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保護

喬绾這一夜休息得并不好。

許是因着自幼吃了許多大補藥材,她格外體熱,即便是在隆冬時節,胸口也像是燃着一團火。

如今雖是初冬,可屋內足足燃着三個偌大的火盆,喬绾即便只穿着小衣都趕不走心底的悶熱。

可她也知道,即便叫侍女熄滅一個火盆,她們也是不敢的。

十二歲那年,她初初搬來公主府,第一次在府中過冬,便因胸口悶熱,讓侍女熄滅了兩個火盆,侍女憐她被熱得額頭冒汗,便給窗子開了一條小縫。

卻未曾想,那晚她便染了風寒,斷斷續續地病了半個月,恰逢喬恒宣她入宮,得知她因生病不能前去後,一怒之下将她府中除倚翠外的所有侍女全都發賣,熄滅火盆的侍女更是因此丢了性命。

第二日,公主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被喬恒便換成了宮裏的人伺候。

那之後,對于她的身體,沒有人再敢有絲毫放松。

夏日不能多碰冰,冬日寝殿須得熱氣盈盈,斷了任何可能惹她生病的源頭,确保她身康體健。

便是她自己,在這件事上都不能任性妄為。

喬绾煩躁地翻了一個身,吐出一口悶氣,看着頭頂徐徐搖晃的帷幔,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時,喬绾仍有些困倦,無精打采地坐在寝殿的外間任由侍女打扮。

直到倚翠領着慕遲進來,喬绾看見來人才終于有了些精神。

今天的慕遲穿着件青色的侍衛常服,簡陋的鞶革束着精瘦的腰身,墨發只以一根木簪簡單的束起,卻蓋不住五官的精致與絕色,甚至襯得那身衣裳都貴氣起來。

“公主。”慕遲垂眸,低聲輕喚。

喬绾回過神來,咳嗽了幾聲,目光朝他右手虎口處看了一眼,那個“绾”字仍伏在那裏:“身上的傷上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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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遲淺笑:“多謝公主賜藥。”

喬绾只當他已經上了,滿意地點點頭:“昨夜說了,今日帶你上街買衣裳,走吧。”

說着,率先起身朝外走去。

七彎街,是整個陵京最為繁華之處。

此處有最貴的酒肆,最大的青樓,胡姬腰肢窈窕,異國商旅人絡繹。

毓秀閣便位于七彎街上,是坊間最好的成衣鋪子,陵京的貴胄名門都愛來此處。

平日裏除了皇宮賞賜的華貴衣裳,喬绾最常來的便是這裏了。

昨日長樂公主去松竹館,甚至将一位倌爺帶回公主府的事情早就悄無聲息地于陵京傳遍。

毓秀閣內,不乏一些千金小姐才聽聞此事,正在小聲議論着。

喬绾和慕遲一進毓秀閣,便察覺到氣氛的不同。

議論紛紛的聲音便戛然而止,閣內一片死寂,片刻的凝滞過後,衆人心中如何不恥這長樂公主的所作所為,但礙于她的身份,還是紛紛福身行禮。

喬绾自然知道這些人心中是如何想她的,不過她很喜歡他們心中不屑卻不得不乖乖低頭的樣子,心情都舒爽了不少,也沒有讓他們起身,便直接上了二樓。

慕遲則安靜地跟在喬绾身後,緩步而行。

戶部尚書家的千金趙青青,被簇擁在一衆行禮的人中央,見喬绾徑自上了樓,心中不忿,率先站起身擡頭看去。

她素來和三公主走得近,今日來毓秀閣本是為了下個月的宮宴挑選衣裳和首飾,聽聞喬绾為一名低賤的倌爺贖身、還帶回府中之事,心中對其不恥,這一擡頭,剛好看見了走在喬绾身後的男子,身形不由一僵。

這樣簡陋的衣裳也蓋不住的傾城容色,她似乎理解了長樂公主為何願為其贖身。

慕遲似乎也察覺到什麽,側過頭看向被衆星拱月捧在中央的女子,随後微微颔首,溫柔一笑。

趙青青臉頰一熱,下刻反應過來,自惱地冷哼一聲,扭頭朝外走去。

另一旁,掌櫃的早已迎着喬绾上了二樓,小厮煮上了銀針茶,在精致的火爐上咕嚕咕嚕地冒着泡,青花瓷盤裏奉上了上好的點心。

喬绾指了指慕遲:“給他挑幾套衣裳,便照着最好的來。”

