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去公司才幾天, 顏澀就回來了。當時很晚了，羅佳峪已經收拾好行李，房間也清掃過, 就聽到外面傳來門解鎖的響動。

他走出去，就看到顏澀站在門口，面色凝重，咬緊嘴唇, 一言不發。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嚴肅的神情。明明是青春期的小女生, 性格也開朗外向, 突然這樣, 難免叫人不安。

姑姑去聚餐了，羅佳峪走上來：“怎麽——”

他沒說完, 她就像撲克牌塔突然坍塌, 倏地向下倒, 速度快到幾乎在視網膜上留下殘影。

羅佳峪第一時間上前, 已經足夠敏捷，但也沒來得及。顏澀也不進門，癱坐在門口的地板上，頭往下垂，留長的頭發垂落，像黑色的瀑布彙流成池塘。

“嗚……”她是漸漸蜷縮起來的, 好像被碾了一下的螞蟻, 身體緩慢蜷縮, 貓着腰, 好像要把臉藏進肚子裏, 帶着哭腔說, “羅佳峪……”

“怎麽了？不舒服嗎？”羅佳峪用不溫不火的嗓音詢問, 回頭就要起身去倒水。

顏澀及時捉住了他衣角，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用力把他拽回跟前。

她擡起了頭，眼圈和鼻尖都紅紅的，顯然已經哭過。淚痕幹涸在兩頰，把原本就單薄的臉襯得更可憐。

他關切地俯下身，指腹稍微扶起她肩膀，連語氣都放緩了：“受傷了？還是被欺負了？”

顏澀看着他，目光下移，沮喪地說：“我太差了。”

“……”

“那裏有個日本留學回來的初中生，以前學校社團就是全國第一，自己能編舞……還有臉跟章子怡長得很像的人，這種人幹嘛來做練習生啊！她們的臉跟你差不多小，還從幾歲就開始學跳舞！”顏澀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滔滔不絕地說，“我根本跟不上教學……老師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一起住的人也都很沒禮貌……”

抽回支撐的手，羅佳峪目不轉睛地望着她，他思忖片刻才說：“先起來吧？地上涼。”

顏澀踉踉跄跄站起身。

“你坐一下，我給你拿熱水……”話音未落，羅佳峪就聽到門響聲。

他追出去，顏澀正往前走。

“你去哪裏？”他問。

“回公司。”分明是柔軟的聲音，卻意外地铿锵有力，顏澀好像在有氣無力地掙紮，“我要回去練習。”

羅佳峪說：“今天先休息吧。”

到這時候，她已經咬牙切齒地堅決起來。顏澀站定身，惡狠狠地下決心：“一個月後，我一定要讓老師記住我的名字！”

剛剛還兵敗如山倒，現在卻立刻重整旗鼓。羅佳峪感到啞口無言，只有旁觀的份。

就着這股勢頭，她深呼吸了一下，用袖子摸幹臉蛋。再回過頭，顏澀已經重新笑起來，還是那樣的落落大方，帶着一點小女生的狡猾提議：“你也鼓勵我一下吧？”

縱使她明晃晃把有陰謀寫在臉上，看着她，他也還是笑起來，隐藏了無可奈何，徒然擺出耐心的神情：“要怎麽做？”

“抱抱我吧。”顏澀笑眯眯地直視他，得意地仰起了臉。

羅佳峪抱着手臂，仿佛思索了一陣，他說：“手。”

顏澀愣住了：“啊？”

她在他的示意下遞出右手，羅佳峪也同樣伸手，就這麽牽住了她的手。夜晚的道路上風很冷，連散步的人都寥寥無幾，如締結革命友誼般握手的男女那樣奇怪，和此情此景不相協調。但顏澀居然一時間沒吐出怨言。

他沒有看她的眼睛，而是盯着擱在他手心裏的手。他掠過她的指關節，給人正在擦拭珠寶的錯覺，然後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雙手握緊她，宛如雙臂攏住纖細的身軀。

