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你看到了什麽?”杜忠波問道,“我是說, 你洗完澡回到卧室的時候, 你看到了什麽?”

“他們趴在一起, 很多血……”黎月夕的手緊緊地握着發燙的玻璃水杯, “我想把刀帶走, 跟衣服一起丢掉。”

“你把刀丢在哪裏了?”

“靠近床下。”

“為什麽沒帶走呢?”

黎月夕沉默了半晌,才說:“不記得了。好像是覺得無所謂吧,反正都要去自首的。”

“既然無所謂, 為什麽還要丢掉衣服?”

黎月夕咬住了下唇, 好像抿起嘴巴一樣,他的手撓了撓脖子,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套衣服已經包好放在鞋架上了, 順手拿走也是習慣。”

又是習慣。在黎月夕沒看到的一瞬, 杜忠波的臉上閃過一絲冷笑。

“你這些情況我們在現場做過核實,都是真實的。但是, 有幾個細節的順序我需要你再重複一遍。你二次進入現場檢查他們是否真的已經死亡,那時候你的手摸到屍體,沾上血。你是先确認屍體, 還是先找刀?”

“先确認的。”

沒等話音落地,杜忠波伸出手從他的手裏将水杯拿了過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沉聲說道:“你跟我來。”

黎月夕慢慢吞吞地跟着杜忠波走到主案發現場, 站在門口。

杜忠波指着裏面的卧床,問道:“看到床靠右側的床腳了嗎?”

黎月夕瞄了一眼, 點點頭。

“你母親的雙足距離那個床腳最近,我們也是在那個床腳下發現了兇器,你的三條屈肌褶紋清清楚楚的留在那裏。”說着,點了點自己的手心,“而且,還有手掌左右方向移動的痕跡。明白我什麽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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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月夕向旁邊挪了一步,有意無意地看着門框,似乎有些疲憊了。

杜忠波繼續說了下去:“誰都有過這種經歷,東西掉在桌子下面或者是床底下,只能伸手進入摸找。這種情況有條件限制,一,空間窄小,只能容納一只手臂;二,環境能見度極低,只能用手摸找。你說說看,你屬于哪一種情況?”

黎月夕剛要回答,忽然咬住了嘴,眼神也慌亂了起來。他的表情變化被杜忠波盡收眼底。

“黎月夕,你很聰明,知道不管怎麽回答都是破綻。沒關系,叔叔幫你說。按照你之前的陳述應該屬于第一種可能性,也就是空間窄小。但是,我們找到兇器的地方并不是在床底深處,而是就在緊挨着床腳的地方,只要你蹲下就能拿到的地方。”

說到這裏,杜忠波朝着他走過去,彼此近在咫尺,寬大滿是繭子的手握住纖細的手腕,黎月夕微微掙紮了一下,試圖擺脫那只大手。

杜忠波使勁抓了抓黎月夕的手臂,舉高,繼續說道:“兇器就在那麽近的地方,你為什麽沒拿到?為什麽還要把手伸進入左右摸找?”

黎月夕慌張地說:“我,我不知道丢在哪裏了,所以……”

“你自己看看貼着A點的地方,那是你二次進入這裏檢查他們是否死亡時的落腳點,蹲在那裏,就是瞎子都能看到旁邊的兇器。你為什麽沒看到?”

“我……我真的沒看到。”黎月夕開始地掙紮起來,身子向後退着,杜忠波用力地拉扯他,他不小心跌在了杜忠波的懷裏。

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抓着他的雙臂,強迫他走到A點。

黎月夕緊緊地閉着眼睛,抗拒着杜忠波。只是,他太弱小了,在杜忠波的懷裏就像一只被牢牢擒住的羔羊。

杜忠波微微彎着腰,在黎月夕耳邊低語:“我來告訴你,你為什麽沒看到就在眼前的兇器。在你二次進入現場的時候,這個房間裏是沒有燈光的,你什麽都看不到,所以只能憑着記憶在地上摸找兇器。可惜,你錯過了兇器,慌亂之下離開了家。”

黎月夕的眼睛因為用力閉合,眼皮上出現了皺紋。他的嘴緊緊地抿着,不吭一聲。

杜忠波繼續說道:“我一直再找兇手另有其人的線索,就在剛才,你告訴了我。”說着,杜忠波忽然把黎月夕轉過來,面對着自己。

“睜開眼睛,黎月夕。看看你父母被殺的地方。”杜忠波沉聲道。

黎月夕仍然緊閉雙眼,聲音發抖:“我說了,是我殺了他們。”

不顧他的虛假的自白,杜忠波說道:“你打開開關的瞬間,燈泡沒有亮,你的反應說明你并不知道燈泡接觸不良的問題。我很奇怪,第一次離開現場去洗澡,燈是你關的嗎?二次進入現場,你為什麽不開燈?如果關燈的人是你,你為什麽不開燈找兇器?你剛才看到燈泡有亮的瞬間,為什麽反應是正常的?案發當晚,是誰關了燈?”

