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嘤。
薛玉潤的心都在滴血。
她先前說什麽來着?
“戴了面紗之後, 除非我哥哥站在我面前,否則一定沒有人能認出我來。”
可不就應驗了?
——眼前這個提着一串油紙包的翩翩青年,正是她的長兄薛彥揚。
薛玉潤在心裏哭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嫂嫂給她的家信裏, 明明說不害喜了來着, 她還高興了半天。怎麽哥哥還要湊熱鬧,大老遠地來買蜜餞啊?
盡管她戴着兜帽和面紗, 可薛彥揚聽到了她的聲音, 又怎麽會認不出她來?
楚正則将她往自己身側一拉, 把她護在了身後,淡定地跟薛彥揚見禮:“薛大哥,乞巧節萬福, 也請代問嫂嫂萬福。”
“……乞巧節萬福。”薛彥揚給楚正則行禮,行禮之時, 他還瞧見了楚正則和薛玉潤手中的一對胖娃娃燈籠, 醜得別具一格。
薛彥揚一看就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他看看薛玉潤, 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
“哥哥萬福……”薛玉潤低着頭, 乖得像啃壞凳子腿之後知道自己要挨罵的芝麻。
薛彥揚一嘆,不忍心說妹妹, 看向楚正則,道:“您還是早日歸家吧, 這附近還有別的……”
他話音未落,楚正則和薛玉潤身後就傳來了一個沉厚含笑的聲音:“彥揚, 你又來買蜜餞了?快給老夫說說,哪些最好?老夫也給夫人買兩包。”
聽到這個和藹可親的聲音, 薛玉潤的腦海裏只浮現出了三個碩大的字。
完!蛋!了!
這是蔣山長的父親, 昭楚國赫赫有名的禦史大夫。
如果是路上偶遇, 大家多半不會細看。可他們偏偏停在了薛彥揚的面前,蔣禦史大夫以為他們認識,必然會來好好地打個招呼。他三天兩頭給楚正則上奏章,還是楚正則的少傅,怎麽可能不認識楚正則?
如果被別的朝臣碰見就算了,大家多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太皇太後對皇上偶爾由輔臣陪着出宮看看他治下的都城,也是樂見其成的。現在皇上長大了,只要帶齊護衛,自個兒出門也不算什麽大事。
可蔣禦史大夫?
從蔣山長,就可見蔣禦史大夫是什麽樣的性子。
薛玉潤都能想象出自己被蔣禦史大夫嚴肅地批評一頓,被一封奏章狀告到太皇太後和太後那兒。然後她一回宮就得罰抄磚頭厚的禮儀典籍,還得被迫聽宮令女官翻來覆去地講她爛熟于心的宮規。
也不知道拿小木棍撐着她的眼皮子,能不能保證她不在宮令女官面前昏睡過去?
薛玉潤臉上剛剛露出絕望的神色,一件披風忽地就蓋在了她的臉上。
方才松開的手,又被重新握緊。楚正則稍用了些力,包裹着她的手,力道溫柔又堅定。
“是老夫眼花了嗎?您?您怎麽在這兒?還帶着——這是什麽人!?”
聽到蔣禦史大夫的聲音從難以置信、到逐漸崩潰、到語調嚴厲,薛玉潤只當自己是一根柱子,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蔣老先生萬福,也請代問老夫人萬福。”楚正則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定,只除了握着她的手比先前更緊些:“您先請,切莫讓老夫人久候。”
薛彥揚輕咳了一聲,也道:“晚輩的夫人也在家中等候晚輩,蔣大人,您看,要不明日再說?”
