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薛玉潤氣鼓鼓的, 只管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可還沒走幾步,冷不丁被人一把握住肩膀,往後一帶。

她撞進一個結實的懷抱, 定了定神, 就見挑擔的貨郎從她眼前走過,扁擔險險地擦過她先前站的地方。不知從何處忽然出現的護衛, 悄然地別開了他的扁擔, 隔開了她與貨郎。

“湯圓兒。”楚正則的聲音低緩又有點兒無奈。

薛玉潤用手肘撞了一下身後的楚正則, 冷聲道:“你是想試一試,京兆尹有沒有玩忽職守嗎?”

被視為“登徒子”的楚正則雖然吃痛,但先下意識地收攏了手, 然後才松開,走在她身邊, 低聲道:“熙春樓今夜請了聲名鵲起的雲音班, 今天是他們在都城首次出演。我定了最好的位置。”

“什麽雲音班, 沒聽說過。”薛玉潤毫不客氣地駁斥, 直往前走。

楚正則再一次伸手, 輕輕地扶了一下她的肩膀,聲音裏含了些許笑意:“熙春樓在這邊。”

走得南轅北轍的薛玉潤重重地“哼”了一聲, 調轉了方向。

“我還提前定好了拜月宴,你一會兒就能吃到熙春樓今夏的新菜。”楚正則緩聲繼續說道:“翡翠玉子蝦仁。”

聽到“新菜”這兩個字, 薛玉潤微微側首,但口中卻只冷淡地回應一聲:“哦。”

她本來還想步伐更決絕一些, 可是熙春樓外裏三層外三層地排滿了人,害得她腳步一滞。

不過, 熙春樓她常來, 轉頭向側門一望。果然, 德忠不知何時站在了側門外躬身候着,他的身邊,跟着滿臉堆笑的掌櫃。

薛玉潤趕緊拉了拉自己的兜帽,又想起來方才下馬車太急,沒有戴面紗。但這時候戴反而惹人矚目,她心裏嘟囔了楚正則兩句,低下了頭——掌櫃的認識她。

楚正則比她快走了兩步,将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掌櫃的壓根沒敢擡頭看,他彎着腰,神色十分恭敬地領着他們從專開的側門上樓:“貴人樓上請。”

“您定的月華閣,是我們這熙春樓頂頂好的雅間,最适宜聽戲,二位今兒可以大飽耳福了。”掌櫃一路躬身陪同,先大肆誇了一番月華閣。

薛玉潤稍稍松了一口氣。

月華閣她也熟。

掌櫃的一看就沒有認出她來。

掌櫃的還在繼續道:“今日是雲音班來都城的首演,演的是《拜月》。您可能沒聽過雲音班的名號,但他們可一點兒也不比得意樓的集慶班差。您瞧瞧咱們這兒座無虛席,就知道雲音班稱得上一個‘絕’字。”

掌櫃的豎起了大拇指。

聽到演的是《拜月》,薛玉潤有點兒遺憾,她拽着自己的兜帽,悄悄地揚起了頭,很想問掌櫃的,有沒有戲班排演《相思骨》。

可她不敢擡頭也不敢出聲啊。

“可有排演《相思骨》?”一道清冽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

薛玉潤撇撇嘴,按耐住了蠢蠢欲動的腦袋。

“哎喲,貴人可是問到點子上了。”掌櫃的忙道:“戲折子已經寫好了,雲音班正排着《相思骨》,估摸着是千燈節那一日首演。您可要先訂上位置?”

“啊。”薛玉潤不由得發出了一聲輕呼。

千燈節那日,是她的生辰。

那一天,也是她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生辰——及笄禮。

昭楚國的千燈節有吃湯圓的習俗,她阿娘就是吃完湯圓之後生下了她,所以她的小名才叫“湯圓兒”。

“日子确定了?”楚正則淡聲問道。

掌櫃的從善如流地道:“還沒有。您覺着哪天日子合适?”

薛玉潤有點兒暗恨掌櫃不夠堅持,可她一來不好出聲,二來麽……她千燈節那日是斷然出不了府的。可她真的很想看《相思骨》的首演。

她心裏的小人只糾結了片刻,就決定揚着腦袋期待楚正則挑個好日子。

然後,她就聽到楚正則道:“容我夫人思量一二。”

薛玉潤差點兒沒忍住擡起頭來瞪他。

“是是是,您說得極是,這合該是尊夫人決定的事兒。”掌櫃滿臉的笑意,好話不要命地往外蹦:“聽郎君這話,便知您二位是何等的琴瑟和諧,定是要永結同心、百年好合的。郎君今兒定下的拜月宴,求的便是一個花好月圓,真真是極應景。”

“嗯。”楚正則應了一聲。

薛玉潤在兜帽下悄悄地翻了個白眼,手悄悄地從披風下伸出來,打算好好地戳一下他的腰,提醒一下楚正則,她還在生氣呢。可她的手才伸出披風,就被握住了。

就像是楚正則早就等着她這一動。

她嘗試着抽手,卻只換來楚正則愈發用力的緊握,以及一句溫和無奈的:“看路。”

唉。

青梅竹馬就是這點不好。

她心裏有什麽小九九,楚正則都一清二楚。

好在月華閣很快就到了,門一關,薛玉潤立刻摘下了兜帽,氣呼呼地跟楚正則強調道:“誰是你夫人?”