“你放開我!”黎月夕的情緒似乎到了臨界點,終于爆發出來,用盡全力推開了抓着自己的男人。他氣喘籲籲,驚慌失措,甚至下意識地縮起肩膀,看向杜忠波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怪獸。

杜忠波沒有繼續緊逼,而是放慢了語速,問道:“你對案發過程的陳述太合理了,就像事先編好的臺詞,我找不出一點破綻。你以為把所有的細節編出合理化的解釋,就可以了?現在,我要你明白一點,現場不會說謊!”

面對杜忠波的咄咄相逼,黎月夕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只是,他沒有繼續後退,盡管看上去他已經非常忌憚杜忠波,還是堅持着不讓自己後退一步。

這個孩子,越是逼迫他,他越是堅強。

杜忠波在等,等黎月夕反饋給自己的信息。是繼續編造謊言,還是愚蠢的保持沉默。

黎月夕大口大口喘着氣,眼睛通紅地盯着杜忠波。眼神中的含義說不清到底是什麽,至少認為閱人無數的杜忠波看不透他眼神深處的思想。

這一刻,杜忠波有些後悔了,或許他不該用非常手段對付黎月夕。可近乎于折磨的手法于他而言,僅僅是小菜一碟,因為他見過太多狡猾而又窮兇極惡的罪犯。對面前這個少年,杜忠波還是收斂了一些,盡管如此,少年怕他像是怕洪水猛獸一般。

黎月夕似乎愈發緊張,垂在兩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不對,他不是怕我。下一秒,杜忠波讀懂了少年的肢體語言。然而,在他想要上前靠近的瞬間,黎月夕猛地跑了起來,頭撞到了牆上,發出咚的一聲!

蒼白的少年好像一張薄薄的紙,忽地一下飄落在地上。

“黎月夕!”杜忠波的反應很快,跑上前兩步抓住黎月夕的手臂。

只可惜,晚了一步。

黎月夕的額角流了血。

——

杜忠波懷着恨不能狠狠抽死自己的心情,帶着昏迷的黎月夕趕到最近的醫院。

毫無懸念地被醫生數落了一頓,毫無懸念的把黎月夕留在醫院觀察情況。

好在黎月夕傷的不重,這足以讓懊惱的杜隊長松了一口氣。等着終于把黎月夕安置在病床上,已經是晚上七點了。杜忠波沒有心思吃飯,就守在床邊,靜靜地看着躺在被褥中的蒼白少年。

寧肯撞牆都不想回答問題的少年,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靜坐了一會兒,杜忠波的煙瘾犯了,去走廊了抽了根煙。如果他再往走廊盡頭走幾步,就會看到溫煦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溫煦正在為花鑫發愁,為案子越來越複雜發愁。他多希望下一秒就能接到老板的電話,但是他更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被溫煦惦記着的花鑫剛剛在總部見到副會長,副會長還朝他身後看了看,問道:“小溫沒跟你一起來?”

“他受傷,住院了。”

副會長聞言臉色當即就變了:“怎麽回事?”

“去你辦公室談吧。”花鑫說。

——

一小時後,副會長摘下眼鏡,揉着眉心,看上去有些焦慮。花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情嚴肅。

“你懷疑什麽?”副會長問道。

花鑫說:“溫煦想到的問題很重要,對方在沒有安裝攝像頭的情況下是怎麽知道我在花盆裏發了東西的?在聯系上我們兩次行動都有人監視,我懷疑……對方知道監理會的存在,手裏有跟我們一樣的熱源感應儀。”

副會長很想說——這不可能!

花鑫也很想聽到副會長說——這不可能!

