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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至,驕陽漸起,将薛家的玲珑苑照得暖融融的。苑裏聒噪的蟬早被粘完了,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得夏風拂過珠簾的輕響,間或夾雜着桌子底下小狗的呼嚕聲——再沒有比這更适宜打盹的時候了。

玲珑苑的主人薛玉潤卻端坐着,嚴肅地苦思着面前的棋局。她右手執一枚白玉棋,在棋盤上幾番比劃,只是揉了揉發絲,手上的棋卻怎麽都落不下去。

她對面無棋手,唯見斑駁光影,灑落在圓潤的青玉棋子上。可她仿佛能看見另一人執青玉棋,落子果決、步步為營、趁勢侵吞,直至将她殺得片甲不留。

然後……再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薛玉潤右手握緊了白玉棋,左手從一旁的纏枝蓮瓷碗裏叉了一塊小酥肉,惡狠狠地遞進口中。小酥肉的外皮炸得又香又脆,裏頭的肉飽滿多汁,稍稍撫慰了她的心。

當今聖上楚正則七歲登基,至今八年有餘。雖然尚未親政,但在旁人眼中,他“博聞多能”、“聰敏好學”、“敦仁愛衆”,十分有一代聖主的風範。

聰敏好學、博聞多能她無法反駁,但是這“敦仁愛衆”……呵。身為他七歲就定親、只等十五歲大婚的準皇後,薛玉潤覺得,她大概是唯獨不屬于“衆”中的那個人。他們倆是打小的冤家,争鋒相對的事跡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就比如這一次,是上個休沐日,他們對弈了一整天,你來我往不分伯仲,最後留下了這一盤殘局。楚正則來接她去行宮的時候,就是他們對弈之時。

這盤棋決定了兩件事:

第一,今年去行宮避暑能不能帶上她的西施犬芝麻,再從禦獸苑挑一只小狗給芝麻作伴——楚正則最“讨厭”的東西之一。

第二,今年過乞巧節,她要不要給他繡荷包當禮物,至于荷包上繡什麽圖案還得他來定——薛玉潤最“讨厭”的事情之一。

薛玉潤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又叉了一塊小酥肉放進口中,視線落在棋盤上——她才不要輸!

白玉棋輕輕地磕在棋盤上,應和着檐角風铎的清鳴。十三歲的少女凝神冥想時托着腮,雲霧绡制的寬袖滑落,露出一段如凝脂般的玉臂,比其上戴着的鎏金環珠九轉玲珑镯還叫人挪不開視線。她鬓如鴉羽,膚勝初雪。未施脂粉,唇已不點而朱,眉不描而黛。

前來通禀的使女不忍打破這畫一般的美景,聲音都低了幾分:“姑娘,大少夫人來了。”

薛玉潤腳邊酣睡的芝麻聽見聲響,一骨碌翻了個身,朝薛玉潤殷勤地搖起了尾巴。

“可不能把你留在這兒,嫂嫂有身孕呢。”薛玉潤撈起芝麻,揉了揉它的腦袋,把它交給了身邊的使女,又從一旁的使女手中接過羅帕淨了手,忙迎了出去。

薛大少夫人身懷六甲,本就走得慢,此時還沒走到玲珑苑的正門。見薛玉潤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來,她笑着溫聲道:“小心別摔着。”

薛玉潤腳步輕快地走到了薛大少夫人的身邊,親昵地挽起她的手:“嫂嫂,你怎麽不睡一會兒呀?”她看了眼薛大少夫人聳起的小腹,擔憂地問道:“還是因為吃不下午膳嗎?”

“我還多吃了小半碗,都是那道青梅漬肉的功勞。”薛大少夫人笑着搖了搖頭,喚她的乳名:“還要多謝我們湯圓兒。”

薛玉潤微蹙的眉頭舒展,頗有幾分得意地道:“那是,我調了好久的配方呢。”她高高興興地把薛大少夫人迎進房中:“我還請尚食教了我幾道肉膳方子,是給孕婦特制的,說是不會害喜。方子都已經給廚娘了,就算我去行宮,你也不用擔心會害喜啦。”

“還是我們湯圓兒知道疼人。”薛大少夫人笑着道了聲謝,扶着薛玉潤的手坐上美人榻:“想着你明兒要去行宮,我這心裏空落落的,午覺睡不着,來跟你說會話。”