楚正則沒有正面回答她譏諷的反問,只道:“《相思骨》的話本子,已經送去北殿了。”

“我本來就該有《相思骨》。”薛玉潤端身坐下。

“回宮後,滄溟海花珠會送到承珠殿。”楚正則見她坐下來,抿了抿唇,壓下了微微上揚的唇角。

薛玉潤哀怨地看着自己的手,撫了撫自己的袖子:“這些日子以來,我苦練秦筝……”

“再加一件繁珠金縷衣。”楚正則了然地道。

“……原本還可以避開今日之禍。”薛玉潤嘆息一聲,擺出了自己腰間裝着肉脯的荷包。

楚正則幽幽地嘆了口氣:“你欠下的荷包,也不必繡了。”

薛玉潤慢條斯理地解開荷包,吃了一塊秘制肉脯:“珑纏,把青梅酒拿上來吧。哎呀,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語調頗有幾分揚揚得意。

“一敗塗地”的楚正則,輕聲一笑。

薛玉潤瞪他一眼,哼了一聲:“我的氣可還沒消呢。”

可話雖如此,他們都知道她已經不生氣了。

薛玉潤知道楚正則不是故意的。

她也能猜到那天發生了什麽,多半是她忘記對齊書脊,被楚正則看到了。就楚正則這個一板一眼的性子,肯定會幫她整理。可能是整理的時候,不小心把她僞裝的書封扯下來了些。

她先前從未跟楚正則提及《相思骨》的事。恐怕,楚正則還是在她無意中喚出“檀郞”那晚,才意識到她的話本被沒收了。那時候,她早答應大比了。

像那夜她把銀絲線繡蓮花荷包交道楚正則手心一樣,他們自小相争慣了,不用一個時辰,就能和好——此時,她的目的達到了,她的氣也消了。

但今天的楚正則格外的好說話,薛玉潤蠢蠢欲動地道:“要想我消氣,我覺得,需要再讓掌櫃的上一壺‘鶴觞’。”

美食已有,就得烈酒來配嘛。

“鶴觞”是熙春樓裏最烈的酒,傳言裏一杯之後,經月不醒。

先前“格外好說話”的楚正則,收斂了臉上溫柔得不真實的笑意,面無表情地道:“……那你還是氣着吧。”

呵。

她就知道。

薛玉潤鼓着腮幫子,拿着小錘,“惡狠狠”地敲開了封着青梅酒壇的泥頭。

她小心地将封壇的泥灰清理幹淨,揭開了密封的油紙。

青梅酒醇香的氣息撲鼻,薛玉潤輕嗅一口,将殘存的一點氣惱抛之腦後,喜不自勝地道:“這一壇比上一壇聞起來還要香!”

楚正則看着清澈的青梅酒從竹酒舀流入鬥彩蘭石酒盅裏,神思微晃。

不多時,一雙纖纖素手端着酒盅遞到了他的面前:“雖然你今天把我氣了個夠嗆。不過,我是最大方不過的小娘子。喏。”

楚正則接過了酒盅。

薛玉潤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地跟楚正則碰杯,哼哼了兩聲:“乞巧節萬福。”她頓了頓,側首一笑,吐詞清晰無比:“則、哥、哥。”

這一聲“則哥哥”帶着鮮明的揶揄,任誰都能聽出來。

她可算是抓到楚正則一個小小的喜好弱點了。哎呀呀,沒準他現在心裏正想着“朕明日就找你算賬!”呢。

她滿意地喝完了杯中酒。

然而,等她放下酒盅,卻發現楚正則仍端着酒盅,正靜靜地看着她。

視線交彙的一瞬,他驀地低眉,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口中輕聲道:“乞巧節萬福。”

薛玉潤一時失語。

在方才視線相對的那一瞬,他臉上沒有被她揶揄之後的小小黑臉,相反,他神色專注地看着她,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眼底心中,只有她一個人,再也裝不下其他人一般。

一定是因為這兒燭火昏昏,帷幔飄飄,而青梅酒太醉人。

在楚正則因為她長久的沉默,而擡首望來的這一刻,薛玉潤心頭一跳,下意識地低頭扯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急急忙忙地道:“怎麽?你突然發現自己能分出我這條裙子和昨兒的有什麽不一樣了?”

小狐貍捉弄人的時候,從來有條不紊、出其不意,而不會像現在這樣,着急忙慌的。

薛玉潤已經取下了披風,她飄飄若仙的宮裙在搖曳的燭火中,被鍍上了一層朦胧而迷離的光。在這暖黃色的光暈裏,她臉頰上的緋紅便愈發的溫柔姣美。

——青梅酒分明不醉人,但她面色薄紅,飲酒咬唇的那一瞬……

在從前的那一瞬,她忽地和他前夜的缱绻夢中人合二為一。

而如今……

楚正則握緊了手中的杯盞,眸色幽深,聲音喑啞地喚道:“湯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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