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他的耳機線
他沒打算說的。
在看見清司病弱泛紅的臉,看着他躺進被褥中,像小孩似的将口鼻藏進被褥裏,只露出一雙眼睛注視自己時,葉珣根本無暇再考慮紀軒所謂的試探。他确實曾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可真到答案近在咫尺後,他卻忽地不想說了。
他不想浪費獨處的時間去玩一次驚心動魄的問答,他更願意就這麽守在清司的床邊,看着對方沉沉睡着。
可葉珣在有關于清司的事情上總會掉進口是心非的怪圈裏,他明明想這麽做,卻在照顧好清司後下意識地說:“……那我先回去了。”
清司垂下眼簾,聲音發悶地說:“……剛來沒多久,你坐一會兒再走。哦對了,你不是……不是在電話裏說,有事找我商量來着?”
突然被點破這一句,葉珣尴尬地皺眉,轉瞬又調整好。
他确實沒打算說了。
可胸腔中沉沉跳動地心髒正說明,他因為清司的話而陡生出猛烈渴望。他想知道答案,他又不想知道答案。他越是珍視清司,越在矛盾中難以抉擇。
如果不做點什麽,他只會更倉惶。
意識到這點,葉珣轉手将書桌旁的電腦椅拉到了床邊,就這麽再清司眼前坐下。對方有些迫不及待似的,“嗯”地催促着他開口;他看向窗外,艱難地啓齒,聲音幹澀到自己都覺得陌生:“……是有事想問你。”
“嗯,你問。”
“……我想問……”他吞吞吐吐,在焦躁攀升至臨界點時,自己的聲音陡然遠去,他像是這房間裏的幽靈,正冷眼旁觀盡力掩飾局促的自己,“我有個,暗戀的人,不知道要不要……追。”
——
葉珣一直平靜無波的人生裏,第一次落荒而逃。
清司笑着充滿好意地為他出主意,自然而然地将那個不存在的人默認成女性,甚至願意将之後約好一起去看的LIVE門票讓給他們告白用。葉珣将呼之欲出的“我喜歡的人是你”咽回了肚子裏,匆忙逃離現場。
已然不用紀軒再幫他分析什麽,葉珣很明白這種反應所代表的含義——他們只是朋友,清司站在朋友的立場上,當然會支持自己捏造出來的暗戀。
他卑鄙的試探果然得到了答案,走在回家的路上,葉珣無比的後悔,他寧可不知道。
那天晚上葉珣在深夜的街道上發着呆,走了許久。回過神來時已經臨近十二點,他不得不抱着滿懷的失落回家,維持着平靜面目去面對自己的家人。
那兩天他過得相當沉悶,不是在做題,就是在看交易相關的書籍。他将自己塞得滿滿的,連多年堅持的夜跑也斷了;一旦停下來,一旦給大腦放空的機會,他一定會想到清司的臉。
想到他替自己出謀劃策的模樣,再不受控聯想到自己和清司……其實毫無可能。
但不去想,不代表事情沒有發生過。葉珣努力地自我調整,反複咀嚼紀軒之前所說的“知道了答案才知道要怎麽做”,最後得出的答案只有一個——他得接受清司對他沒有任何多餘想法的事實,将之前自己所有晦澀的示好全部歸零,從頭來過。
至少這件事葉珣很明确,這份喜歡不會因為清司的态度而發生改變。
他當然不可能和那個不存在的人去看LIVE,真要追究起來他甚至不喜歡Ribbon,在知道清司喜歡他們前,他從沒聽說過這樂隊。
許多事都是愛屋及烏,如果将清司從中抽走,那麽一切對葉珣來說都沒有了意義。
等葉珣收拾好情緒,給清司發短信問LIVE那天在哪裏見面,他收到的卻是清司的爽約。
“……有沒有可能,是你表現得太明顯。”得知這事的紀軒,向他抛出了一個他心中隐隐約約有過,卻一直刻意沒往這邊想的可能,“票錢他都出了,你又表示不和暗戀對象去,他這樣做……好像躲着你似的。”
當時葉珣剛夜跑結束,氣喘籲籲地聽着耳機裏紀軒的話,半晌沒有作答。
紀軒倒是無所謂他回不回答,接着說:“那什麽LIVE我不去啊,跟小孩去看LIVE也太傻了,你找別人去。”
“……我也不打算去了。”
“不是師傅打擊你,但……”紀軒在抽煙,話語突兀地中斷了幾秒,“呼——我覺得你還是別在他身上花太多精力,暗戀嘛,我懂,要是沒什麽發展,過個一年也就沒感覺了。”
“我不想。”葉珣毫不猶豫地說。
“你自己心裏也清楚吧?”紀軒說,“現在是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一條壞,另一個更壞。”
“……”
“要麽,他就是完全對你沒意思;要麽,他知道你對他有意思,在躲你。”
“挂了……”
“別啊……明天過來找我,師傅請你吃火鍋。”
