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也不怪楚鴻興駐足流連。

鼓臺形似一面巨鼓, 設立在水中央,環臺一周架起金邊花鼓。

鼓臺之外,安坐着奏樂的小娘子。顧如瑛架筝, 居首位。她的身後, 另有小娘子抱琵琶、握竹笛、搭二胡。她們身後架着兩面巨鼓,高挑的小娘子手握鼓槌, 神色肅穆地看向鼓臺。

鼓臺上, 薛玉潤穿着一襲銀紅水袖, 外搭寬袖的披帛,綻放着大朵大朵金銀彩線所繡的繁花,華色含光, 流光生輝。

她低眉斂目地立在中央,長袖垂落, 婉約若水。

小娘子們圍坐在鼓臺外的水榭中, 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她們都見過長樂縣主起舞, 的确非常精湛。盡管她們口上說着不在意薛玉潤舞技的高低, 可心底都很緊張, 只求薛玉潤不要差得太多,免得讓她們面上無光。

邊鼓一聲敲。

明妝麗服的少女倏地擡首。

那一瞬, 明眸懾人,春晖失色。

她踏着鼓點, 舒展水袖。先前柔婉的長袖,如今似劍如練, 或抖或擲,時拂時抛, 揮灑自如地擊打着四周的金邊花鼓。

筝聲奮逸, 琵琶聲如急雨, 竹笛蕭蕭,二胡聲若萬馬千軍。

薛玉潤分明從未跟巾帼書院的小娘子們合作過這一首長袖擊鼓的《破陣曲》,可她熟稔地踏着每一個音調,倚春風,時而慢垂霞袖,時而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

——待她回眸時嫣然一笑,遽然止步的楚鴻興,呼吸一滞。

“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

臺下的小娘子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長樂縣主跳過什麽舞了。此時,她們也無一不屏氣凝神,生怕自己的呼吸聲太大,驚擾了臺上翩翩起舞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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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玉潤收罷凝光垂朱袖,衆人都遲遲未曾回神。還是薛玉潤盈盈一福,然後向顧如瑛這些替她伴樂的小娘子們,道了一聲:“多謝。”

這兩個字,如打開了洩洪的閘口,歡呼聲奔湧而來。

小娘子們也不顧先生們還在坐席上,紛紛走上鼓臺,簇擁着薛玉潤。

“你們看看,我說什麽來着?”趙滢老神在在地道:“精妙絕倫,世所罕見!”

“嗯嗯嗯,對對對!”小娘子們七嘴八舌地應聲,歡快得像聚在一枝樹桠上叽叽喳喳的黃鹂。

“薛姑娘,你真的不參加選拔嗎?”蔣山長意猶未盡地問道。

薛玉潤搖了搖頭,又問長樂縣主:“縣主,你以為呢?”

長樂縣主的臉色忽青忽白,僵硬地道:“如你所言,巾帼書院的獻禮,還是留給自來就在巾帼書院就讀的學子吧。”

薛玉潤莞爾一笑。

她很清楚,長樂縣主這樣傲的性子,除非覺得一定能壓過她,否則不會參加獻禮。要不然,平白被旁人竊竊私語,說她領舞都是靠薛玉潤讓她,長樂縣主一定受不了。

傲氣一挫,長樂縣主甩袖而去。

許漣漪遲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薛玉潤沒管她們,跟小娘子們手挽着手,高高興興地退場。

長樂縣主一走,餘下參加選拔的小娘子們果然都長舒一口氣。

顧如瑛低眉含笑再撥絲弦,小娘子們的舞袖之下,都多了幾分舒心暢意。

先前那個舞水袖哭着下臺的小娘子,亦舞出一了段款款風流。她還微紅着臉,下臺後來跟薛玉潤請教。

薛玉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得鄭姑娘感慨萬千,趁着一舞畢的間隙,忍不住低聲請教薛玉潤:“薛姑娘,你是如何能既善秦筝,又精棋藝,還能舞出此等絕色?”

薛玉潤輕咳一聲:“我只擅長這一支舞。”

鄭姑娘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坐在薛玉潤身邊的二公主掩唇而笑:“她呀,練舞為的是強身健體,所以挑剛柔并濟的長袖擊鼓舞,一支舞練了七年。”

薛玉潤正襟危坐,微笑颔首。

七年磨一舞,怎麽可能不絕色?

就算顧如瑛她們彈錯了旋律,薛玉潤閉着眼睛都能踩在準确的音調上。

鄭姑娘覺得自己有點兒懵:“所以……如果……”

“所以,如果長樂縣主讓我換一支舞,短時間內,我可做不到這麽好。”薛玉潤朝鄭姑娘眨了眨眼睛。

像是神女突然跌落神壇,可當她落入凡間的一瞬,鄭姑娘反而覺得薛玉潤更可親了些。

不過,鄭姑娘看了看臺上正預備起舞的趙滢和孫妍——趙滢氣定神閑,見鄭姑娘看來,還回以胸有成竹的一笑。

人人都知道趙滢是薛玉潤的手帕交,趙滢不可能不知道薛玉潤只練了這一支舞。

鄭姑娘不由喃喃道:“……你跟趙姑娘,可真是做大事的人。”

——湯圓兒的舞姿,精妙絕倫,世所罕見。

——不如你看完我跳舞,再做抉擇?

一個賽一個的信心十足,弄得她還以為薛玉潤是十八班舞藝,樣樣精通呢!

薛玉潤哈哈大笑。

長樂縣主可不知道薛玉潤只會這一支舞,因為薛玉潤的長袖擊鼓舞讓她挑不出一點兒刺來,她拂袖而去,越想越氣。

許漣漪的安慰讓她稍微好受了些,可等她迎面撞上楚鴻興,她的火氣又沖上了頭頂:“哥哥,你呆站在這兒做什麽!?”

