。但秦揚不喜歡，因為它是寄宿制。秦揚把我看得很嚴，但是誰理他？

八月底，我們要進行為期一周的軍訓。我真是熱愛八月這個幸運的月份，因為我遇到了一個人。

之前我一直不認識他，在軍訓最後一天的運動場上，我想不認識他都難。

他在跑道上的身影比最耀眼的太陽還要奪目，驕傲又自由。神使鬼差的，他讓我想起我媽總是心有戚戚焉的那個故事。

星球上盛開了一朵玫瑰花。

小王子稱贊綻放燦爛容顏的玫瑰花：你實在太美麗了。

玫瑰花溫柔的說道：那是因為我和太陽一起出生。

你實在太美了。我覺得自己可能一見鐘情了。

但我不會表現出來，我怎麽可能吓到我的玫瑰花。

在寝室見到他後，我才發現，他有一雙明亮到不可思議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直接卻又帶着一點孩子般的天真。我感到兩肺偏左的位置在嘭嘭直跳，像得了心髒病。

讓我苦惱的是，他非常讨厭我，那麽直接的，如同花莖上的小刺。

我感受不到花瓣的柔軟，他呈現給我的總是冷漠和防備。

開始我并不介意，因為這是一朵需要小心翼翼保護的玫瑰花，是星球上最特別的花。

可我又開始嫉妒。

他對身邊每個人都比對我好，我着急起來，從沒有人教過我到底怎麽和人友好相處，我不懂。但我很想和他成為朋友。

我再也不允許秦揚來我學校，可這個白癡完全把我的話當笑話，甚至還跑來我的寝室。以前我從不反對秦揚的靠近，但現在我很排斥。

大概是我找到了自己的那朵玫瑰花。

我等待着，想等一個機會，想和他說：其實你對我有偏見，我不太會表達，但是我們能好好相處麽。

可惜了，機會沒等到，卻等到了一個糟糕的消息。他居然和一個男生在一起了，那人還不是我。

他明明是我的玫瑰花。他真想抓着他的肩膀讓他看清現實，可現實是我得眼睜睜看着他和另一個人親密的待在一起。

我嫉妒的要發瘋。

我不能表現出來，一旦被他發現，他會更疏遠我。盡管現在的距離已經跟隔了條銀河系似的。

可使我憤怒的是：他竟然故意讓我毀容！

他很自責，他總有辦法裝的這麽無辜。我差點破相，我很生他的氣，但我更煩和他在一起的那個人，真想狠狠整一整那個人。

我樂觀的認為，時間長了他們肯定會互相厭煩，畢竟兩個男人，哪來這麽多感情可談？我雖然從不相信愛情，可我真的很中意這朵玫瑰花。但讓我想殺人的是，他們感情越來越好。

整整三年，我決定不再忍受了。

發現他的畫冊是無意中的事情，只不過那麽一眼，我就想把它們都撕爛。然後他回來了，警告我不準再碰他的東西。

我的理智都差點崩斷。

知道他放棄保送名額的那瞬間，我決定要做一件事。

想安安穩穩度過高中生涯，再幸幸福福去同一所大學？別逗了寶貝。我笑他有時候天真的過分，但是我很喜歡。

出事後，我得知他爸爸把他帶走了，這個結果我不滿意。我都沒欣賞到他驚慌無措抑或是恐懼擔憂的表情，這些莫名其妙的人總是喜歡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我的計劃。不過沒關系，我目的達成了，他們這次肯定要分手，說不定還會互相埋怨。

真是太開心了。

可是，現實往往很蘛操蘛蛋。

他們兩個居然還想着要在一起！我怎麽可能讓這種事發生。于是我耍了一個小小的把戲。

我到了本該是他和另一個人約定的地點，他很驚訝。

好幾天沒見到他，我很想念，不過他肯定完全不想我。

他臉色很不好，聽說他身體不舒服，整個人有些脆弱。我看見他這個樣子，不禁蠢蠢欲動。尖銳的小刺褪去之後，我迫不及待想碰觸他柔軟的花瓣。

果然他很抗拒，還叫我滾開。

記得我爸媽離婚的時候，那個男人也曾這麽嫌惡的對我說着：滾開。他們遠離我、丢棄我。我想當年自己是真的難過了，因為現在我的左胸口痛覺尖銳。他居然讓我想起了這麽讨厭的事情，沒忍住，我揍了他一拳，我發誓要給他點教訓！

把他壓在沙發上，看他掙紮的時候，我興奮，卻又害怕。他會更加厭惡我，也許會殺了我，但我不能錯過機會。

我吻着他的脖子，是我渴望很久的。但我不停提醒自己：現在只是給他一個教訓。

他并不安分。也對，以他的性格，要是身體狀态良好，那早把我揍到死了。他好像很難受，我猜他是覺得我惡心。

想到這裏，我暴躁起來，因為我知道他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

我開始失控。我問他，你有沒有被別人碰過？實際上我已經在心裏狂吼了：那個混蛋是不是上過你！

他沒法說話，只是艱難的呼吸着，像缺水的魚。

我終于發覺到他的不對勁，他身上過敏的斑痕讓我心驚。

我的玫瑰花生病了。

我不想這麽傷害他的。但我又想到他變成這個樣子好像和我脫不了關系。

此刻，他安靜的躺在那裏，和平時愛笑的模樣很不同。

我恍然察覺，他驕傲的小刺被我強行拔掉了，而我甚至還想摧折他。但即使他一無所有，也不屬于我。

這個認知讓我崩潰，我到底做了些什麽？

如夢初醒，才發現自己扣在他脖頸的雙手在不斷收力。

我吓到了，跌跌撞撞只想快點離開。突然間我喪失了所有勇氣，我瘋狂過頭了，我不敢回頭看他。

我茫然不知所措。

暑假的最後一天，我一個人站在鬧市街頭。

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裏，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秦揚一直在找我，我實在不願見他。

但我也不想回家，我就這麽看着人潮湧動，思考着自己該何去何從。

酒吧裏的燈光讓我頭暈，我還什麽都沒喝，就覺得醉得一塌糊塗了。

不需要人陪，我只想一個人安靜的發洩。

朦胧間，他在我身邊坐下。

太像了，特別是那雙眼睛。

我可能真的醉了。

我只顧傻笑，問他，“你回來了麽？”

他不說話，對我的搭讪也不介意，只是淺淺的笑着。

很乖，很柔順，在床上也是如此。不像那個人總是帶着讓我無法靠近的尖刺。

他溫熱的身體和緊致的甬道讓我愉悅。

他喘蘛息着，大膽的表達他的情緒，他抱着我，輕聲說道，“你真的很好，我很喜歡。”

我心口巨震，我看着他，那雙眼睛讓我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我幾近哀求的說道，“再說一次，說你喜歡我。”

他笑出了聲，“你以為我是誰？”

那不重要了，你是誰不重要，我心裏只有一個人。“說你喜歡我。”我不放棄，我相信他會說的。

果然，他像是很沒轍，溫柔的說道，“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

“我也是，我也是...”我很激動，也很感激，“我也很喜歡你。”

我想到第一次見他時，他比太陽還要耀眼。

又想到最後一次見他時，他比垂死的玫瑰的還要枯萎。

“對不起。”我把腦袋埋在他頸間，突然就淚流滿面，“柯越，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