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打算

昨夜是慕遲這幾年來睡得最為安穩的一夜。

喬绾窩在他的懷中, 沒有絲毫排斥,他靠在她的肩頭,二人是如此的契合。

可是一覺醒來, 看見身側空無一人時,慕遲心中只剩倉皇,唯恐昨夜的美好只是夢境, 直到看見喬绾時, 才終于放下心來。

司禮已經識相地退離到不遠處守着。

慕遲大步走到喬绾面前, 瞳仁裏帶着幾縷血紅,嗓音猶帶着夾雜着惶恐的沙啞:“你來這裏做什麽?”

喬绾莫名地看着他, 剛要作聲,身側楚無咎怯怯地拉了拉她的手。

喬绾低下頭,無咎畢竟是孩子,在肅殺的兵營仍怕得緊,她不覺放柔了嗓音安慰道:“無咎不要怕。”

慕遲的神色微怔, 忙亂與驚惶之下,他只注意到披着紅色錦裘的女子, 在蕭瑟冷寂的營地如此惹眼,此刻方才看清, 她手中還牽着一個人。

她是來找楚無咎的。

慕遲看向她緊緊牽着楚無咎的手, 良久移開目光,拉着喬绾的另一只手:“先回幄帳……”

他的話并未說完, 喬绾已經将手收了回去。

慕遲微頓, 擡眸看向她。

“昨日之事,多謝, ”喬绾看了眼他手上的傷口, 畢竟是他救了她, 平靜道,“只是我昨夜沒有回金銀齋,倚翠定然擔心得緊,我還是先回了。”

慕遲的神色逐漸冷靜下來:“我讓司禮回去告知一……”

“我和無咎待在這兒也很不合适,”喬绾打斷了他,垂眸道,“此處畢竟是你的兵營。”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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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喬绾擡眸迎上他的視線,安靜道。

這一次慕遲沉默下來,喉結動了動,嗓子幹啞酸澀。

喬绾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回應,看向不遠處的司禮:“我先去找司護衛了。”

說完她牽着楚無咎便要轉身。

慕遲卻驀地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喬绾皺眉瞪了他一眼,側身就要繞開,慕遲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沒有用力,卻讓人掙脫不開。

喬绾惱怒:“你要做什麽?”

慕遲看着她因着氣憤而微微漲紅的臉頰,開口道:“喬绾,你永遠只想推開我,遠離我,”說到此,他的喉結用力地滾動了下,“你從未打算過同我一塊,是不是?”

喬绾容色微凝,靜默下來,盯着不遠處的幄帳,良久輕輕道:“我打算過的。”

慕遲的眸顫動了下,擡頭看向她,卻未曾在她的臉上見到絲毫以往的欣喜與生機。

她平靜地像是在說着局外人的故事:“我以往曾打算過,若能離開陵京的話,便和你,和倚翠,去一個每年都能見到雪的地方,安生快活地過一生。”

她一直沒同任何人提及過,當初在街市的驚鴻一瞥,她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男子,就好像看見誤入濁世的仙人般。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愛喬青霓,誇贊喬青霓,慕遲是她從喬青霓手中贏回來的。

這樣好看的人,日日待她溫柔,能看穿她僞裝的嚣張,能在有人傷害她是毫不猶豫地護住她,能在她撚酸時遮住自己的臉,要動心太簡單了。

從一時驚豔的不甘,到後來朝夕相對的動心,不過短短月餘。

慕遲看着冷靜說出這番話的喬绾,臉色煞白,他從不知,從不知……原來她曾這樣想過。

而那時的他……

慕遲的手劇烈顫抖了下,他豁然轉身厲聲道:“司禮。”

不遠處的司禮匆忙走上前來:“公子。”

“送她回去。”慕遲扔下這句話,如來時般近乎倉惶的離去。

司禮不知發生何事,只看了眼喬绾道:“長……喬姑娘,請。”

