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大隊長很快就找到了這兩天哪家生的孩子, 但問題是，他們将孩子送過去的時候, 人家不要。産婦躺在床上不出聲，女嬰的奶奶站在門口攔着大隊長不許進：“我家反正是養不起, 你們誰要是能養活的起誰就抱走，反正不許留在我家。”

“你家的孩子，不留在你家留在誰家？你這樣扔掉孩子，是一種犯罪的行為，我們是能報到派出所的。”大隊長皺眉，招呼他家男人：“你是咋說？到底是你親閨女，就這樣扔掉？放到那磚窯裏, 不等明天就得凍死了！”

“那我有啥辦法？我也養活不起啊。”男人蹲在地上抽煙, 自己卷的那種煙草，味道很大，夏維維忍不住抱着孩子後退了一步，那男人看她一眼：“誰抱走的誰養着, 和我家沒關系, 我家已經扔掉了，不要了！”

“那就讓派出所來說話。”王豔紅脾氣沖，當即說道，嬰兒的親奶奶翻個白眼：“讓公安來也沒用，我家的孩子，我自己兒媳婦肚子裏出來的，我們不想要就不要, 誰還能勉強我們要不成？就算你放我們家了，回頭沒奶水給她吃，早晚是要餓死的，還不如早早扔出去。”

反正就是扯皮，不願意要，不管是威脅還是勸說，這家人就是鐵了心的要将孩子給扔掉。産婦也不出聲，看樣子是站在公婆和男人那邊的，孩子在外面哇哇哭，她在裏面一聲都不吭。

“你們也要扔掉自己的妹妹嗎？”夏維維問躲在門後的兩個小姑娘，問完又覺得自己給人出難題了，她們兩個小孩子，自己都養不活呢，又能有什麽辦法？

剛準備收回視線，倒是沒想到，那個年紀大一些的小姑娘，倒是性子有些強硬：“我們不想扔掉妹妹。”

她奶奶頓時就惱了：“小丫頭片子胡說什麽！就你們兩個賠錢貨都還是吃我的喝我的，你們啥時候将這些給我還上了再說別的！自己都養不活，還想養活別人？靠啥養？要不然你們兩個別吃飯了，就養活這讨債鬼了怎麽樣？”

年紀小的那個臉色都吓白了，夏維維轉頭看羅隊長，她有些不太清楚這會兒關于遺棄罪是個什麽立案标準，不過真要将人抓走了，估計這小嬰兒還是活不下來，她親生父母，還有祖母，都是盼着她早點兒死呢。一個小孩兒，剛出生，稍微不注意，可就保不住了。

“硬是留下怕也活不了。”夏維維嘆氣，羅隊長也皺眉，先前那小姑娘站出來：“我願意養活我妹妹，不過，我想分家，我奶奶說我們吃她的喝她的，那等我們以後長大了還她，現在，我們自己養活我們自己。”

夏維維都震驚了，這小姑娘才七八歲吧？居然這麽有主意？還能想到分家這事兒？

不過看看她那瘦骨嶙峋的樣子，夏維維覺得，可能她們姐妹，在家裏過的真的很艱難吧。

“我可以寫個借據，等我以後長大了還給她糧食。”小姑娘看着羅隊長，很認真的說道，羅隊長皺眉：“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自己過日子多艱難嗎？你沒有力氣，不能做重活兒，不能賺工分，沒有糧食吃，你們也沒錢，沒有地方住，沒有衣服穿，分家不是好主意。”

“不是我和妹妹分家，是我們爸媽都分家。”小姑娘眨眨眼說道，她奶奶立馬就哭嚎起來了：“這是個賤貨啊，賠錢貨！小賤人才幾歲，就敢撺掇着爸媽和我們分家！我養活你們這麽大，就是為了讓你們分家的嗎？”

一邊說，一邊拿了棍子去砸小嬰兒的爸爸，那男人跳着躲：“娘，別打，我沒說要分家，我不會分家的，你放心吧，我真的不會分家的。”

夏維維覺得自己腦袋都轉不過彎了，要不是這男人撺掇的，那小姑娘小小年紀，自己能想出這樣的辦法？哎，也不對，要不是他撺掇，那屋子裏還有一個人躺着沒出聲呢。

Advertisement

感情自己是冤枉人家了，人家不是不要孩子，而是要悄無聲息的弄個大的？

可男人要是不同意分家的話，一個産婦，還在坐月子，她說的話能有幾分重量？

“誰說讓你們分家的？”那老太婆見兒子不像是說假話，轉眼就想到了疑點了，惡狠狠的盯着剛才說話那小姑娘，小姑娘擡頭挺胸：“我自己想起來的！我爸媽出力氣幹活兒，賺回來的錢都還得給毛孩兒他們買衣服交學費！還給他吃肉，我們就只能吃麥麸！”

