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漸醒2

欲念來的突兀, 說是少艾熱血的關系,又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鮮活的軀體,燙動的血液,終有一日都會冷透, 化作黃土下的白骨。

若不論因由, 他的雙手, 早已是罪業如山。刀下亡魂何止千數,可都從來未曾觸動過他。

而此刻橫卧腿上的人, 仿若契機般點醒了他。

洪荒宇宙,哪一個人,血肉所鑄因緣聚散,也都只得這短短一世。

若是沒了……

往後憑你過了千年萬年,

日月輪轉過多少回,

滄海桑田海枯石爛,

都再不能重來。

沒了就是沒了, 這世間沒有碧落黃泉,只有這寥寥百載春秋。

從來未有過, 這樣狂熱卻參雜了悲酸後怕的欲念。

“貼身的衣衫濕着不換, 明早起來, 就得害病。”呼吸急促間, 他将人拉起相對貼抱住, 試探着就要去解她後頸邊的系帶。

本不該現下就動她, 可他實在是克制不得, 腦子裏盡是她一身豔骨,不僅惑人更叫他唯恐留不住。

想着這次一定要輕些再輕些, 壓下粗喘他一手攬緊那不堪一握的細弱腰肢, 另一只手, 不再猶豫地就要挑開系帶。

肩頭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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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出一絲甜腥後,趙冉冉松開了口,湊到男人耳邊恨恨地說了兩個字:“滾開!”

暴虐壓抑到極處,混雜着玉石俱焚的恨意。

從未有過的,沒有絲毫掩飾的,卻是她心底最真實的不甘。

就是這麽一下,如兜頭冷水般,徹底澆熄了段征方才的熱意。他甚至覺着心口間卷起股寒氣,肺裏頭又不舒服起來,是那種最熟悉不過的癢意。

果不其然,才露了個苦笑,一陣鋪天蓋地得劇烈咳嗽連帶的那簡易的行軍床榻亦震了起來。

是肺裏最深處的悶咳,風箱一樣連綿不斷,聽起來直似病人垂死前的模樣。

他早已慣了,眼見的她怔愣,擡手一下就挑斷了小衣的系帶,而後在人掙動前拉過被褥便将人整個裹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後,胸肺間的咳喘都沒有結束。

他就像聽不到咳音一般,猛然間捏緊了拳頭,将人緊緊擁在懷裏,手上力氣不容撼動,一面卻又邊咳邊去撫她脊背,斷續道:“不…咳…動你……我不動你。”

被他連人帶被子這麽抱着,趙冉冉有些懵,反應過來後覺出這人竟是在安撫自己後,索性掙脫不得,一時間,她也就這麽靠着由的他抱。

聽着那咳喘間重複的話語,她只覺着不可思議。

防備驚疑地蟄伏着,光裸着身子,思緒在方寸間千回百轉。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固執卻溫暖,恍惚間竟有些同夢中母親的懷抱有些相似。若非她是這般情狀,又動彈不得,便幾乎要在這樣的懷抱裏尋出些久違的動容來。

呢喃聲止息,營帳中燭火融融,凜冽寒風吹在帳頂的圍氈上,發出幾下‘哐哐’得拍打聲。

外頭是深秋肅殺,倒襯出帳內的融暖來。

這個念頭一起,趙冉冉心旌亂起,下意識得晃了晃腦袋。她甚至覺着,或許是在自己假死的這些日子裏,朝野變故,許是這人經歷了什麽她不知的危機動蕩,以至于将那本性裏的暴虐都改了?

亦或是,她自己這些年來輪回無常的遭際,終是到了極限,受不住,有了失心瘋的前兆?