喬绾對司禮颔首,由他在前引路,上了馬車徐徐出了營地。

金銀齋。

倚翠站在門口焦灼地等待着,不多時幾名護院從四處走了過來,對她搖搖頭:“倚翠姑娘,沒有看見小姐的身影。”

“聞公子不在府上,聽聞一早便去了知州府,也沒能探聽到小姐的下落。”

倚翠聞言心中越發不安,攥着手在金銀齋門口走來走去。

遠處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在清寂的晨光裏格外幽靜,倚翠猛地擡頭看去。

一輛陌生的馬車。

倚翠失落地垂眸,下瞬反應過來,複又擡頭,睜大雙眼呆呆地看着駕着馬車的人。

司禮“籲”了一聲,馬車停了下來,他躍下馬車看着等在金銀齋門口的倚翠,只覺當初在公主府看見的形容拘謹的女子,眼下變得自在了許多,司禮的心底不覺有些感嘆,走上前抱拳道:“倚翠姑娘。”

倚翠臉色一白,唯恐自己被找到連累小姐,剛要轉身回房,便看見馬車內喬绾走了出來,手中還牽着無咎。

“小姐!”倚翠眼圈一紅,匆忙上前,“您無事吧?今日是十五,可曾……”

喬绾對倚翠笑了笑:“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

倚翠勉強放下心來,轉頭看了眼司禮:“小姐,您怎會……”

喬绾這才反應過來,扭頭看着司禮:“多謝司護衛送我回來。”

司禮忙擺擺手,對二人告辭後駕着馬車遠去。

楚無咎一路奔波,小臉早已疲憊,喬绾讓青芽帶他回房休息了。

倚翠到底不放心喬绾,以往每月十五小姐總是格外難受,跟着喬绾回到寝房,确認她真的無事才放下心來。

可轉念又不禁為另一件事擔憂:“小姐,司護衛送您回來,那……”

“我已經見過慕遲了,”喬绾知道倚翠擔心什麽,“他如今是大齊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倚翠呢喃,随後震驚地睜大眼,“他不是,不是……”

“小倌?”喬绾替她道,順手為自己倒了杯溫茶,緩了緩唇齒間殘留的鐵鏽味。

倚翠睜大眼點點頭。

“他可從不是什麽小倌,他……”喬绾說着,拿着茶杯的手頓了頓,輕描淡寫道,“他騙人的。”

倚翠看着喬绾的神色,表情有些怔忡。

喬绾見她仍憂心忡忡的模樣,不覺笑開,打趣道:“好了,我如今不是安好地回來了?金銀齋可還指望着你呢!”

倚翠卻不見喜色,只望着她,良久打定主意般道:“小姐,其實我一直有事瞞着你。”

“嗯?”喬绾又喝了口茶,問得不甚在意。

倚翠對她好,這些年她心知肚明,便是瞞她,也定然有她的緣由。

倚翠抿了抿唇:“當年在陵京,小姐被用腳梏鎖在寝殿時,有人總是來給小姐的腳腕上藥,小姐問我,是不是我做的,我點了頭。”

“我騙了小姐,我其實晚上看見了,給小姐上藥的,是……是那個慕遲。”

喬绾看着茶杯中的水紋,沒有動。

倚翠又道:“還有小姐那時每日吃的調理身子的藥,藥引是……是慕遲的血,奴婢未曾想到人血也能治病,只當是藥方子對了小姐的病症,便未曾提及,如今小姐每月這般痛苦,都是奴婢害的……”

倚翠說着便要跪下,喬绾忙扶住她:“做什麽?你以為我知道他的血能讓我不痛苦,我便不會離開陵京了嗎?”