夏維維忍不住搖頭，那産婦自己想分家，不說自己出面，撺掇着幾歲的小孩子出面……這心，也是夠狠的。

不過，看看羅大隊長，夏維維又覺得這個時機選的挺好的。要麽分家，要麽将孩子留下來，二選一，總得選一個。分家了，孩子也是能留下來的。

既然人家心裏有計劃，夏維維就覺得，自己這些外來戶不用摻和了，轉頭将孩子塞到羅大隊長手裏：“我那診所還沒關門呢，我得過去看看，這衣服……”

小嬰兒身上還裹着她的夾襖呢，羅隊長當即抽出來：“你趕緊拿回去吧，他們家有被子。”

夏維維擺擺手：“那我先回去了，豔紅你們走不走？”

王媛媛先湊過來：“走走走，天都黑了，感覺這會兒有點兒冷呢。”

幾個女知青就轉身回去了，診所的門章一行已經給鎖上了，夏維維就直接回家做飯。夏明明這兩天在他們隊裏幹活兒呢，沒空過來，所以晚飯是夏維維自己動手。

“中午還有點兒饅頭，我弄點兒小蔥炒炒，然後再煮點兒湯好吧？”夏維維隔着牆問章一行，章一行點頭：“行，我過去給你燒火，不是摘野菜去了嗎？”

“嗨，遇見點兒事。”夏維維也不隐瞞，一邊做飯，一邊将小嬰兒的事情說了一遍兒，章一行也跟着嘆了口氣：“不過好在不是最壞的情況，她娘還願意反抗一下，要是遇上那連反抗都不敢的，這小孩兒可就沒命了。”

夏維維心情有些沉重，她倒不是養不起一個孩子，只是這個先例不能開，村子裏多的是不想養女孩子的人家，但大多數會看在那是一條命的份兒上，餓不死穿不暖的給養着，少部分會狠心将孩子弄死會抛棄。夏維維一旦要收養了某一個，那以後誰都能往她家門口扔孩子了，還都是女嬰。

“羅常有媳婦兒你知道嗎？”夏維維忽然問道，章一行沒好氣：“我哪兒認識一個婦人家，不認識。”

她又将羅常有媳婦兒生孩子，結果她婆婆不願意将人送醫院，最後孩子悶死在肚子裏的事兒說了一下：“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羅常有的娘，上個月摔一跤，成殘廢了。”

“意外？”章一行問道，夏維維眨眨眼：“我可不知道，反正沒人看見是咋摔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郭大爺倒是看見了，回來繪聲繪色的描述了一遍兒，夏維維深覺得羅常有媳婦兒是個能人。

女人要是狠心起來，那是真的很可怕的。

章一行也不說什麽了，這種小農村，就是真出了什麽事兒，當事人不報警的話，派出所也是很少會主動過來調查的。

吃了晚飯，章一行照舊給夏維維布置了功課，然後趁着時間還早，就領着黑金出門溜達去了。

夏維維第二天去了診所才聽說了這小女嬰家後面的事情，老太婆不同意分家，但是小女嬰的大伯同意，因為他覺得弟弟家孩子太多，吃的也多，只弟弟一個人賺工分不劃算。女孩子畢竟力氣小，賺不了多少工分，還得多養活一個小女嬰，賠本了。

所以最後還是分家了，不過呢，只将那母女四個分出來了，那男人賺的工分，還是要劃到他親媽那邊的。但這個提議被大隊長給駁回來了，最終是分了那母女四個四成，剩下的歸老太婆家。

四成看起來不多，其實也真的不多，尤其是這女人還在坐月子，還有個小嬰兒才剛出生，大閨女也才七八歲，小閨女五六歲，她那日子，以後肯定不會好過的。

隊裏願意借她一些糧食，但以後還要歸還。

對這事兒，夏維維聽過也就算了，頂多了日後，她偷偷的送一些糧食給那女人，剩下的她就不會多管了。小女嬰有父母，有姐妹，也用不着外人來操心。

她之前往夏家寄了不少布料，夏家那邊就回信送了些米糕之類的東西。夏明明來拿的時候還感嘆道：“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了，甜滋滋的，天快熱起來了，你也趕緊吃完，別放太久，要不然就壞了。”

“大姐，我聽說，何廣明給你寫過好幾次信？”夏維維一邊啃米糕一邊問道，夏明明頓了頓，臉色微紅的點頭：“嗯，之前你不是去h省了嗎？羅常有的娘又來過幾次，廣明出面幫了幾次忙。”

