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錢筱不知薛玉潤心中猶疑, 見趙滢和蔣山長已經說完了話,她便也笑着對薛玉潤道:“你若是要把話本子給旁人看,可記着叫你的手帕交把話本子藏好了, 蔣山長最不喜歡女學子看話本子。”

“先生最好了。”薛玉潤乖乖地點頭:“先生, 勞煩您跟錢伯母說一聲,替我準備個床鋪。她明日要回家, 我今晚去跟她一塊兒用膳, 歇在一處。”

明天, 留宿靜寄山莊的外命婦們就都要走了,她還一直沒來得及好好跟錢伯母說話呢。

錢筱笑着點點頭:“帶上芝麻和西瓜,她會更高興。”

“一定!”薛玉潤應了下來, 恭送錢筱和蔣山長離開。

兩位先生一走,趙滢挺直的腰背就松緩了下來:“我才跟蔣山長說這麽一會兒話, 都覺着要汗流浃背了。”她幽幽一嘆:“顧姐姐天天被蔣山長耳提面命, 真的好厲害。”

“那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讓你松快松快?”薛玉潤笑道:“先生答應把《相思骨》給我了。”

趙滢歡呼一聲:“那太好了!”

她話音方落, 便聽一門之隔的顧如瑛問道:“什麽太好了?”

趙滢一懵, 她可不敢被蔣山長的得意門生知道她心心念念着《相思骨》,趕緊拉了拉薛玉潤的袖子。

薛玉潤和趙滢走進去, 跟顧如瑛見完禮,薛玉潤便笑道:“蔣山長邀請我去參加登高宴。”

顧如瑛放下手中的《詩經》, 道:“正好,我們登高宴上再比一場, 怎麽樣?”

“好啊。”薛玉潤欣然應允。

趙滢頭疼地道:“你們怎麽就想着切磋比試呢?”

顧如瑛困惑地看她一眼:“不然呢?”

趙滢抿着唇,臉上有些紅暈, 沒吭聲。

“哦。”顧如瑛了然地道:“你說相看如意郎君嗎?”

趙滢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顧姐姐, 你怎麽、怎麽……”

“怎麽?”顧如瑛不解地問道。

薛玉潤在一邊笑得樂不可支。

“你還笑!”趙滢氣得打了薛玉潤一下:“我們這兒就屬你已經名花有主。”

趙滢說罷, 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地看了眼顧如瑛。

“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郎君還不好找嗎?”顧如瑛不甚在意地道:“你該替她可惜才對,滿城芝蘭玉樹,她現在沒法挑了。”

趙滢震驚地看看顧如瑛,又看向薛玉潤,神情有點兒恍惚:“這是能說的嗎?”

薛玉潤樂得眼睛如月牙彎彎,小梨渦清晰可見:“顧姐姐說什麽了嗎?”

還是湯圓兒行事機敏。趙滢堅定地點頭,權當自己從來沒聽見過顧如瑛的後半句話:“你說得對,顧姐姐什麽也沒說。”

趙滢說完,停頓了一會兒,遲疑地道:“湯圓兒,要不你還是別去登高宴了吧?”

薛玉潤差點兒笑出聲來,她眨眨眼,道:“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是對陛下沒有信心嗎?”

“呸呸呸。”趙滢忙道:“我絕無大不敬之意。滿城翩翩郎君,肯定都不如陛下。是吧顧姐姐?”

“不知道。”顧如瑛漫不經心地吃了一顆紅棗:“我跟陛下并不相熟。你跟他熟悉嗎?”

趙滢:“……完全不熟。”

原來顧如瑛,是這麽有意思的一個小娘子啊。薛玉潤終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聲來,氣得趙滢連錘了她好幾下。

薛玉潤好不容易收了笑,對顧如瑛道:“顧姐姐,我覺得有一個問題,你一定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落在顧如瑛手邊的《詩經》上:“顧姐姐,你看過《詩經》裏的《野有死麕》篇嗎? ”

趙滢一聽,也豎起了耳朵。

“看過。”顧如瑛拿起手邊的《詩經》,翻到《野有死麕》那一頁,遞給薛玉潤:“你是想問這一篇作何解?”

薛玉潤點了點頭。哥哥們就知道推三阻四,問顧如瑛不比問哥哥們來得快捷多了?