薛玉潤恨不得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他們還得回靜寄山莊呢。
“郎君,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您趁夜出行,大不妥。”蔣禦史大夫嚴肅地道:“謇謇匪躬,是曰王臣;既直其道,爰顧其身。”
薛玉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這話基本就約等于說:陛下,您給老臣等着。老臣不給您上個十封八封奏章,老臣就枉為禦史大夫。
楚正則握着她的手輕輕一顫,他的聲調倒是四平八穩:“我明白。但請老先生顧惜己身,安枕良夜。”
蔣禦史大夫大概是放過了他們,楚正則牽着她的手,步履緩慢地往外走。
“郎君,妻者,齊也,不可欺。”蔣禦史大夫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語重心長。
薛玉潤微愣。
“我……”她先前乍一撞見哥哥,有些慌亂無錯。但如今也回過神來,知道楚正則為何會臨時用披風蓋住她——他不希望她被蔣禦史大夫認出來,因此受罪。
可蔣禦史大夫顯然誤以為楚正則在幽會什麽見不得光的小娘子……
楚正則溫聲打斷了她的話,制止她說下去:“弟子謹記于心,多謝老先生教誨。”
他說罷,輕拉她一把,帶着她重新彙入燈海之中。
在他們身後,她隐約聽見蔣禦史大夫在問哥哥:“你可看清了那是誰家女郎?”
哥哥的聲音裏有恰到好處的愧疚:“實在抱歉,她戴着兜帽面紗,晚輩不知……”
薛玉潤幽幽地嘆了口氣。
哪家女郎?
可不就是他面前大好兒郎薛彥揚的妹妹,他口中“妻者,齊也,不可欺”的未來皇後麽?
下一瞬,她就聽到楚正則一聲輕笑:“哪家女郎?”
在他說這話時,薛玉潤也重見了光明——楚正則揭開了她頭頂的披風。但揭開得不疾不徐,是故等她瞧見滿街燈火熠熠時,眼睛也并不刺痛,很快就适應了。
薛玉潤有點兒沮喪:“害你明天被奏章淹沒的女郎。”
蔣禦史大夫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就必然會集中勸谏楚正則。禦史們才不會管他還在靜寄行宮避暑呢,不知道明天他的桌案上會出現多少奏章。
“湯圓兒,你說錯了。”楚正則微微低首,溫聲道:“是帶我看月色燈山、國泰民安的女郎。”
他沒有遲疑地道:“很好看,我很喜歡。”
她擡頭,便望進他的眼睛。
這一次,比先前在熙春樓時隔得更近。
他的眸中印着融融的光,不知是月色還是燈輝。還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小小的,但占據了他的眼眸。
“那是。”薛玉潤移開了視線,雙手背在身後,悄悄地踮了一下腳尖:“我才不會帶你看不好看的東西。”
楚正則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年畫娃娃燈籠,這兩個燈籠終于落到了德忠和珑纏手中,他對此保持了緘默。
薛玉潤又輕聲問道:“你明天要是挨罵了怎麽辦?”
她有點兒難過。
“那就罵吧。”楚正則扶正了她的兜帽,一嘆:“原是我計劃不周,才只能讓你躲在披風下受委屈。”
“倒也沒有很委屈。”薛玉潤細聲細氣地道。
“那盡興嗎?”楚正則笑問道:“如果還想逛,我們就再逛一會兒。”
不知不覺間,薛玉潤心底的沮喪都消失殆盡。如果沒有蔣禦史大夫的事兒,她大概還會再去放個荷花燈,不過此時,她心底莫名地覺得,她已經很滿足了。
她笑着搖了搖頭,高興地道:“盡興啦,我們回去吧。”
楚正則舒爾一笑,就像完全沒有出現過蔣禦史大夫這個插曲一般,他握着她的手腕,笑道:“好,我們回家。”
當薛玉潤和楚正則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時,靜寄山莊逛燈會的夫人們和小娘子們,正在擡頭望天。
“紛紛燦爛如星隕,赫赫喧虺似火攻。”
摘星樓上的夜空,月中綻放火樹銀花。飛空驚作雨,彩散如流星。落照翠檐銅瓦,與千燈交相輝映。這是任哪一處,都未曾見過的盛景。
“要是能在摘星樓上看就好了。”趙滢瞧得如癡如醉,只恨離那片不夜天太遠。
她此話一出,引得衆人紛紛附和。她們久久地仰着頭,不肯錯過一絲一毫的美景。
三公主輕哼了一聲,得意地道:“薛妹妹一直念叨着銀漢橋的燈會,銀漢橋的燈會上哪兒有這麽好看的焰火。可惜了,她要在房中休息,沒有瞧見。”
趙滢嘿嘿一笑,意味深長地道:“是啊是啊,真是很可惜。”
許漣漪緊緊地咬了一下唇。
如果這一場盛開的焰火是為乞巧節所放,放給衆人看,就不會選在摘星樓那麽遙遠的地方。
除非。
他只是想放給一個人看。
而這場焰火要獻禮的人,在煙花的尾聲,才剛剛回到太清殿。
薛玉潤走進太清殿的門,終于摘下了兜帽和面紗,長舒了一口氣。只是,她還想解開披風,卻被楚正則攔了下來:“風大夜涼。”
反正就一小段路,薛玉潤便依言披着披風:“則哥哥……哦不,陛下。”她小小地吐了一下舌頭。在外頭喚習慣了,差點兒就忘了改口。
一聲“則哥哥”從耳邊溜走,楚正則遺憾地抿了抿唇:“嗯?”