“你喜歡何廣明了？”夏維維有些吃驚，她從h省回來的時候，何廣明已經回部隊了，夏明明不提，她也就不知道這事兒。就是信的事兒，也是聽隔壁村的知青說的。

“是有點兒喜歡，那人挺……”夏明明頓了頓才說道：“熱心腸。”

“你忘記媒人上門時候說的話了？”夏維維有些無語，那些話一聽就知道何家人都是打着小心思的，說不定是要謀算她的小房子的，夏明明當初還看的挺明白的，怎麽現在就變傻了呢？

“我記得，不過他和他家人想的不一樣，他是打算帶着媳婦兒随軍的。”夏明明說道，夏維維皺眉：“我覺得這事兒不靠譜，他現在是個什麽職位？多久以後能升職？再說了，就算以後是随軍，那不回來探親嗎？探親的時候住哪兒？你能住我這兒，那他呢？睡大馬路？”

夏明明眨眼：“當然是住他家啊，你一個沒結婚的女孩子，他肯定不能住過來的，你放心吧，我現在也不過是對他有點兒好感，真說結婚什麽的，還早着呢，沒信兒呢，你不用太擔心。”

“我覺得他不是個好對象，你不能再等兩年嗎？”夏維維皺眉，再過一段時間……不對，還得至少五年呢，哎，算了，她還是不要勸了。

她覺得五年時間不長，到時候夏明明也才二十五六，但夏明明本人不一定覺得五六年時間不長。別說是農村了，城裏的女孩兒，高中畢業基本上也都要結婚了，超過二十就是老姑娘了。

“你別着急，我沒說馬上就要結婚，至少也得等個一兩年的。”夏明明忙安慰道，夏維維撇撇嘴，正想說什麽呢，就聽見羅隊長的鑼聲：“各家各戶，要投票了啊，都出來投票了！”

是工農兵大學生名額的投票，原本說是那天晚上投的，後來出了小女嬰的事情，羅隊長要調解，事情就耽誤下來了，一等就等到了今天。

夏明明不是本大隊的，不用跟着去。章一行沒投票資格，也不用去，所以就夏維維領着黑金去湊熱鬧了。

“咱們村一個有五個人條件合格。”羅隊長站在桌子前面，拿着一張名單：“我先給你們念念條件啊，也好讓人家知道，這個選舉呢，是公平公正的，咱們絕不弄虛作假。一，被推選人年紀要在十六到二十二之間，不能太小，不能太大。”

讀大學是要報效國家的，年紀太大了，四年出來，就該考慮成家了，不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社會建設裏來了，所以，不能超過二十二。

“第二，根紅苗正，祖上六代都是貧農。”

“第三，要有初中學歷，咱們是去念書學知識了，你一個字兒不認識，那到大學裏學的啥？還得老師教你重新認字對不對？所以不識字的不要。當然，表現特別好的，有小學學歷也行。”

“第四，以往表現突出，咱們隊裏呢，是按照綜合條件來考察的，一個就是平時的工分，基本工分是一天六個，一年至少得有一千二，少于這個标準的就不行，但一千二以上的呢，人數還挺多，所以，我提高了一下，咱們按照一千八來算。”

啥事兒都能折算工分，不下地幹活兒了，那還能做別的，像是給隊裏跑腿了，趕牛車了，撿牛糞了。夏維維開診所也有工分的，但是少，一個病人就算一個工分。平時沒人看病，她就還得下地。

條條框框，總共八個條件，羅隊長宣讀完，才讓五個候選人出來。三個本地的青年，兩個知青，一個是張衛國，一個是李濤。女知青本身力氣小，很少有湊夠這麽多工分的。

不管怎麽樣，本地人是肯定會選擇本地人的。王豔紅湊過來扒着夏維維的胳膊撒嬌：“投給張大哥吧？”

夏維維頓了頓，點頭：“行，不過就算整個知青點的人都同意了，我看着結果也懸。”

“那也沒辦法。”王豔紅嘆口氣，眼珠子轉轉，又笑嘻嘻的：“不過，他們本地人也并不都是一條心的，指不定就出意外了呢？”

夏維維只好點點頭，将一直不停的抓她腿的黑金抱起來，戳黑金的腦門：“你看懂個啥啊，非得要看高處，看吧看吧，都是人腦袋，你看吧。”

黑金汪唔兩聲，仰着腦袋往周圍亂看，眼神機靈的很。羅大叔從旁邊經過，伸手抓着黑金的腦袋看了看：“這小狗你養的挺好啊，牙口一看就不錯。”

黑金不高興，汪唔一聲就要咬羅大叔的手，羅大叔對付小狗很有一套，在它脖子上捏一下，黑金就立馬縮回去了。

羅大叔笑呵呵的轉身走了，黑金只敢背後嗚嗚兩聲。何紅霞也湊了過來：“你們投給誰？”