見她未再試圖掙動,後背桎梏又松懈了些,男人掌心一下下避開她傷處拍撫,乃至于佝偻了身子,擱了下巴在她肩上,挨蹭着一點點将側臉相貼,半青的胡渣和鬓角磨得她右頰微癢。

這個動作,哪裏還有半分仇人孽債存在,是只有心意交融,情深難抑之人才會有的,自然流露。

頰側的微癢,讓趙冉冉驀的睜大了眼。

這人生生捏斷了她的筋脈,她又怎麽會對着這樣虛假的幻境生起如此妄念。

或許是經年流離,親眷背棄,在她空曠無着的內心深處,實在也是渴求溫情的。

即便在橫舟港的日子快意無拘,有柳煙和許多村人的陪伴,夜半中宵她也常常聽着海潮對影望月,舉世茕茕的荒寂感時常而至。

更何況,稷弟為了大業同她一并被擒入金陵,或許亦曾糾結痛苦,也到底是将錯就錯的,忍到她得了段征信任,才聯合崔克儉一同發難。

想來也是,再長久的情誼,又非是父母妻兒,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要求薛稷呢。

自乳娘去了,這世上怕是再無人會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燭影微搖,這等溫情缱绻,便一時間迷了她的心。

鼻尖突然有些酸澀起來,她皺起眉忍了忍,終是面色沉重地阖起了眼。

覺察出她的變化,段征雖然看不到她的神色,卻将手上動作愈發放緩了,一對怨偶,此刻就這麽默契地相偎相依着。

手掌撫上她發頂,修長有力的指骨從一捧青絲間穿過,握刀搏殺留下的重繭上,絲絲縷縷如被綢緞纏繞,發堆潑灑墜塌,修長手指被青絲圍住,黑白交纏流淌,一念中,似萬古歲月都于此刻凝固了。

“主上!叛軍已被圍去了北邊林子。”

帳外軍報一下子驚碎這幻境,段征什麽也未說,擡手将被褥裏的人安放至塌上,再拉過條絲被朝她未傷的那側腰後又墊了個軟枕。

整個過程他都掩着眉睫,再重咳了兩下後,就疾步朝帳外去了。

因這處本就是主帳,這一次,軍務機密他也沒有避開她。

帳外交談響起之際,趙冉冉才從幻境裏悵惘而醒,回過神來,只覺臉上冰涼濕漉,擡手一抹,便詫異地看到指尖淌動的水珠。

“北邊山崖環繞,叛軍約剩千人,這苦守的功夫,主上交由我等做便是。”

片刻的沉默,按段征事必躬親的性子,照理該要回斥才是。然而他沒有立刻應答,應該是在猶豫什麽更重要的事。

當另一道聲音響起的時候,她亦是凝神細聽起來。

“南邊二百裏的六處州縣近日似在練兵,可怪的是,聽說昨日閩地和談的使節已過淮水了,好像是陛下的意思。”

這個消息不啻為一道驚雷,似乎是預兆着兩國又要大戰。

她靠在軟墊上擁抱坐起些,淚痕都不再擦了,蹙眉深思起來。便聽帳外段征說了句:“叫尉遲将軍去吧,待他剿了叛軍,本王必上奏為他請功。”

尉遲氏是天子母族一系,段征這麽說,就是将自己辛苦帶出來的将士全權交由那人來調動了。

平亂實則已到了收尾攬功的時機,他此刻卻選擇讓賢,只怕不僅是要親自等南邊接下來的密報,亦有些向天子表态的意思。

帳外甲胄铿锵行遠,很快又另有一人疾步過來,這一次說話聲小了很多,簡單說了幾句後,恰有醫官仆從來送湯藥清粥,段征想了想便自接過食盒遣退幾人,撩開帳門又回身進去了。

擡首的一瞬,他驀得一滞。

但見趙冉冉面上淚痕未幹,眼尾殷紅仍蘊着水色一片。

似乎是未想到他會去而複返,她還維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勢,未及換上睡衫,就那麽裹着被褥絲靠在床榻角落裏。

