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家
進入十月金秋,平京迎來一年中最美的季節,滿城都是燦爛顏色。
胡同深處,灰白牆磚圍起私密小院。
老式建築全都翻新過,頗有點南北混雜的園林風格,假山邊栽着一棵形狀優美的楓樹,葉片已經半紅,陽光映照中,遠望時如火般奪目。
深黑的眼眸掃過誇大其詞的內容,男人把手機遞回去:“太誇張了。”
楊遠意淡笑着翻了翻營銷號們的措辭:“不過話說到這份上,我真有點好奇你們倆平白無故說什麽分手。”
坐在他旁邊的正是這些日子因個人感情置身風暴中心的沈訣。
沈訣外形優越,一張臉堪稱完美,難得氣質也好,高貴清隽,自出道起帥了十來年,沒演過一部爛片、沒有過一條醜聞。
前幾年他和同性戀人被媒體捕捉到關系親密,而後就半隐晦地公開并承認在國外取得合法伴侶身份,營銷號們有事沒事出個他的盤點賺流量,搞得現在人盡皆知。
但這會兒實業巨頭繼承人和電影明星的愛情釋放出告急信號,這些吃飽飯的營銷號帶節奏,編撰出他們愛情早不靠譜,沈訣先是懶得澄清,後來幹脆直接罷工,反而讓別人對“出軌”“被封殺”之類的流言深信不疑。
“封殺”二字向來是兩面,有些人等不到一個确切的消息就從此銷聲匿跡,而另一些人面對媒體大肆炒作的謠言一笑置之,甚至懶得澄清。
楊遠意想到這兒,忽然感到悲涼。
他見沈訣不答,繼續問:“難不成被他們猜中了?”
“打算這段時間彼此冷靜下,分居而已,我們又沒辦離婚手續,你比我還着急?”沈訣想了想,拿出煙盒在茶幾角輕輕一磕,“來根兒?”
楊遠意擺手:“戒了。”
沈訣不信,疑惑地反問他“真戒了”,但也沒再勸,給自己點上。
他抽的煙味道重,吐出來時沈訣朝天空一擡眼,又迅速地視角低垂:“以前說最大的願望是柏林戛納威尼斯能拿個獎,現在眼看要實現,鬧成這樣。”
楊遠意不語,只是笑。
過了半晌,沈訣再開口時有些郁悶:“他希望我不要再拍電影了。”
楊遠意“啊”了聲:“所以?”
“我提了分手。”沈訣說,“他不願意,我就先搬出來了。”
楊遠意:“也行。”
沈訣家庭條件其實沒比他的愛人差太多,吃穿不愁,二十出頭實現財務獨立,對物質早就不執着了。但他和楊遠意同樣,是對電影事業有念想的人。對方這會兒提出希望他“退居二線”“把重心轉移到幕後或者退圈”,沈訣無法接受,甚至逆反完全可以理解。
再者,現在被壓迫了幾千年的女性群體都在高舉事業大旗遠離做全職主婦的命運,要一個專業領域如此閃耀的人回歸家庭,不免聽着滑稽了。
楊遠意猜這并不全是那位謝總的本來意思,或許謝家其他人在裏頭攪混水。
但他不會提醒沈訣。
聰明人的交往只需點到為止,何況他們認識那麽多年。
“不說我了……倒是你,那綜藝我看了一點兒,還真挺好奇的。”沈訣把煙重新叼着,有點口齒模糊,“兩個人孰好孰壞一目了然,你反而對着那個叫方斐的說重話,綜藝節目那麽認真,不像你風格。以前認識?”
“啊。”楊遠意半真半假地承認,“你記得他?”
沈訣“嗯”了聲,不知有意無意地說:“因為這節目,他最近……在風口浪尖啊。”
紅楓随着低語抖了幾下,縱然太陽曬着仍溫暖無比,終究入秋,風中已經有了涼意。
本是好友私下聚會聊聊天,無奈都是大忙人,偷來一兩小時閑暇都難得。沒過多久,沈訣接了個電話,起身告辭。
小四合院內少了人聲,越發寂靜。
幾條胡同以外的聲響空蕩蕩地撞在牆壁上,院內,池邊架着竹添水,蓄滿後一聲清脆的“咚”聲。餘音未散,楊遠意卻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從通訊錄拖出一個號碼,邊打邊往外走。
“是我。”
“你現在人在哪兒?”
“……嗯,我過來。”
平京城的另一端沒了四合院的安靜,寫字樓中層的辦公間,何小石撂下電話,差點咬碎牙齒,惡狠狠地“呸”了聲。
“烈星的人有病吧?節奏不是我們帶的,熱搜也不是我們買的,怎麽一夜之間把你當靶子,黑詞條刷都刷不幹淨,真氣死我了!”
方斐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掃過面目全非的私信箱:“那就別刷。”
“這怎麽行?!你看多了萬一心态被影響……”何小石話到半截,見方斐神态自若先放了一半的心,“算了,你什麽沒見過,當年那姓劉的要封殺你,先找狗仔挖黑料,挖不出來惱羞成怒逼迫咱們雪藏藝人……他也是這麽多年沒點長進,越活越回去了,為一個小藝人跟你翻舊賬?”
方斐不笑也不說話,把手機扣在一邊:“你最近看着點夏槐,他心态不太好。”
何小石一驚:“你們倆別輪流搞我。”
“你才是別對我這麽殷勤,我幫你賺不了多少錢,怪不習慣的。”方斐說完,瞥過屏幕新收到的消息,“有事,先走了。”
逆境時波瀾不驚,幾年合作下來何小石已然看得多了,沒想到形勢一片大好時方斐還能保持狀态。說好聽點叫人淡如菊,但何小石覺得這就是不識擡舉,忍不住又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接着沒事找事地提醒道:
“別被拍到亂七八糟的,反而坐實了姓劉的潑過的髒水!”