“張大哥。”王豔紅笑眯眯的說道，蘇蕊也跟着過來了：“我後天結婚，你們都去吃喜糖啊。”

“後天，這麽快啊。”大約王豔紅她們早就知道了，畢竟是在一個屋子住着的，夏維維和何紅霞很是吃驚，蘇蕊笑着點頭：“既然已經決定了，不管早晚都是要有這麽一天的，早點兒結婚了還能早點兒去上班。”

“你找到工作了？”何紅霞對這個更驚訝，蘇蕊點點頭：“嗯，就在百貨大樓上班，好歹自己能賺口飯吃，要不然，以後就只能圍着竈臺賺了，這樣的生活可不是我想要的。”

“你男人對你挺好的。”何紅霞很是羨慕的說道，真是命不一樣啊，都是知青，她就嫁到了村子裏，蘇蕊就能嫁到城裏，還能找到工作。不過再想想出于水深火熱中的劉青青，何紅霞就覺得，自己現在這樣，還是挺不錯的。、

“從知青點出嫁嗎？”夏維維問道，蘇蕊點頭：“嗯，他中午來接我，到時候你們也跟着去，咱們到飯店吃個飯。”

早上出發，中午就能接到人，然後再回市裏吃飯。夏維維算算這個時間和路程，立馬搖頭了：“我還是不去市裏了，你要結婚，到時候還得操心我們回來的事情，太麻煩了。”

“也不是很操心，到時候讓他将你們送到車站就行了，一定要去的。”蘇蕊笑着說道：“好歹咱們一起住着有半年多，我是真将你當妹妹看的，姐妹一場，你不去的話，我就會覺得很遺憾。”

王豔紅也撺掇到：“去吧去吧，免費的好吃的，不去就浪費了。”

蘇蕊笑道：“好吃的确實不少，保證讓你們滿意，去吧，就當時玩玩兒了，你們也都很久沒出門逛逛了吧？”

夏維維有些搖擺，确實是很久沒出門了啊……不，正月才剛從外面回來，這才一個月過去呢。

“好了，我們已經統計好了。”大隊長敲了敲鑼，大家就立馬安靜下來了，尤其是張衛國他們五個，臉色都有些緊張，羅隊長拿出一張紙條：“我宣布，獲得工農兵大學生名額的是，張衛國！”

王豔紅先是呆愣了一下，随即臉上大喜：“真的是張大哥？我沒聽錯？就張大哥一個人叫張衛國吧？”

夏維維也有些驚訝，沒想到張衛國還真能戰勝本地人，榮獲這個名額。看王豔紅欣喜，就點頭：“是是是，你沒聽錯，确實是張衛國張大哥。”

程貝貝不知道什麽時候摸過來了，壓低了聲音，給王豔紅潑冷水：“你喜歡張大哥，但是張大哥獲得了大學生的名額，等他去念大學了，就要和你分開了，就算他以後會回來，他也是要去廠裏上班的，到時候你還是一個人留在這兒。”

讀完大學出來，人家也就一定會回到這兒來了。

王豔紅臉上的欣喜凝固住了，有些呆愣愣的轉頭看夏維維，夏維維眨眨眼，看一眼面上帶着快意的程貝貝，有些猶豫，要是支持王豔紅的話，那傻妮子真陷進去了怎麽辦？可張衛國的品性，也不一定就像是程貝貝說的那樣壞啊。

“張大哥都還不知道我喜歡他呢。”好半天，王豔紅忽然說道，使勁捏了捏夏維維的胳膊：“我覺得，我得和張大哥說一聲，他要是不同意呢，走了呢，我就忘記他，以後找個更好的，他要是喜歡我呢，那我就等等他，等他回來。他要是不回來呢，到時候我……”

王豔紅頓了頓：“我就再換個人喜歡，反正我年輕，我能等。”

工農兵大學生一般上都是上三年，快的也有一年半年，甚至兩三個月的。張衛國要是願意回來，頂多也就是三年，或者四年時間。

她這種灑脫，連夏維維都有些吃驚了。程貝貝臉色就有點兒不好看了：“不要臉，整天将喜歡不喜歡的挂在嘴邊！沒男人喜歡你會死啊？”

王豔紅冷笑：“我至少光明正大，喜歡就說，哪兒跟你一樣，陰陽怪氣，光會背地裏出陰招！你這種人，男人要是眼不瞎就不會喜歡你的，你就一輩子當老尼姑吧！”

兩個人針鋒相對，眼看又要吵起來了，夏維維趕緊拽着王豔紅離開，周圍的村民們也在退散，有說這個選票不公平的，怎麽就選上了張衛國這個外地人呢，也有說張衛國表現确實是挺不錯的。

王豔紅聽着不高興，好在她不傻，也沒和人争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