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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建撓撓後腦勺,尴尬地笑了兩聲,沒有接話。
嚴謹刑事拘留的這七天裏,除了家人來送過三萬塊錢,還有一些得知消息的朋友,也陸陸續續地來過看守所,人肯定見不到,他們就留錢。嚴謹人緣好,來看他的人很多,不過三天工夫,他個人賬戶裏的餘額就達到了上限三十萬元,沒法兒再往裏充錢了,可送錢的人還是源源不斷,看守所不得不通知嚴謹的家人,将他賬戶裏的錢提走一部分。這邊剛提走,那邊又有新錢湧入。所以在過去的幾天裏,嚴謹所在的六號監室,每個人都在幫嚴謹花錢。雖然看守所裏能花錢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個小超市。小超市裏貨物品種有限,但香煙、方便面和火腿腸是管夠的,袋裝烤鴨之類的用來改善一下夥食的食物也是足夠的。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會有人替嚴謹把幹部食堂的飯菜送過來,他吃不完的東西,監室裏的所有人,只要乖乖不鬧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這對一天三頓吃的都是看守所缺鹽少油的正常夥食的人來說,簡直比春節聯歡晚會還要令人期待。帶組的幹警也對他特別客氣,比他剛進來的時候客氣多了,顯然是外邊有人專門打點過了。短短七天,嚴謹就成為六號監室裏名副其實的老大,李國建反而淪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嚴謹返回六號監室,不少人打心眼兒裏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裏包含的不僅是對物質享受的期待,還有對嚴謹本人的信任。他雖然是以殺人嫌疑的罪名進來的,可是為人處世沒有一絲暴戾之氣,只要不跟他搗蛋,他對監室裏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而且他來了之後,也不許李國建他們再對任何人實施體罰,更不能欺負新進來的嫌犯。
其他人心裏暗暗高興,嚴謹心裏卻有點兒堵得難受。歪在大鋪上抽了幾根煙,他漸漸緩過勁兒來,開始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從最壞處往好裏看,批捕之後他就可以見委托律師了,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不管怎樣都好過如今的處境。
想明白了,他的臉色便陰轉多雲,幾乎打結的眉毛也舒展了。見他顏色稍霁,李國建趁機湊上前,壓低聲音說:“謹哥,問你件事兒。”
“說。”
“您真的殺人了嗎?”
嚴謹看他一眼:“你覺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結了?”嚴謹苦笑一聲,“我也不相信。”
“家裏給找律師了嗎?”
嚴謹搖頭:“不知道。待這兒七天,外邊的消息一點兒都進不來。”
李國建便說:“嗯,那批捕也好,總算能見到律師了。謹哥您可得往寬裏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嚴謹嗐一聲:“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這個。我問你,從批捕到一審,大概得多長時間?”
“不好說,看案子了。短的一兩個月,長的兩年都有。你看四號監室,有一個經濟案的,公安局遞交的案件材料,被檢察院駁回兩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這都兩年多了,還押着呢。”
嚴謹不出聲了,半閉眼睛拿手摸着下巴和腮幫上的胡子,摸了好半天,李國建都懷疑他睡着了,他卻突然睜開眼睛:“哪兒能搞個剃須刀來?這整天胡子拉碴的太影響哥們兒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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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建笑了:“謹哥,這兒又沒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沒人看呀。”
嚴謹臉一拉:“你怎麽這麽多話?”
李國建趕緊賠笑:“行行行,我這就想辦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這個環境裏學會随遇而安,嚴謹身體中的樂觀主義者基因就開始占上風。他必須得找點兒樂子打發時間,才能把每一個焦慮的日子延續下去。他坐起來,看了看左右。這會兒正是上午學習的時間,大家都按照李國建的指示,盤腿坐在大鋪上,大部分人都閉着眼睛,說是默背《看守所條例》,其實是在打盹補覺。只有嚴謹正前方的地板上,靠牆坐着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入神。按說看守所裏是不允許看書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書籍。嚴謹伸手把那本書取過來,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面對男孩兒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書在手心裏拍了拍:“看得明白嗎?”
男孩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麽呢?”