掌櫃的忙畢恭畢敬地應下,不多時便拿來了七八套華服與裘氅。

喬绾以往喜愛好看的衣裳,更喜愛那些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看人試衣也會這般賞心悅目。

月白銀絲暗紋錦袍。

象牙白杭綢圓領袍。

黑白兩色的鶴裘。

朱緋色的狐裘……

每一件穿在慕遲衤糀身上,都宛若天生一般。

仿佛他本就是清貴公子,而非那個松竹館出來的倌爺。

直至他穿着一襲白色緞面長袍出來,鞶革上用金絲繡着栩栩如生的角仙,身披着姜紅色的錦裘,上贅着朵朵祥雲,雪白的狐絨襯得那張臉越發剔透,墨發束起,活脫脫一位貴氣十足的俊美少年。

喬绾一拍手:“就這身了,同我身上這狐裘格外配。”

掌櫃的忙喚小厮将其收好,喬绾擺擺手:“就這麽穿着吧,”說着看了眼一旁的幾套,“其餘的全都送去公主府。”

掌櫃的眼睛一亮,忙躬身應下,轉念又想到什麽:“公主可要添衣?小肆新至一套金絲鸾鳥朝鳳繡紋裙,是以蓮絲根根紡織而成,舉世無雙。”

喬绾一聽“舉世無雙”便起了興致,轉瞬卻又想到慕遲,朝他看去。

掌櫃的忙又道:“我瞧這位公子發間僅一根木簪,不妨讓小厮帶着這位公子去樓下挑揀一下首飾?”

喬绾想了想,看向慕遲:“你想要等我試衣,還是去挑首飾?”

慕遲沉默片刻,微微擡眸:“公主千金之軀,奴留在此處不妥,”說着,他看向掌櫃的,“掌櫃留在這裏,更不妥。”

喬绾聽着他略顯吃味的語氣,心中泛起一股說不清的喜悅,眨了眨眼:“那你覺得該如何?”

慕遲垂眸:“不若讓掌櫃的随我下樓挑揀一二,留一個繡娘在此處伺候公主?”

喬绾被慕遲一番話說得心中開懷,笑着拍拍手:“好啊,那就聽你的。”

慕遲颔首,柔和一笑,看了一眼掌櫃的,後者忙陪着笑着在前面引路。

直到走到樓梯處,再看不見喬绾,慕遲依舊笑着,只是眼神有些發冷。

他半點不想留在那個嬌慣的小公主身邊等她試衣,還有……

慕遲看了眼身上姜紅的錦裘,又想到喬绾身上火紅的狐裘,的确很像。

慕遲隐晦地凝眉,信手将錦裘脫了下來。

“公子怎得将衣裳脫了?”掌櫃的剛好轉頭,見狀問道。

慕遲輕撚了下冰涼的指尖,笑:“掌櫃的這鋪子太過悶熱。”

掌櫃的納罕,這二樓還算溫暖,可一樓因着大門敞開,雖有兩個火盆,卻仍隐隐透着寒意。

不過這畢竟是長樂公主帶來的,掌櫃的并未多說什麽,只笑了笑将他領到首飾前:“公子可好生挑選一番,這些都是上好的金玉打鑄而成。”

慕遲颔首一笑,應了下來,本打算随意地看看,未曾想剛看了沒多久,便聽見門口一聲陰陽怪氣的聲音:

“這位,不正是松竹館的慕遲公子嗎?”

慕遲循聲看過去,只看見一個穿金戴銀的公子哥模樣的男子站在那兒,身後跟着幾個同他一般的人,眼中是酒色熏染的渾濁,唇角的笑透着令人作嘔的淫邪與嘲諷。

慕遲沉思了片刻,并不記得自己見過此人。

李振一看慕遲的神色,便知道他根本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中大怒,想他戶部侍郎的二公子,何時受過這種冷落,嘲諷道:“怎麽,昨日不是剛被人買回去,今日就被扔出來了?難不成你活太差,沒伺候好貴人?”

畢竟即便是青樓女子,被人買回去都只會養在後院絕不會帶出來,省得丢人,更何況是更見不得光的倌爺。

而今見他出來,也只當被玩弄一番抛棄了。

他身後的人一聽,紛紛發笑。

周圍有人也察覺到這位容貌出塵的男子竟是昨日那位倌爺,紛紛朝後避了避。

“沒想到竟是個小倌……”

“竟還敢出門。”

“看面相和打扮不像啊……”

“我若是他,便死了算了,省得出來丢人,不知羞恥。”

慕遲聽着周圍人地竊竊私語,心中嗤笑,比起以前的境況,如今這些也算不得什麽。

左右總是孤身一人,倒也習慣了。

他只問:“這位公子昨日也去了松竹館?”