楚鴻興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爾後皺着眉頭叱道:“阿樂!”

但顧忌着有外人在,楚鴻興先向許漣漪道謝,又打發走了身邊的擁趸,然後才呵斥長樂縣主道:“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要在巾帼書院的選拔上鬧翻天?如今我們是在都城,不比在家中,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怎麽不明白?”長樂縣主頂了回去:“是你們讓我陪在祖父和祖母身邊,聽他們的話。我聽話了,你說我作甚?”

楚鴻興皺眉問道:“祖父和祖母就是這般教你的?”

“是啊。祖父和祖母說了,我在都城,不用想着八面玲珑。只要不違法亂紀、不丢皇家的顏面,客氣點兒對兩位公主和薛玉潤,其他人,交惡就交惡。”長樂縣主冷哼道:“太皇太後和陛下,根本不會在意。”

楚鴻興心下大震——這話,幾乎等同于中山王和中山王妃在授意她與人交惡。

但楚鴻興還沒思量出一二來,長樂縣主追問道:“哥哥,你到底來了多久?你來找我,為什麽不過來?”

驚鴻之影略過腦海。

楚鴻興啞然失聲。

楚正則比長樂縣主更知道楚鴻興看了多久。

暗衛的密奏呈上桌案,楚正則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句“……中山郡王世子見皇後起舞,舞罷,駐足,久不去。”手下一用力,手中的筆應聲而斷。

墨汁散落在宣紙上,楚正則剛寫好的一張字全毀了。

德忠大氣不敢出,直等到楚正則揮了一下手,他才敢畢恭畢敬地上前,拿走筆和宣紙。

楚正則把密奏放在燭火上點燃,扔進了一旁的銅盆。他冷靜地看着竄高的火焰,忽而問一旁陰影處站着的繡衣衛:“皇後起舞,好看嗎?”

聲調平靜,仿佛沒有什麽大礙。

繡衣衛正要說“好”,一個激靈,低聲回道:“屬下緊盯着中山郡王世子,未敢移開視線。是故不知,請陛下責罰。”

“恪盡職守,有何可罰?”楚正則淡聲道:“下去領賞。”

繡衣衛恭聲應是。

“禦史也該恪盡職守。”楚正則拿起新的宣紙,在其上落下重重地落下一撇,對德忠緩聲道:“明日朝會後,留蔣禦史大夫。”

楚鴻興發覺,自己最近相當不走運。

他妹妹如此驕縱跋扈,都沒人管她。可他?蔣禦史大夫帶着手下的禦史,參奏完他,又參奏他爹,連帶着中山王都被罵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連七天,他爹日日被祖父罵得狗血淋頭,而他在祖父面前大氣不敢出。

——就在七天前,他還是祖父口中“後繼有人”的典範。所到之處,皆是贊譽。

楚鴻興被禁足在房中閉門思過,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被參奏的原因,是因為在酒樓赴宴,宴席上有兩三個妓子相陪——這些妓子裝束是坦蕩了些,但他以為,風月場上,這都是尋常事。

可誰能想到,被蔣禦史大夫逮了個正着。

蔣禦史大夫是出了名的“銅豌豆”,油鹽不進、硬得響當當。蔣禦史大夫全然不管他是皇親國戚,當場就指着他的鼻子罵“行為不端,不堪為君子,有辱皇家風範。”

可他連那個妓子的臉都還沒看清啊!

更過分的是,自此之後,他跟父親所到之處,必有禦史虎視眈眈地作陪。弄得他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妹妹還不如。

楚鴻興又一次深深地嘆了口氣,轉了轉手腕,繼續抄他的第一百零八張大字。

“湯圓兒,你聽說了嗎?中山郡王世子在熙春樓用膳,居然一個人招了二十三個妓子相陪!”錢宜淑趁着薛峻茂睡着,對薛玉潤感慨連連。

這些日子,薛玉潤和二公主一直在打磨戲本,顧如瑛領着巾帼書院的小娘子們在緊鑼密鼓地編曲。領舞之人确定為趙滢和孫妍,伴舞的小娘子也都選好了。

薛玉潤請來了梨園的伶人,打算将衆人聚在二公主府排演,也省得入宮麻煩。許太後終于肯放三公主出宮,明日,薛玉潤還要帶着三公主去熙春樓請雲音班。

薛玉潤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沒來得及入宮,只跟楚正則書信往來。可楚正則的回信裏,完全沒有提及中山郡王世子。

乍一聽到這消息,她不由一愣:“二十三個?”

薛玉潤毫不關心中山郡王世子,但她還有些理智,遲疑地道:“嫂嫂,你覺不覺得,熙春樓最大的月華閣都裝不下這麽多人?”

錢宜淑哈哈一笑,道:“你是不知道,還有人說是五十三個。我覺着,二十三個可比五十三個合理多了。”

錢宜淑悠悠道:“先前我跟幾家夫人閑談,她們好些都覺得中山郡王世子是翩翩君子,堪為良配。現在,但凡疼女兒些的,中山郡王世子怕都在‘良配’的十萬八千裏外了。”

“他算什麽良配。”薛玉潤撇撇嘴,對中山郡王世子毫無好感。

因為登高宴一事,在她眼裏,中山郡王世子就是輸不起還要裝模作樣,活脫脫一個僞君子。這樣的人,能對自己的枕邊人交付幾分真心?

不過呢,在今日給楚正則的信中,薛玉潤依然問及了此事。她很好奇,中山郡王世子究竟招了幾個妓子。

——這一次,楚正則的回信,比以往都要厚,卻也都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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