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開心很重要嗎?

盧景掉眼淚,又掉眼淚,他把鏡頭轉開,快速伸手摸了一把眼下的濕潤,可是越抹越多。一時半會兒沒辦法把鏡頭再對準自己,就這麽沉默地擦眼淚,用一塊天花板對着胡斯禦。

胡斯禦并不催他,反而開始笑着解釋:“上次你給家裏買東西填地址的時候我看到了,下午回家沒什麽事,自作主張過來了。小縣城國慶人不多,酒店也不難定。國慶期間入住送了一面小國旗,被我插在行李箱上。”

盧景聽他說話,眼淚就越擦越多。他本來以為自己沒有那麽難過,因為這一切都是他預想好的,他知道會經歷什麽,回到家會哭,會吵架,父母如果更過激一點還可能把他關在家裏。可他沒有預想到的是這一個下午,在他經歷這些的時候,胡斯禦竟然就在這麽近這麽近的地方默默陪着他。

他有些忍不住哭的聲音了,吸鼻子的聲音越來越大,偶爾憋不住發出幾聲哽咽。然後猛地紮進被子裏,哭出聲音來。

胡斯禦那邊不說話,不催他,不打擾他。

吃完晚飯爸爸叫住盧景,問他怎麽會變成一個同性戀,以後沒有可能喜歡女孩兒嗎。

盧景說不出話來。

他從來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這麽發展,他說自己是同性戀,這并不一定,他不太了解性向到底該怎麽樣區別。他并不讨厭女生,該怎麽确定自己以後沒辦法喜歡上女生呢?

爸爸說以後總得跟一個女孩兒結婚的,你試試能不能跟一個女孩兒談戀愛,行嗎?你現在只是在談戀愛,并不是就這麽決定了以後,結婚了也有離婚的,你不要那麽确定地說自己變成同性戀。

盧景只是搖頭。

媽媽回房間了,面對平時沉默寡言的爸爸,盧景心裏更難熬一些。男人很像課本裏形容的那種父親,是一座山。他不言不語,擡頭卻是一片堅硬的岩石。

他最後說:“我不跟你讨論這件事對不對,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同性戀在法律意義上沒有錯,不是罪。但你總得想想,你總得為你媽想想。她以後在親戚面前怎麽能擡得起來頭?”

“你……你出櫃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盧景問胡斯禦,他沒有看手機,還悶在被子裏,聲音“嗡嗡”的。

“說是順利,可能也沒你想的那麽順利,我也是家裏獨子,父母都覺得兒子該傳宗接代。可能是我自私,我覺得這是我的事,我有權利決定我喜歡誰,不關他們事,他們生我下來就得承受我帶來的一切。我爸媽都是做生意的,賺的錢多了忙得不見人影,好不容易逮着我爸,先跟他說的,他以為我胡鬧引起他倆的關注呢。”胡斯禦說到這兒的時候笑了一聲。

“然後呢?”

“過幾天我媽就知道了,生意都不談了,連夜飛去學校把我帶回家。用鍋鏟揍我,但她力氣不大,也不太疼,打兩下就心疼了,鍋鏟一扔開始哭。說都是因為她和我爸太忙了才讓我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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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斯禦敲了敲手機,沉悶的“咚咚”兩聲,接着說:“盧景,我知道我跟你的家庭環境不同,我沒辦法感同身受。我爸媽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業,重心并不在我身上,我很幸運。可你父母給你帶上枷鎖,告訴你他們的生活只有你。我始終覺得,只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才是人生主線,任何關乎其他人的都是支線任務,做不做,做得好不好,都無所謂。

“跟父母出櫃也好,選擇跟誰在一起也好,這些都是非必要支線任務。你的主線只有一條,開心快樂地生活。”

“開心很重要嗎?”盧景這麽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但不擅長吵架,還很容易被對方的觀點影響。難道媽媽說的不對嗎?她不開心,爸爸不開心,二嬸不開心,二妹跟大姐借機敲打自己的丈夫不要出軌,也說明她們并不是那麽開心。所有人都不開心,可生活就是這麽繼續的。盧景自己以前也不開心,他已經二十七歲了。盧景問,“所有人都不開心,生活不還是在繼續嗎?”

胡斯禦回答得很認真:“寶貝,就是因為所有人都不開心,我才想要當那個唯一開心的人,我不想用我的人生來為他們的不開心買單。我可以快樂,那我就快樂。”

胡斯禦根本想象不到這句話的力量有多大,這是盧景從來都不會有的想法。他太容易被綁架,被動搖。

前一刻他甚至在想,可媽媽說得又有哪裏不對呢?他也太自私了,跟胡斯禦在一起,以後她在親戚面前要怎麽說,怎麽能擡得起頭來?媽媽說得太對了,所有人都不開心,他憑什麽當那個開心的人,他開心的時候真的能心安理得嗎?