“再說。”
就算紀軒不說,葉珣也曾這麽想過。只是藉由他人的嘴巴說出來後,這種可能性就被放大了不少,頃刻間化作當頭的巨石,随時要壓向他。
這一整個假期,葉珣沉郁的心情如同冬日灰蒙蒙的天色;他只知道冬去春來,太陽就一定會出現,但他不知道他的春日何時才來。他沒再給清司發去一條短信——如果對方真的刻意不回,似乎就佐證了最壞的可能——當然也不敢打過去。
偶爾他會淺眠時夢到清司和他走在那條熟悉的路上,斷斷續續的交談。
他也隔三差五地夢見清司和別的女孩在一起,笑意滿面地給他介紹“這是我女朋友”。
可葉珣就是死不了心。
下學期開學的那天,天光剛亮時他便從無名的夢裏驚醒,在家人起床之前便出了門,像他曾經做過的那樣跑去了清司家的樓下,在凜冽寒風中沉默着等待清司下樓。他倚着路旁的欄杆,在心裏演練出各種應對方式,或是直言“為什麽爽約”,或是先自證清白地說“我被拒絕了”,将他卑劣的謊言劃上一個草率的句點。
清司家的樓道口照不進光,宛若幽深的洞穴。葉珣就那麽看着,選擇開場白就幾乎耗費掉了所有的精力,時不時他又會想着是否站在這裏等清司出來顯得太不自然,該不該和之前一樣來回地走,假裝剛好經過。
那樣他又害怕會錯過。
只要是有關清司的事情,對葉珣來說就複雜得頭疼。他可以用幾個小時的時間背熟整學期的單詞,卻無法在半年的相處裏找到解題的關鍵。
時間飛速流逝,從六點多到臨近八點,葉珣仍然沒有決定好要說什麽。
他應該走了,再不去學校會遲到;可他腳下生根,一步也挪不動。
就在葉珣想着他肯定睡過了頭的時候,幽深洞穴裏忽地冒出人影——清司精神恹恹,卻腳步匆忙地從黑暗中鑽了出來,那張清秀卻顯得冷淡的臉被自然光照亮,映入他的眼睛裏。
——心跳得好快,幾近疼痛。
——只是看見他的臉而已,過去一個多月不足以致命的慢性疼痛就遽然發作。
——喜歡也好,讨厭也好,感情蓄滿心髒後所抵達的終點仿佛是一致的。它會展現在生理上的,會胸口發悶,會呼吸不順,會想要将所有拼命隐藏的東西全掏出來,宣之于口,公之于衆。
葉珣摘下耳機——他的耳機裏其實什麽都沒放,就只是戴着而已——看着清司稍顯驚訝的眉眼,腦子短暫地空白了幾秒。然而話已經說出來了:“起晚了麽,已經遲到了。”
不是他絞盡腦汁思過的開場白裏的任何一句。
這話說得太狡猾,就好像把那天晚上的對話、後來的短信全數清空,他們仍然是會每天一起去學校的親密關系。只不過他所想的親密,和清司想的親密有所不同。但親密就好,葉珣願意妥協。
他遲遲沒有邁出步子,像在等着清司表态。
在看見清司朝他走來時,葉珣在心裏松了口氣。
清司說:“……起晚了點。”
“嗯,我想也是。”
對話十足的自然,葉珣感受着那人走在自己身側的氣息,時不時小心翼翼地用餘光窺探他的側臉。脹滿心髒的焦躁在對方略帶沙啞的聲音裏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徐徐灌注進去的溫水。
能讓渾身都沉浸在暖意裏的溫水。
話題難以避免地還是轉到了那位捏造的暗戀對象身上,葉珣若無其事地編織着謊,說着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的借口,試圖讓這段根本不存在的暗戀徹底終結。
清司卻好像興趣十足,總将話題往那上頭牽引。
“你不是喜歡她嗎?”
“我可以不喜歡。”當然,這句也是說謊。
“……喜歡這種事還能控制啊?你是機器人嗎你。”
“你可以這麽覺得,”葉珣寧願他就這麽覺得,也不想他誤會自己喜歡別人,“這事就當我沒提過吧,你也別再好奇了。”
清司一面回答着“哦”,一面目不斜視地往前。
趁着他毫無察覺時,葉珣偷偷地看他。
不知不覺間清司也和他一樣,總将耳機挂在脖子上;葉珣無法确認這是否是他的自意識過剩,但卻注意到對方耳機線上微微的裂縫。
乍一眼看無傷大雅,更不會影響到質量。
可這就像是感情,一開始的缺口根本不會被注意到,但它會在時間的累積下不斷地蔓延擴大,最終變成不得不正視的缺口。
葉珣突兀地察覺自己原來也有矯情的時候——在他悄悄看着清司的耳機線時,想到的居然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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