倚翠垂下頭沒有說話。

她只是不希望小姐再為那個叫慕遲的男子傷心了。

當年,小姐自雁鳴山的山崖跳下,消失二十餘日從楚州回來後,睡了整整三日。

那三日裏,小姐流了很多淚,甚至幾次難以喘息。

她好幾次聽見小姐流着淚呓語,她說:“好疼啊,娘親。”

小姐上一次這樣難受,還是發覺皇上只是拿她試藥時。

三日後,小姐醒過來,行事還是一如往日般張揚,可她還是覺得小姐不一樣了。

她像是在心裏築了一堵高高的心牆,将那些讓她痛苦的、傷心的人或事全都圍在了那堵牆後,不讓旁人、甚至連她自己都不肯再去看一眼。

喬绾見倚翠紅着眼圈的模樣,無奈地站起身蹲在她面前:“倚翠,我不會怪你。”

她怎麽舍得怪對她好的人呢?

她懶得去想慕遲為何要那麽做了。

曾經她以為慕遲喜歡她,所以才會對她小意溫柔,可事實那只是利用;後來她問過他“你喜歡我?”,他說“不是”。

事不過三,那麽她便再不會多問半句。

喬绾見她仍一副自責的模樣,不覺笑出聲來:“我昨日便未曾沐浴更衣,身上難受極了,你忍心要我在這兒一直陪你蹲着啊?”

倚翠聽着喬绾輕松的語氣,總算破涕為笑,擦了擦臉頰:“那我先讓人去準備熱水。”

喬绾颔首,笑看着倚翠朝外走去。

寝房重歸寂靜,喬绾唇角的笑意逐漸消散,安靜地站在原處,許久反應過來,嗤笑一聲,轉身回了房中。

慕遲回到幄帳便在案幾後靜坐着,目光怔怔看着空蕩蕩的床榻處。

昨日他還曾在那張榻上擁着喬绾入眠,可今日卻只剩一派空冷。

唯餘帳內仍殘留的幾絲若有似無的暖香。

慕遲的指尖輕輕顫抖了下,他從未想到,原來喬绾動過帶着他一起離開的心思,原來那些她對将來的計劃中,曾有過他。

從不是她離開他,而是他毀了她的期盼。

“公子,已經送喬姑娘回去了。”司禮在外候了一會兒,方才走進幄帳道。

慕遲的眸光動了動,擡頭看向他的方向,眼底卻仍恍恍惚惚的,迷惘反問:“喬姑娘?”

司禮一怔,匆忙改口:“長樂公主。”

慕遲低低應了一聲:“她可曾說什麽?”

司禮沉默下來。

慕遲徐徐垂下暗淡的雙眸,久久沒有說話。

許是過了半柱香的時辰,他方才道:“司禮,她說她曾想帶着那個小倌一起走的。”

司禮靜靜聽着,心知公子只是想說些什麽。

慕遲的聲音很輕,如呢喃自語:“她以往真的很喜歡那個小倌啊……”

那個他視為恥辱,不願回憶,瞧之不起的小倌。

司禮鬥膽擡頭,看了眼慕遲,小心道:“今日天寒,公子不妨先去添件衣裳?”

慕遲逐漸回過神,低頭看着身上的白色中衣,愣愣望了很久,點點頭:“你說得對,該換身衣裳,”他站起身,擡了擡手,“先出去吧。”

“是。”司禮躬身抱拳,便要轉身。

“慢着,”慕遲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麽,遲疑片刻問道,“孩子……喜歡什麽?”

司禮也沒有孩子,硬着頭皮想了想應:“大抵都喜愛些頂好的物件吧。”

慕遲靜了靜,頂好的物件嗎?

司禮疑惑地看了眼公子,下瞬陡然反應過來,眼底一驚,小心翼翼道:“公子,長樂公主似已定親……”

慕遲身軀僵凝,垂在身側的手緊攥。

司禮後背一陣寒意,強站了一會兒勉強道:“屬下告退。”

慕遲仍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呵笑一聲走進一旁的副營帳內。

地上鋪着厚重的氈毯,美人榻靜靜卧在上面。

慕遲站立許久,走到一旁的紫檀木衣箱旁,伸手輕輕拂過衣箱上雕刻的鳳鳥,他将其打開。

入目是一件勝雪的裳服,一旁是一根漆色的雲紋木簪。

慕遲擡手,指尖從衣裳上徐徐掃過,良久将其拿了出來,并不算昂貴的衣裳散開,迷亂如雲雪……

另一邊。

司禮走出幄帳仍心驚不已,忙回了自己的幄帳,而後喚來跟随的暗衛:“要你調查的可曾查到?”