司禮的動作未免太慢,竟還未殺到這個人頭上。

李振一聽,眉毛橫了橫:“你不會以為被貴人買回去,你也貴了吧?”

“呸,陵京誰人不知,長樂公主喜新厭舊,你最終也不過是個下賤胚子。”

慕遲眸光微閃,喜新厭舊嗎?

李振見他不說話,只當他擡不起頭做人,奇怪地笑了笑,朝慕遲走了兩步:“聽說你是個怪的?”

慕遲唇角的笑微頓,眼神逐漸森冷,轉瞬卻半眯雙眸笑開:“這位公子何出此言?”

“一個低賤的怪物,”李振扭頭對身後的同伴說着,而後哈哈笑了起來,轉過頭看向慕遲,“你若是願意陪陪我,把我陪高興了,我也給你……”

慕遲神色暗沉如幽淵,垂眸瞥見周圍人看熱鬧的身影,胸口嗜殺的欲望不斷洶湧。

“放肆!”卻在此時,樓上傳來一聲怒喝,夾雜着女子的嬌氣,打斷了慕遲的思緒。

衆人紛紛轉頭看去。

一根金色的軟鞭直直地朝李振臉上抽了過去,瞬間将李振的臉頰抽出一道紅印。

李振捂着臉怒罵:“什麽人敢打……”

卻在看見喬绾時臉色一僵:“長樂公主……”

喬绾抓着慕遲朝後一拉,威風凜凜地擋在他身前:“什麽下賤東西,也敢罵本公主的人。”話落又轉頭看向四周看熱鬧的衆人,“看什麽?再看挖了你們的眼珠。”

衆人心中驚懼,紛紛低頭離開。

喬绾想到剛剛聽見的那些污言穢語,心中仍不解氣,看着李振又揚起鞭子對着他的嘴抽了下去。

李振身後跟着的幾個公子哥走也不是,攔也不是,站在原地臉色發白。

早就聽說長樂公主蠻橫驕縱,卻從沒想到會如此……蠻橫。

直到将李振抽得滿嘴鮮血,滿地打滾,喬绾才氣喘籲籲地停了手。

平日裏因着身體虛練了軟鞭,未曾想竟在此處派上了用處。

李振見鞭子終于停了,忙爬起身,含糊地叫道:“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喬绾冷笑一聲:“道歉。”

李振跪在地上飛快道:“對不起,長樂公主饒……”

“不是我,”喬绾讓開身子,下巴一揚點了點一旁的慕遲,“對他。”

慕遲聞言微頓,眸光沉了沉,擡頭看着擋在自己斜前方的喬绾,身上的狐裘火紅,在無聊又灰敗的冬裏,像一團正在燃燒着的火焰,一如既往的高傲刁蠻。

跪在地上的李振臉色一黑,要他對一個倌爺道歉,實屬侮辱:“他不過是個低賤的……”

喬绾臉色一沉,沒等他說完,擡腳将他用力踹倒在地,高高揚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再抽上去。

李振蜷縮着身子朝後躲,口中叫着:“我道歉,我給他道歉……”

也是在此時,門外一人飛身走進毓秀閣,伸手便抓住了喬绾手中的軟鞭。

閣內一片寂靜。

來人十八九歲的年齡,一身朱槿色的绫緞袍子,袖口處還繡了兩朵豔色棠花,招搖至極,腰封扣着腰身,寬肩窄腰,長發高高地束成馬尾,其中一縷編成一條細細的辮子,辮尾墜着一枚紅豆似的玉珠子。

眉目張揚風流,一雙含情桃花眼,俊逸裏帶着幾分少年意氣,舉手投足透着一股玩世輕佻的纨绔子的味道。

喬绾皺眉,總覺得來人有些面熟,沒等想起又反應過來此人還抓着自己的軟鞭,怒斥一聲:“大膽!”

來人哼笑了兩聲:“喬绾,就你這惡毒無禮的性子,和三公主簡直是雲泥之別。”

聽見“三公主”三字,慕遲眸光微動,本落在喬绾身上的目光轉向景闌。

後者仍在盯着喬绾,往火上澆了一勺油:“我景闌便是死,也絕不會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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