可是,他憑什麽要來為他們的苦難買單呢?二妹和大姐選擇了自己的丈夫,卻不能完全信任他們,大姐對大姐夫的工作不滿意,催着大姐夫趕緊走動走動升職;二妹跟二妹夫剛結婚不久,結了婚二妹夫好像沒有以前那麽愛她了,以前會到醫院去給她送飯,現在什麽時候都忙,下雨了也不肯去送傘。關他什麽事?

爸媽也不快樂,媽媽還工作的時候傷了腰,早早便退休下來在家裏當家庭主婦。她在家無聊寂寞,總想出去找個工作做,找了兩次都只做了一天便回了家,工作一天腰太疼了,她偶爾因為腰傷不能工作而亂發脾氣,怪爸爸沉默寡言愛喝酒,怪盧景不在家裏工作不能陪她。

爸爸也不開心,他沒有其他不良嗜好,只是喜歡喝點酒,喝醉了回家總吵架,嚴重的時候被妻子把枕頭扔出去樓道讓他滾出去睡。他這一輩子總想賺大錢,當大老板,可能力真是有限,不溫不火,什麽大錢也沒賺到。

關盧景什麽事?

我可以快樂,那我就快樂。這對盧景來說确實有些“自私”,他需要一點“自私”,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為什麽他不能自私?

“你父母睡了嗎?要不要出來散心?帶你去逛逛。”胡斯禦出聲。

盧景吸了吸鼻子:“這是我家,應該是我帶你逛。”

胡斯禦便笑:“那我有沒有榮幸在十點半請到一位當地導游呢?”

盧景從床上爬起來,抓起來手機看屏幕,看見胡斯禦已經出了門,畫面搖搖晃晃。他問:“支線任務嗎?”

胡斯禦低頭看他:“嗯,任務獎勵是一個來自游戲開發者的吻。”

十點半的小縣城街上幾乎是空無一人,這裏不是旅游城市,就算是不想去擠人山人海有意找一個冷門城市也找不到這裏來。晚上氣溫只有十度,胡斯禦過來的時候忘了看溫度,身上穿了件薄風衣,裏頭是更單薄的襯衫,夜裏的冷風一吹他凍得吸了口涼氣。

他站在酒店門口的一棵樹下,等盧景過來。

胡斯禦真不懂,他覺得他的父母才算正常的。剛知道自己兒子是gay,震驚生氣覺得孩子是不是有什麽病,這他能理解,但之後要明白孩子跟父母之間是完全獨立的個體,我說了我是gay,你還逼我去跟女孩兒結婚,這正常嗎?

盧景的父母到底在搞什麽。盧景雖然沒說,但胡斯禦能想象到他問那些問題背後代表什麽,是他的父母那麽問他。怎麽會有父母給孩子傳達“每個人都不開心所以你不開心也很正常”這種思想?

他下午回家,完全呆不住,家裏沒有盧景,他看哪裏都不順眼。他問自己焦躁什麽呢,難道怕盧景後悔嗎?怕盧景後悔臨陣退縮,還是怕盧景出櫃被父母揍,甚至關起來?其實他一點都不怕,就是因為知道盧景不會退縮,不會放棄,所以他擔心盧景承受太多壓力,以盧景的性格,他可能承受不住。

沒人心疼他嗎?

這世界上就真的沒人心疼他嗎?

他光想想就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麽,随便拿了點換洗衣物洗漱用品裝行李箱,定最早的車票,二等座沒有票,買商務座,訂離他家最近的酒店,普通房訂不到,訂豪華家庭房,這些胡斯禦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做點什麽。

而盧景的父母卻在說,沒有人開心,為什麽你要開心?

胡斯禦可以理解斷層的思想,他可以理解有的人奉行苦難至上,他也知道可能盧景的父母并不是有意要逼迫盧景做什麽。

遠處穿着淺藍色毛衣的男生沖這邊招了招手,他本就是跑着來的,看見自己之後更加快腳步。然後氣喘籲籲地站在自己面前,頭發跑得亂了,眼睛視頻的時候就能看出來是腫的,面對面是更加明顯的紅腫。他氣都沒喘勻,急着開口:“你等很久了嗎?你穿得好少,會不會冷?”

胡斯禦又想,他都能理解,都能明白,但去他媽的,就算盧景再問他一百遍,他也會說,開心最重要。

作者有話說:

開心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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