羅佳峪忍不住笑，好像自己也覺得這舉動有點傻，但他還是說：“抱住你了。”

他将手撤離，顏澀就這麽維持原樣，右手空落落地懸在空中。羅佳峪脫下外套，給她披上，然後送她上了出租車，又叮囑說：“到了發消息給我。”

路途中，郁世英回消息給顏澀。她之前也給他發了許多情緒化的話，他問她：“今晚住哪兒？要麽到我家來？”

希望底線低一點的人底線不夠低，不希望底線低的人底線永遠不會高于預期。

顏澀深深地呼吸，臉頰很冷，身體裏卻很熱，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好像要爆炸了。她回複：“不了。”

後來回想起來，那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稱得上“交談”的對話。郁世英本來就是隔一段時間才會回消息的類型，顏澀也忙起來了，以前的乒乓只是戰線拉長、迂回太久，後來則是直接沒人接球，比賽不容置喙地冷卻。

可在看手機時，她還是會向身邊人搪塞：“就是之前那個啊……嗯，對，就是他。”

殊不知，她已經轉移聊天對象。

羅佳峪離國那一天，顏澀要在公司練習。雖然八字沒一撇，但她執着于跟自己較勁，從早到晚保證全勤。

之前到公司後報平安的聊天記錄早就被擠壓上去，她零零散散，發了不少給他。早安晚安，工作打卡，偶爾看到漂亮的風景也拍照。以前顏澀就喜歡發動态，朋友圈和微博一個不落，進公司後注銷了微博，朋友圈還更新，但會抄送到羅佳峪那裏一份。

他們之間有十二個小時的時差，晝夜颠倒剛剛好。她去晨跑時他剛離開學校回家，她晚上聯系時他正趕去實驗室。

打從心底裏說，顏澀并沒有什麽把握。

她的絕大部分精力都在練習上，分出一點給學習，除此之外，剩餘的都給了羅佳峪。不知不覺，他也成了她夢想的一部分。但顏澀早早就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強，尤其面對他。放在往常，撩完就跑、故弄玄虛她都是一把好手。

可面對他是沒用的。

羅佳峪有時候會讓她聯想到一些東西。隐藏的高敏感個性，單純與邪惡的兼容，起初她覺得是誘使人刺破手指的紡錘，一旦想探清楚，就好像踩進布滿霧氣的荊棘。越來越找不到路，還不如咬咬牙幹脆奔跑起來。

最近她又有新想法。

顏澀在從宿舍到練習室的路上經過一棟建築，牆壁內裝着玻璃魚缸。

魚類身體冰冷，卻必須生活在溫暖的水中。熱帶魚幾乎不能自主調節自身體溫，是有一定魔性氣質的生物。

因為見不到面，所以她會一直給他發消息。假如他厭煩了，那她就自認倒黴。以前和那些男生聯絡，顏澀只是為了取樂。被喜歡的感覺能讓她變得更自信，她也為此持續不斷地努力。

顏澀想，她應該還算幸運的。

一直到她高考結束，羅佳峪都還會回複她的消息。不排除是不想影響她的考試狀态，但顏澀又會傾訴自己出道考核的壓力，他不是每條都回複，但至少每天都回複她的問好。

在太平洋的另一端，羅佳峪偶爾在休息時間讀到她來信，他頭疼過，也試過冷處理，不過從頭到尾沒想過拒收或删除。從消息中能側面探查到她生活——比如差點閃到腰，比如貼了醫用膠布又接着上課。就像被氣氛驅使，也許這也是種禮儀，極少數時候，他也身不由己地發些自己的事——比如做了一個通宵實驗，比如結果理想所以要繼續通宵。

羅佳峪單手拿手機，在剃須刀的嗡鳴中走神，最終還是敲敲打打，按下發送鍵。

而在太平洋的這一邊，顏澀甩掉運動鞋，搖晃着奶昔，邊用濕巾擦汗邊摸到鏡邊一屁股坐下。手機裏有幾個鐘頭前的留言，并且她已經想好了要發什麽。

“早上好。”她說。

“晚安。”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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