“看看我能判幾年。”
“你犯什麽事了?說說,我幫你看看會怎麽判。”
嚴謹來了興趣。這孩子是頭天晚上後半夜被送進六號監室的,當時幹警只說給他換個監室,半夜沒人肯起來為他騰地方,他沒地兒睡覺,就在牆角蹲了一夜。都還沒來得及問問他是因為什麽原因進來的,為什麽換監室。
這會兒男孩兒腦袋低得都快鑽到鋪板下面去了:“我殺了我媽。”
“什麽?”
“我殺了我媽。”
“你親媽?”
“嗯。”
他的聲音比剛才大,不僅嚴謹,連鄰近幾個人都聽明白了。即使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輩,都屬于嚴謹眼中的人類渣滓,也被這句話給驚呆了。
嚴謹盯着他,一時間竟無法錯開目光。男孩兒空心穿件不合身的舊棉襖,下面是條破舊的警服褲子,褲腿過長,卷了好幾折。棉襖太厚,監室裏暖氣太好,熱得他大敞衣領,露出兩塊營養不良的嶙峋鎖骨。再看看男孩兒從破襖袖子裏伸出來的兩根細細的手腕,嚴謹不能相信,這樣細弱的一雙手,竟然有殺人的力氣!
“為什麽要殺你媽?”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的不僅是他一個人,李國建幾個人都圍上來追問:“對呀,為什麽殺你媽?”
“我……”男孩兒哆嗦起來,兩顆蝌蚪一樣的黑眼珠子驚惶得滴溜亂轉。
嚴謹趕緊安撫他:“你甭怕,不打你,你說實話。”
“她對不起我爸。”男孩兒終于說。
“那你爸呢?”
“沒了。我八歲的時候就沒了,被她氣死的。”
嚴謹和周圍幾個人交換一下眼色,又問他:“那你多大了?”
“十八。我一月份的生日。”
不知不覺間,男孩兒身邊已經圍了一圈人,個個脖子上都像吊着一根無形的線,朝前伸得長長的。聽到這裏,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尾腔拖長的“噢——”。六號監室裏住的,除了嚴謹和這個男孩,基本都是幾進幾出的慣犯,就算不懂法律,可沒吃過豬肉都見過豬跑,幾乎所有人都明白,這個男孩兒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狀态。
男孩兒卻仰起臉,充滿希冀地問道:“大哥,你說會判死緩嗎?”
沒有人說話。好半天嚴謹才問:“你是自首嗎?”
“不是。警察在爺爺家找到我的。”
嚴謹便搖搖頭:“那就很難了。”
“可是她該死啊!”男孩兒忽然跳起來,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竟然一把卡住嚴謹的脖子,對着高他一頭的嚴謹嘶聲叫喊,“她氣死我爸,又把我爺爺氣成半身不遂,她該死!早就該死了!憑什麽我也得死?”
嚴謹被人捏着要害,那是一雙殺死過一條親人性命的手,虎口死死卡在他的咽喉處,他卻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只是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倒是李國建忍不住,上來揪住男孩兒就給了他一拳,打得他跌在地上,口鼻都流出鮮血。正要上腳踹,被嚴謹攔住:“住手,別打了!”
正在這時,監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幹警站在門口喊了一聲:“0382。”
沒人答應。
幹警的聲音猛地升高了兩倍:“0382?”
嚴謹驀然醒過味兒來,幹警喊的是他的監號,那個印在他背心上的號碼:0382。他趕快站出來應答:“到。”
進看守所不過一個星期,耳濡目染之下,他已從最初的反感和抗拒,過渡到對這種應答方式感覺理所當然,可見人類的适應性有多強。
幹警明顯松口氣:“怎麽不早答應?我還以為你跑了。”
嚴謹頓時眼睛一亮:“哎喲,這兒還流行越獄啊?以前有成功的先例嗎?”
幹警沉下臉:“少貧嘴!別忘了這是什麽地方。”他扔給嚴謹一個包裹,“你家送來的,收好。”
這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看守所警察,膚色白嫩,臉圓圓的,是張典型的娃娃臉。在看守所這種地方,長着如此善良的一張臉,基本上是一個悲劇。為了改善形象,在嫌疑犯中間建立起足夠的威信,他只好一天到晚老是黑着一張臉,好讓自己顯得有些城府。
嚴謹接過包裹,笑嘻嘻地對他說:“王管教,大過年的放松點兒,別老繃着臉,多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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