營中所鋪的床鋪都較寬大,此刻,她整個人就那麽抱膝倚在角落,只占了小小的一塊,帶着淚痕的眼眶紅紅的,擡起頭就那麽愕然地望着他。

就是這麽一眼,叫他徹底從那日冰湖邊的荒涼死別裏走了出來。

就這麽立在門邊望着塌上人,眉峰漸漸皺縮,他眼底不再掩飾的,有疼痛、不忍一點點流淌出來,直到濃到化不開去,亦是一錯不錯地盯着她瞧。

在這樣灼熱的視線裏,趙冉冉不僅覺着怪異更是有些不安,她覺着自己該是看錯了,遂有些慌亂得偏過頭去。

當他快步塌邊走來時,她更是懸起一顆心,忙從被褥底下伸出只手,試圖再将滑落的絲被一并蓋到身上。

“為什麽哭?”她被人用力裹好了,一只手撫上臉頰,極為用心地将她面上哭過的殘痕緩緩抹去。

淺褐右頰冰涼,而他的手溫厚暖和。

他竭力克制住話音裏的顫聲,半彎着腰更湊近了幾分,眉間依然痕跡深刻更多了分愁苦:“是我叫你生畏……不想看到我?”

因他語氣間實在是柔和到有些卑怯的地步,趙冉冉暫放了顧忌,疑惑地擡了頭,這一次,她終是認真看向了他。

“難道你會放過我嗎?上一回你……”唯恐提起往事激怒他,趙冉冉咽下了嘴邊的話,直截了當地問:“做了崔家的內應,這一次我确是對不住你……差點害死你的人,依你的性子,難道不該恨到要…挫骨揚灰的地步……”

後面的話她說的愈發輕了,對着他眼底的情緒,趙冉冉自己都有些覺察猜測到了,一些她怎麽都預料不到,也不願承認的情愫。

然而這一次,段征沒再給她揣測疑惑的機會。

“你不同!”他忽然低吼了一句,一雙眼中染上狂亂,“便是你真的要我的命,我也不會真的傷你!”

恰如巨石落入心湖,層層漣漪泛開去,聽着他幾乎有些癫狂的低啞嘶吼,她駭然無措地張了張嘴,忽然動情地嗤笑起來,從絲被下伸出光裸的腳踝,垂眸尖銳怒問:

“呂雉削戚夫人作人彘,大概也是青眼看她。”

段征呆愣了下,待明白後,他不僅沒有語塞,反倒捏住她的腳踝揉了揉,反問:“醫官沒有告訴你?你只是筋絡扭傷,再擦半月藥油,養些日子就不礙事了。”

趙冉冉一下子懵在塌上,驟然再擡首,這一回,她死死看進他眼底,還能恢複行路的狂喜同解除誤會後的驚愕,一絲不落地叫他瞧了去。

在她收回這種神色前,段征倒是率先了然,他從前不解自個兒的心意,待她确是過于粗暴随意,可也從來沒有一回舍得下過狠手,她竟懼他到這個地步,竟真的相信自己會折了她雙腳。

斂起苦澀,他慨然嘆了記,忽然低了頭去,再擡起時,眼尾微微肆意得上揚着,略勾了薄唇,一張春曉般的明麗俊臉上,七分溫和融暖,二分深情篤誠,只餘一分銳痛悲怆,淡到不可察覺。

薄唇翕動,笑着去順了順她的鬓發:“那日從冰湖裏撈你出來,阿姐,你可知道,我痛到怎樣地步?”

她呼吸頓止,只覺着胸口那處,好像有什麽東西,漸漸融化碎裂。

臉上幾乎有些發麻,她狀若木偶,只吶吶地順着那話問:“會痛嗎,怎樣痛?”

耳邊熱氣浮動,傳來兩下明朗若暖陽般的低笑:

“如何痛?當年我在寨子裏奪位,中了人家好幾處毒镖,爛得骨頭都要見着了,同那日比…竟算不得什麽。”他收了笑,再一次小心撫上她的臉,氣息顫栗:“怎麽說呢,那日見你躺在湖邊,我好像瞧見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我以為,自己的魂魄也痛的裂開飛散了。到底要多謝阿姐,原來人活着,還可以苦到這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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