“《野有死麕》一篇主要有三種解釋。”顧如瑛娓娓道來:“其一,是‘厭惡無禮’說,認為它是在批判‘纣時男女淫奔以成風俗’。其二,是‘拒招隐’說,隐士拒絕被招賢。其三,是‘情詩’說。女子懷春,男子相誘。”

聽到“淫奔”時,趙滢已經有點坐不住了,等聽到“女子懷春,男子相誘”,她臉上流露出了些許的崩潰,扭頭一看薛玉潤,她頓感安心——薛玉潤的臉頰也紅了。

薛玉潤謹慎地問道:“通行之說,是什麽呢?”

“是‘情詩’說。”顧如瑛神情篤定,毫無變化:“‘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寫的是男女定情之時,情難自禁……”

“打住打住!”趙滢滿臉通紅地捂上了耳朵:“難怪哥哥信裏要顧左右而言他!”她轉念一想,向薛玉潤投去了更同情的眼神。

湯圓兒可不僅拿這首詩去問了哥哥,她還問了皇上!

薛玉潤現在也知道楚正則當日為何避而不談了。

“情之所鐘,素來熱切。”她臉頰緋紅,正襟危坐:“思花者見花,思淫者見淫。我們見花,他們見淫,所以他們才避而不談。是他們落了下乘。”

趙滢一愣:“還能這麽解釋嗎?”

“這不就是正解嗎?”顧如瑛也笑了,看向薛玉潤的眼中滿是贊許:“薛妹妹,如果你還有不方便問先生的,我很樂意跟你探讨。”

薛玉潤含笑點頭:“好啊,多謝顧姐姐。”她說罷,又道:“顧姐姐,我覺得我所學之書,沒準處處都有删減,我少不得要常來向你請教。不如,你叫我湯圓兒好了。”

趙滢緊跟着道:“那我定是要跟湯圓兒一處的,顧姐姐,你也喚我滢滢吧。”

顧如瑛微愣,她看向薛玉潤。

少女盈盈望來的目光,清澈如泠泠的泉。而她的笑,似驕陽若繁花,又或許,比這二者更燦爛。

顧如瑛的神思有一瞬的恍惚。

承認薛玉潤這樣一個人可能比她厲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當真是便宜了皇上。

素來不太與人親近的顧如瑛,點了點頭:“好。”她頓了頓,道:“你們要不要留下來用午膳?”

薛玉潤嫣然笑道:“好啊!”

午膳時分,楚正則将剛剛抄好的一篇歷代先皇的《罪己诏》放到一旁。

他的歷代先祖怎麽能做錯這麽多事?

以史為鑒,的确很有必要。

楚正則面無表情地揉了揉手腕,将腦海中笑眯眯的薛老丞相的臉丢到一旁,翻過另一篇《罪己诏》。

“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朕承鴻業,仰托于士民。三年一采選,奪親而擾民,是故天地不寧,朕之過也……萬不敢以朕之私,牽連百姓。是以廢采選之儀,不納後妃,歸親于民,祈天地垂憐朕之子民。”

楚正則抿了抿唇。

這是昭文帝的“罪己诏”。昭文帝的治下,被稱為“泰寧之治”,拯救了搖搖欲墜的昭楚國,實乃建千秋功業,開萬世太平。

他這一生,只下過這一封“罪己诏”。也就是這一封,讓泰寧年間幾經朝議、争論甚繁的“納妃之争”落下了帷幕。終昭文帝一生,他的後宮也只有孝惠文蕭皇後一人。

“傳膳吧,湯圓兒該餓了。”楚正則握着昭文帝的這一卷“罪己诏”,忽地吩咐道。

德忠微愣,忙道:“陛下,薛姑娘今日留在荷風院用午膳。”

“嗯。”楚正則的臉上瞧不出什麽神色變化,提筆開始抄昭文帝的“罪己诏”。

待天色漸晚,紅霞隐退,德忠一見楚正則寫完了一頁,就忙道:“陛下,奴才傳晚膳可好?薛姑娘千叮咛萬囑咐,讓奴才叮囑您好生用膳。午膳已經遲了,晚膳可萬萬不能再遲了。”

德忠繼續道:“薛姑娘還說,若是薛老丞相讓您抄書,您留幾張給她,她明兒來抄。”

“用不着她。”楚正則放下筆,低笑了一聲,随口問道:“她人呢?”