“你這話要是叫大哥哥聽到了,他可不服氣。”薛玉潤吐了吐舌頭,替薛大少夫人斟茶。因着薛大少夫人害喜的緣故,幾案上的小酥肉早撤了,換成了蜜汁酸梅,使女另沏了一壺性平溫補的枸杞茶。

“畢竟,你剛害喜那陣,他的馬可不知風裏雨裏馱了多少蜜餞。”薛玉潤笑盈盈地拉長了聲音:“嫂嫂吃不下多少,倒是我跟着享了福。一架子的蜜餞,吃到我小侄兒滿周歲我都吃不完。”

薛大少夫人的臉頰浮上了紅暈,她伸手輕輕地戳了一下薛玉潤的額頭:“你這丫頭。我心裏可記着賬呢,只等你成親了取笑你。”

“那嫂嫂肯定要失望了。”薛玉潤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

她哥哥嫂嫂是鹣鲽情深、琴瑟和諧。而她跟楚正則?

薛玉潤瞥了眼窗臺下的棋盤。

青玉棋子與白玉棋子在紅木棋盤上縱橫交錯,初夏的陽光透過蟬翼紗窗,将一枚枚棋子照得晶瑩透亮、渾無雜質。盛放棋子的一對黑漆描金纏枝蓮紋盒,四面鑲羊脂白玉,精雕細琢着梅、蘭、竹、菊的四君子圖。縱使鎏金镂空花紋蓋只是斜靠在盒身上,也難掩流彩。

她從楚正則手裏贏來這一套玉圍棋時,他不善的臉色還歷歷在目。也不知道為什麽,那次他好像格外別扭。

薛玉潤收回視線,瞧着手中冰裂紋碧瓷盞裏緩緩舒展的玉衣金蓮,慢飲了一口,心裏“啧啧”了兩聲。

楚正則要是會像哥哥那樣,跟她細語缱绻,為了她着急上火,那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她青天白日活見鬼了。

“湯圓兒,話可不興說得這麽滿。”薛大少夫人也順着薛玉潤的視線看了眼那局棋,笑道:“這是你跟陛下的棋局吧?這些日子,我每日來都見你在苦心研究,連話本子都不看了。”

薛玉潤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爺爺給他布置了那麽多功課,還要習武、聽政,成日裏這麽忙,我還以為他的棋藝便落下了。”她小聲嘟囔道:“是我大意了。”

薛大少夫人溫聲勸道:“那不如把這局棋先放一放?”她頓了頓,道:“今年的乞巧節你也要在行宮過吧?”

“嗯,太後很喜歡這座新修的靜寄行宮,便說要多住一會兒,過了乞巧節再回來。”薛玉潤點了點頭,困惑地問道:“但是這跟棋局有什麽關系呀?”

“我聽說,這次去靜寄行宮避暑,太後不僅喚了兩位公主同行,還叫了幾家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小娘子作陪。”薛大少夫人緩聲道:“乞巧節上少不得要拿些手藝出來比較高低,你也得放些心思在這上頭。”

“嫂嫂放心,往年也沒人來跟我比。”薛玉潤不甚在意地道。

都城的閨秀打小就知道,薛玉潤是板上釘釘的皇後。就算她跟皇上瞧上去不太琴瑟和鳴,但她是太皇太後的侄孫女,薛老丞相唯一的嫡幼孫女。薛老丞相是三朝元老、帝師、輔政大臣,她們得是多想不開才會找她的麻煩。

“今時不同往日。”薛大少夫人斟酌着道:“陛下已經年滿十五歲,按照規矩,後宮可以添人了。”

而許太後是皇上的繼母,在慈愛關懷皇上這件事上,向來做得很足。薛大少夫人便是沒有手邊的消息,也不會誤判太後此次邀請貴女作陪的動機——替皇上挑選妃嫔。

薛玉潤恍然地“啊”了一聲,畢竟楚正則除了跟她“鬥法”,看起來就像是只想跟他的禦書房過一輩子,她差點兒就忘了這事兒了。

“你也不用太過擔心,畢竟你跟陛下青梅竹馬的情誼非尋常人可比。”薛大少夫人先勸慰了她兩句:“姑祖母不再垂簾聽政,祖父又有致仕之心。只怕有人覺着這是個好時機,生出不安分的心思,非得要扯着你來作比。”