“是,”暗衛嚴肅道,“長樂公主曾雇傭鎮沅镖局的镖師送其北上,屬下已飛鴿傳書給黎國的眼線。”

“嗯,”司禮六神無主地點點頭,“要那邊盡快些。”

“是。”

許是這段時日大齊的兵馬駐紮在九原城的緣故,城內百姓也感受到了些許肅殺氣,來金銀齋買衣裳首飾的人也少了些。

喬绾難得留在金銀齋,任無咎在外面玩耍,自己則百無聊賴地坐在櫃臺後,托着下巴聽着賬房姑娘和幾個繡娘小聲說着什麽。

未曾想巳時剛過,鋪子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起初喬绾并未認出對方,反是那人看見她後臉色微變,繼而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喬绾不覺多看了他幾眼,随後認出這是之前同自己面親過的那位郭伍安,此刻他身側跟着一位花閣姑娘。

對方畢竟是九原的富庶商賈,喬绾也便笑臉相迎,未曾想對方見狀越發嚣張,陰陽怪氣道:“有些人抛頭露面便罷了,既已有了孩子,竟還好意思去面親。”

喬绾凝眉,剛巧見花閣姑娘拿起鋪子中一枚金絲點翠釵交給賬房。

郭伍安盛氣淩人地問:“多少銀錢?”

賬房姑娘剛要開口,喬绾慢悠悠地道:“五千兩。”

郭伍安頓時睜大眼睛:“你莫不是搶劫不成?此物頂多二百兩。”

“這位公子難道連五千兩都沒有?”喬绾詫異地捂唇。

“你……”郭伍安剛要開口,被身側的姑娘拉了拉衣袖,不好被拂了面子,只得恨恨地瞪了喬绾一眼,将珠釵扔到櫃臺上轉身離開。

走便走了,金銀齋也不缺一個主顧,喬绾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卻未曾想,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郭伍安又回來了,喬绾剛要詢問他還有何事,他卻“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蒼白着臉對她磕了數個頭:“方才是小人多有得罪,喬姑娘恕罪,喬姑娘恕罪……”

磕一頭,說一遍。

驚的鋪子內的人紛紛看去。

直到磕到額頭泛血,郭伍安才顫抖着站起身走了出去,目露驚駭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角落,顧不得擦拭額頭的血,飛快逃竄離開。

慕遲慵倦地望着他逃竄的背影,收回視線緩步朝金銀齋的方向走去,一襲白衣在冬日燦光之下,如嵌了一圈光暈,雪肌冰骨,玉石作顏,瞳眸漆漆,如披着一身的風雪。

唯一的不合之處,便是他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蘆,晶瑩剔透的糖衣與鮮紅的紅果,本平庸至極,在他手中卻如美玉珍馐。

慕遲一路走到正在金銀齋外玩耍的楚無咎面前,低眸看着他。

他介意的從來都不是楚無咎的存在,而是……他不敢想,喬绾這樣怕疼嬌慣、不肯委屈自己半分的人,若真的甘願為一人誕下孩子,那她定在意極了那人。

而他,在意極了這一點。

慕遲看了眼楚無咎稚嫩的脖頸,迫自己移開目光,遲疑良久蹲下身,将糖葫蘆拿給他。

楚無咎睜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糖葫蘆,又看了看他,小臉微白地抿着唇,不言不語。

“不想要?”慕遲側頭,嗓音詭異的溫柔。

楚無咎緊抿着唇,依舊不說話。

慕遲垂眸,認真地思索片刻,擡頭道:“那你想當太子嗎?”

作者有話說:

無咎:???娘親,有怪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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