德忠謹慎地回道:“薛姑娘要跟錢大夫人用晚膳,今夜她要歇在錢大夫人處。”

楚正則笑意微斂,掀起眼簾看德忠:“夜不歸宿?”

德忠低着頭道:“定是錢大夫人思念薛姑娘。錢大夫人明日就要回都城了,日後薛姑娘時常要入宮,難得一見,所以錢大夫人才把薛姑娘留了下來。”

“她的狗,不遛了?”楚正則再問。

德忠把頭低得更低了:“薛姑娘派人把兩條狗都接到了錢大夫人處。奴才聽說,錢大夫人素喜西施犬,想必是……”

“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錢大夫人了?”楚正則冷冰冰地打斷他。

德忠忙道:“奴才愚鈍。只想着,薛姑娘一大早就來給您請安,還要給您繡荷包,如果不是被旁人絆住了腳,必定惦記着想跟您一起用午膳和晚膳。”

千錯萬錯,反正不可能是薛姑娘的錯。

楚正則沒有說話。

一早起來安慰他就夠了嗎?

答應給他繡荷包就夠了嗎?

叮囑他按時用膳就夠了嗎?

願意幫他罰抄書就夠了嗎?

這小沒良心。

楚正則閉了閉眼,沉聲問道:“乞巧節的禮物送去北殿了嗎?”

“午時送去的。”德忠積極地給薛玉潤找補:“不過,薛姑娘一直沒有回北殿,所以尚未看到。”

“拿回來。”楚正則冷聲道。

“喏。”德忠身經百戰,當即就毫不猶豫地應聲,然後問道:“陛下,什麽時候再送過去呢?”

楚正則瞥了他一眼:“朕說要再送了嗎?”

德忠沒吭聲。

過了會兒,楚正則提筆,冷聲道:“既然是賀禮,親自交到收禮之人手中,才是應有的禮節。”

德忠明白了。

那就是薛姑娘什麽時候來,才什麽時候給她。

德忠咽下了唇邊的笑意,恭聲道:“喏。”

歇在錢大夫人處的薛玉潤,跟錢大夫人和錢筱說了小半宿的話。等各自就寝,她不知為何有些睡不着。

薛玉潤索性披了薄衫,坐到窗臺旁,随手拿了本書。只是,她有些心不在焉,遠眺着太清殿的方向,心思也飄到了乞巧節的禮物上。

午後宮女來禀,說乞巧節禮物已經送到了。

薛玉潤一直沒有機會去拿,一想到躺在匣子裏的《相思骨》,她就有些心癢難耐。

只可惜她今天沒時間幫楚正則抄書,要不然今天抄完一部分,明兒就輕松了,有足夠的時間看《相思骨》。

然而,珑纏輕咳了一聲,走進了內室:“姑娘,德忠又派人把乞巧節禮物收回去了。”

薛玉潤震驚地放下書:“啊?”

“說是拿錯了。”珑纏輕聲道。

“這話連芝麻都騙不過,也就騙騙西瓜這種四個月的小狗崽。”薛玉潤幽怨地嘆了口氣,把頭埋進書裏:“我又怎麽招惹陛下了?”

“砰”的一聲輕響,驚得西瓜唰地一下站起來,擡頭四處張望。而老成的芝麻只是睜開了眼皮子,搖了一下尾巴。

珑纏含笑問道:“既然說是拿錯了,那等拿對了,自然會再送回來吧?”

“才不會。”薛玉潤搖了搖頭:“他這是擺明了等我去問呢。”

這就跟楚正則當初掐着點叫人來送肉脯一樣。

奇了怪了,她今兒一大早見他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嘛?後來一天沒見,她還能隔空招惹他不成?

“正好,我也想問問他,他默認我的話本子是因為他被沒收的,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被誤會,還默認下來,十之八九是這件事裏,還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要不然,他還能放棄讓她繡荷包?

薛玉潤輕哼一聲,從荷包裏拿出一塊肉脯,塞進了口中。

翌日,薛玉潤一大早把錢大夫人等人送出靜寄行宮,然後就馬不停蹄地回了太清殿,徑直去鏡香齋找楚正則。

可這一次,薛玉潤史無前例地被攔在了鏡香齋的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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