但是,副會長沒有這麽說。

“你等我十分鐘。”副會長重新戴好眼鏡,起身走到辦公室裏面的小房間,關了門。

花鑫多多少少猜到副會長進去要做什麽,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十分鐘過去後的結果。

十分鐘并不漫長,甚至在花鑫看來有些快了。回來的副會長神色淡然,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去最底層。”

聽到副會長的話,花鑫格外驚訝:“他居然允許我去底層?”

“情況特殊,下去再說。”

如此看來,自己猜測的時八九不離十了。

監理會總部的最底層并不是辦公室,也不是儲藏室,而是有三道門的檔案室。裏面存放着監理會所有人員的檔案,還存放着所有的案宗以及內部機密文件。

副會長讓花鑫看的就是一卷機密文件。

打開挂着2009牌子的房門,進入視線的是一排排放着黑色盒子的整理櫃。副會長從10月櫃子裏拿出一個黑盒子,放在旁邊開着臺燈的桌子上。

副會長說:“2011年10月10日時間軸給出一個錯變點,案件是一起走私案。負責調查這起案件的是‘趙炜’。”

副會長邊說着,邊用手裏精致的小鑰匙打開放着案宗的黑色盒子,将裏面的紙質案宗給了花鑫。

花鑫翻了幾頁,直接去看最後一頁,幾秒鐘後驚訝地問道:“下落不明是怎麽回事?”

副會長咂咂舌,無奈地說:“他最後一次聯系總部是2011年10月20日,之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他身上的時間跳躍器跟他一起消失。監管部和技術部都檢測不到跳躍器的信號。”說到這裏,頓了頓,“還有,趙炜的感應儀也不見了。”

花鑫猛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這麽大的事,大老板居然沒查?”

面對花鑫的質問,副會長長嘆了一聲,慢慢坐下:“這裏屏蔽所有信號,沒人可以聽見我們的談話。機會難得,你要仔細聽。”

花鑫意識到,其中另有隐情。

副會長指了指椅子,讓花鑫坐下,随後才說:“這件事當然要查,而且是大老板親自查的。你也知道,他喜歡獨來獨往,所以他到底查到些什麽,我都不知道。趙炜的案子,他查了半個月,回來後什麽都沒交代,親自寫了這份機密文件,送到這裏封存。并下令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不準談論。”

花鑫蹙着眉頭,問道:“我怎麽沒聽說過呢?”

“那幾年,你幾乎不來總部,沒聽說過也正常。”副會長的臉上帶了幾分笑意,“好了,別打斷我。”

2012年4月,大老板下令封口,所有人對趙炜的案子只字不提。漸漸的,這件事被大家遺忘了。

時隔五年,花鑫遇到的事情讓副會長想起了趙炜案,他向大老板彙報此事,大老板的反應居然是很淡定很淡定。

“接下來,是我自己的分析,你聽聽就罷,”副會長的聲音似乎更低了一些,“以他的性格而言,應該對我提出很多問題,然後跟你面談聽你親口講述經過,最後再做決定。但是剛才他什麽都沒問,直接讓我帶你下來看趙炜的案宗。”

這說明什麽?精明的副會長暗示花鑫——大老板知道哪一年、哪個月、哪一天、哪個時間、會發生哪件事。這些“哪個”中,自然包括了花鑫遇到的情況。

花鑫是個聰明人,當即就說:“他應該是在那半個月的調查中知道了什麽……或者說,他明白趙炜案只能在現在解決,關鍵人物是黎家人。”

副會長聞言微笑着搖搖頭:“錯了,關鍵人物不是黎家人。”

花鑫愣了愣,但很快明白了副會長的言下之意。于是,一些不明白的問題迎刃而解,他苦惱地笑了笑:“我就說嘛,一個新人哪裏得了大老板的青睐……原來是這樣。”

“噓。”副會長豎起手指在嘴上,“他下令封口,這件事不會像表面看得這麽簡單。”

花鑫煩躁起來:“這不是為難我嗎?他就不能直說?算了,現在抱怨這些有什麽用。我要把趙炜的案宗帶走。”

“不可以。”副會長毫不客氣地拒絕,“一個紙片都不能被帶出去,你只能在這裏看。”

“哪來這麽多狗屁規矩!?”

副會長似乎很喜歡看花鑫焦躁的樣子,笑眯眯地伸出手:“手機給我,防備你拍照。”

看了看伸到面前的手,花鑫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不過,被大老板涮了一把,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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