“知道了。”
方斐說,人已經走到了幾步開外。
何小石的擔憂不無道理,他現在的确在一個危險的位置。
各方打量之下,小心謹慎不會有錯。不過方斐畢竟不是第一次受到這麽多關注,以前的坐立不安變為了淡然,随別人怎麽說,他自巍然不動。
《演員的修養》第一期播出,似乎是情理之中,卻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引起最多讨論的并不是沈訣沒有消散的感情漩渦和代替他坐在評委席的生面孔,而是“方斐”這個名字莫名其妙又占據了焦點位置。
首先是那條營銷號無意中發的微博熱度宛如坐了火箭,不少人方才驚覺他就是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初次“觸電”就讓沈謠、趙荼黎一衆實力派陪跑的青年。
但随後,方斐幾乎淡出公衆視野,搞得不少人都以為他退圈了。
《荒唐故事》重又被注意到,有人把他年紀輕輕摘得影帝頭銜的事添油加醋又說了一遍,方斐長草的微博一夜之間漲粉幾十萬。
蝴蝶效應還在繼續,節目播出完畢,先來的不是有好感的路人粉,而是易繹的粉絲。
通過剪輯、後期的努力,易繹成功地靠自己被樹立成“咖位不大派頭不小”“實力與流量不匹配”的反面教材。幾個八卦娛記拿他開刀,寫了好一些“流量當道”“劣幣驅逐良幣”“沒那麽好沒那麽爛意思就是爛”,春秋筆法,激怒了易繹的粉絲們。
打不過節目組、純路人,難道還打不過方斐嗎?
有攻擊自然有反抗,一時間,方斐的評論區充斥着“心疼”和“德不配位”,異常熱鬧。
正主自打轉發節目組的官宣微博後再沒動靜,對這些争吵絲毫沒放在心上,出門也與之前并無分別,戴了頂棒球帽,站在路邊等車。
夕陽西下,方斐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柏油路面一片星辰般璀璨的碎金躍動。
車停在面前時熱浪往他臉上撲,喇叭聲短促地響了響,方斐拉開副駕駛。
系安全帶到一半,他餘光瞥見幾個帽子墨鏡全副武裝的人扛着相機從寫字樓底的綠化帶鑽出來,突然有點好笑:“都什麽年代了啊……”
“嗯?”楊遠意偏了偏頭。
方斐指後視鏡:“有幾個娛記在我公司樓下等。”
“喔,但他們又不認識我,寫不出花的。”楊遠意聽了也笑,安慰道,“其實是好事,說明有人等着從你身上挖新聞。”
方斐自嘲:“我有什麽新聞?”
“以後就有了。”楊遠意說,“本來程樹是打算準備工作差不多了再宣布項目啓動的,看了你最近搜索量,剛給我打電話,問能不能提前宣傳。曹歆然的檔期也調整了,估計這幾天先把定妝照拍出來,就可以開始了。”
縱然在圈子裏混了幾年,方斐一直不上不下,也沒參與過實際的流量漩渦。
他聽楊遠意這麽說,還很懵:“程總真看這些嗎?”
“不僅他看,我也看。”楊遠意把車開上了高架橋,“你以後也得對這些保持一定的敏感度,現在自媒體發達,很多時候信息來源不一定主流,但不能忽視。我們做電影,自己的堅持固然是一部分,對市場的把握也很重要。”
他說得慢,方斐聽得也認真,說了句“好”。
可實際上該怎麽做,方斐仍然一頭霧水。
似乎看出來他還在迷茫期,楊遠意笑意更深些,迎着夕陽,他推了把鼻梁上的墨鏡:“聽着很模糊吧?以後我教你。”
“好!”這次的語氣明顯雀躍多了。
楊遠意把方斐帶回了新城公館。
門禁卡和密碼是早就給過的,但方斐一直沒理由來。這天楊遠意突然給他打電話,才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你帶我來的。
比起深夜見面的酒店房間,公館明顯是楊遠意長住的地方,亂也亂得有生活氣。
楊遠意個性灑脫,看上去不太在乎被發現這些混亂,但在方斐往裏走時,他始終走在前面幾步,裝作随手一般撿起地上、椅子上的書和草稿紙以及一切不該出現在這些地方的物件。
方斐保持跟在他身後兩三步的距離,擡手擦了把鼻尖遮掩上揚的嘴角。
“笑什麽?”楊遠意仿佛背後長眼,頭也不回地問。
方斐說“沒有”,卻目光炯炯地望向他,眼內的笑意有增無減。
雖然會做基礎的家務,但習慣了有阿姨定期打掃收拾,這項技能也廢了。楊遠意自來養尊處優不覺得這有什麽,被方斐這麽盯着看,竟罕見發覺自己有些無地自容,尴尬地抓起條領帶往髒衣籃扔:
“就會盯着看,早知道不帶你來了。”
方斐順從地捂住眼睛,卻說:“我有你家的門禁卡。”
“早怎麽不來?”楊遠意随口問。
方斐這次卻用了很久才說:“我來幹什麽。”
“我答應你了,所以不用找很多理由就可以,只取決你想不想,懂嗎?”楊遠意收拾好最後一件外套,靠在雜物間門口,“餓了,是等外賣,我打電話給阿姨,還是?”
方斐好像放松了一點。
“我做吧。”他說,“本來也想有機會給你露一手。”
楊遠意說:“那等吃完飯,我們找個電影看?”
方斐愣了愣,然後答:“好啊。”
一起吃個飯再看一部電影,上床,睡覺,此時此刻,這些趨近于日常的點滴讓方斐有一瞬間錯覺,他沒有怨過楊遠意的不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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