“好夢。”薛玉潤也沒想說什麽,畢竟,她回到太清殿,才覺得這一晚上驚心動魄,實在有些疲倦。
“嗯,明日不必早起,我已經提前跟皇祖母打過招呼了。”楚正則點了點頭。
“诶?”薛玉潤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楚正則不可能提前計劃好他們去銀漢橋的事,換而言之,楚正則這個“招呼”,是因為別的事。
她想起來楚正則在乞巧宴之前,的确說過帶她出門,不由得好奇地問道:“陛下,你本來是想帶我去哪兒呀?”
她笑問時,最後一樹銀花在夜空綻放,驚得薛玉潤擡頭去看。
夜空浮彩,爍爍如雨。
薛玉潤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嘆。
“摘星樓。”楚正則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語調散漫地回道:“乞巧節的禮物也在摘星樓上,等明日才會送下來。”
“乞巧節的禮物不是《相思骨》嗎?”薛玉潤困惑地轉頭看他,問道:“幹嘛還要特意搬到摘星樓去?”薛玉潤揶揄道:“難道,你本來還打算帶我去摘星?”
“嗯,摘星。”誰曾想,楚正則竟一口應承下來,順手替她攏了攏披風:“摘最亮的那一顆。”
薛玉潤聞言,從珑纏手裏拿過福娃娃燈籠,在楚正則眼底晃了晃:“比這個還耀眼?”
楚正則面無表情地把這個燈籠推遠了些:“……睡去吧。等你夢到這燈籠,就知道它有多‘耀眼’了。”
薛玉潤才不擔心,她高高興興地提着福娃娃燈籠回到了北殿。
一回北殿,留守的宮女就忙上來禀報,将摘星樓焰火的場景細細地描繪了一遍:“……婢子三生有幸,才得見這樣好看的焰火。從摘星樓上看,說不得就如同置身于天宮的盛宴。”
“摘星樓啊。”薛玉潤趴在桌上,把西瓜抱在腿上,捋着它的背,輕聲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原來陛下在靜寄行宮也替姑娘準備了大禮。”珑纏含笑道。
“一準是為慶賀佳節放的。只是摘星樓能看得更清楚些。”薛玉潤哼哼了兩聲,聽上去滿不在乎:“二哥哥才喜歡這些法子呢。”
“是是,姑娘說的是。”珑纏笑着應和,替她梳着細發。
“本來就是。”薛玉潤嘟囔着,咬着唇,把頭埋進臂彎裏。
藏起唇邊,一抹悄悄的笑意。
然而,等薛玉潤醒過來,看着自己青黑的眼底,她就不怎麽笑得出來了。
——無他,主要是那兩個福娃娃燈籠入夢之後,真的很可怕……
最過分的是,她吓得向楚正則求救,楚正則還在好整以暇地嘲笑她。
薛玉潤幽幽地嘆了口氣,打算遛完狗,就去找楚正則好好地控訴一番。如果不是他,她也不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然而,她才剛走到鏡香齋,就瞧見了身着官服、白發蒼髯、面目嚴肅的兩位大人從鏡香齋走出來。
一位是昨晚剛見過的蔣禦史大夫。
另一位……
是她的祖父。
薛玉潤的腰背頓時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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