她頓了頓,意有所指地道:“我聽說,太後的侄女會雙面繡。”

這話才讓薛玉潤坐直了些。她掃了眼房中的四扇檀香木雕花刺繡屏風,正面是四季景色,另一面則是四幅仕女拈花圖。

薛玉潤到現在都不明白,繡娘是怎麽能不同面繡出不同的圖來。

雙面繡買是能買很多,但繡是不可能會繡的。薛玉潤鄭重地道:“那這局棋我更不能輸了。”

“诶?”薛大少夫人本意是想讓薛玉潤別忘了多練練手藝,巧果、針線都行,聽薛玉潤這麽說,一時愣住了。

薛玉潤便将她跟楚正則的賭局說了,道:“我要是贏了,乞巧節呈巧果便是。我若是輸了……”

“難道陛下會讓你把荷包放乞巧節的香案上嗎?”薛大少夫人下意識地問道。

薛玉潤搖了搖頭:“那倒不會,陛下從不會在外人面前落我的面子。但太後一定會問我今年給他送什麽禮,到時候我還是得把荷包拿出來。”

薛玉潤嘆息一聲:“娘親從前那麽擅長女紅,可我的荷包也就只能勉強看出來鴛鴦是鴛鴦,放在雙面繡旁邊也太丢臉了。”

薛玉潤的爹娘早逝。聞言,薛大少夫人一默,遲疑地道:“向陛下讨個饒便是了,陛下想來也不會在意一局棋的輸贏。”

她回想着從夫君那兒聽來的對楚正則的贊賞,拼湊出的是一個克己自持、胸有丘壑的少年帝王,怎麽也不像是會計較一局棋的人。

“跟別人的棋局,他或許不在意。但跟我下棋,他一定在乎。”薛玉潤答得毫不猶疑,又撇撇嘴,嘟囔道:“而且,我才不要向他讨饒呢。”

楚正則來接薛玉潤的這一日,原本熙熙攘攘的長街,家門閉戶,十分肅靜。只聽見整齊劃一的蹄聲由遠及近,然後便見大纛迎風,旗上龍虎嘯天,威勢煊赫。三千金甲羽林衛,佩刀執戟,護着其中那輛龍紋翠葆的玉辂金辇,像是要将驕陽踏碎。

薛玉潤低眉站在祖父身邊,腦海裏黑白二子在縱橫的棋盤上厮殺。

直到萬歲喧天聲裏,一個清冽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先生不必多禮。”她身邊的祖父被人扶起,爾後,這只修長幹淨的手也伸向了她。

薛玉潤将手放在他的手心,直起身子,也擡起了頭。

不論相識多久,也不論你來我往交鋒了多少個回合,乍一瞥見他的容貌,她也總容易生出驚嘆。但今日,她沒被他得天獨厚的天人之姿所蠱惑,她燦爛的笑容裏,藏着的是一點點挑釁和躍躍欲試。

少年帝王也恰在看着她。他眸色幽深,視線從她揚起的唇角一掃而過,刀削斧鑿的臉上瞧不出神色變化,只是手上微微用力,讓薛玉潤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與他并肩而立,轉而一齊向薛家人告別。

因着薛玉潤先前斬釘截鐵的答案,薛大少夫人今日便留了個心眼。

見薛玉潤上馬車時,楚正則伸手扶了她一把,薛大少夫人心下甚慰——皇上怎麽瞧也不像是會跟湯圓兒計較棋局輸贏的人。

龍辇垂下鲛紗帷幔,擋住了逐漸灼熱的夏陽,也擋住了旁人的目光。

薛玉潤的視線從窗外的薛家移回龍辇內,一眼就瞧見寬闊的榻上擺着三張小幾。她這一側的小幾上放着一碗小酥肉、一碟蜜果,宮女正在替她泡玉衣金蓮的花茶。而正中最大的幾案上擺着的一盤棋局——正是他們先前封棋的那一盤。

薛玉潤和楚正則對視了一眼,薛玉潤利落地拿起一顆白子,笑了笑,露出雙頰兩個小梨渦:“陛下,您準備好迎接兩只小可愛了嗎?”

楚正則垂眸捏起一顆黑子,緊跟着落子,嗤笑一聲:“你想得美。”

他眉眼之間,哪還有先前的半分沉靜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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