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宿莽離離上古堤

遠方雞鳴狗吠之聲響起,又是一日了。

“不如……”秦佩放下書本,欲言又止。

假寐的李重雙并未睜眼:“恩?”

“此事我覺得頗有蹊跷,那吳祿喜此時離去……”

李重雙嘴角微微勾起來:“怕已是具屍首了罷?”

“就算是屍首,我也想去看看。”秦佩的眼裏波瀾不動,“我雖然父母身亡,孑然一身,但也不想無緣無故埋身于此,就算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李重雙起身:“好,既然秦兄一無所懼,小弟自當奉陪。”

兩人從角門溜出去,沿着荒草叢生的小道向東而行。

李重雙忽而笑了:“秦兄竟什麽都不問便跟着我來了,小弟受寵若驚。”

秦佩漠然:“我毫無頭緒,不過看李兄像是個知曉內情的。”

“嗯,談不上知曉內情,我也不過随性而為,加上有些小小的猜測罷了。”

“哦?願聞李兄高見。”

李重雙一看就知道平日裏應是個極講究的,牙色的圓領袍熨帖以極,走起路來不急不慢,下擺鮮少沾地,明明兩人是去尋訪真兇,偏被他弄出副游湖踏春的樣子來。

兩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已有浩蕩江風襲來,秦佩頓住:“渡頭?”

李重雙點頭:“三月飛雪,江邊渡頭。”

秦佩思索片刻:“不管吳祿喜是否會在此處出沒,要查明當年之事,渡頭确實至關重要。”

“而且,倘若我是真兇,就算我不在此處殺人,也必會把屍首抛到這兒來。”李重雙補充道。

離渡頭尚有百步,秦佩便皺了皺眉頭:“血腥氣。”

李重雙有些訝異:“秦兄的鼻子倒是很靈通。”

兩人對視一眼,均有些遲疑。一是對身邊之人并未完全放心,二則是萬一行兇之後,真兇并未走遠埋伏在某處,兩人均未攜帶防身兵器,貿然走近恐怕極為兇險。

“為今之計,”李重雙沉吟道,“要麽你我二人一同上前查看;要麽一人在此等候,一人回去報信;要麽全都回去。”

秦佩蹙眉:“李兄以為?”

李重雙不知何時從袖中抽出紙扇,頗為造作地在頭上敲了敲:“這可真是為難,秦兄的意思?”

秦佩不語,低頭看着地面。

“這樣,”李重雙不知從哪裏掏出枚通寶,“秦兄你看,我這銅錢上有個記號,若是記號這面朝上,那我們便一同前去查看,若是往下咱們就回客棧多叫些人來,你看如何?”

他的意思倒與秦佩不謀而合,于秦佩而言,此人雖然詭魅,但就客棧幾樁血案來看,倒算得上無辜,此時與他在一起也算是安穩,于是秦佩點頭:“但憑李兄做主。”

李重雙淡然一笑:“此事我做不得主,須看天意。”說罷,他随手一擲,秦佩回過神來時,那通寶已好端端地落在他的掌中。

“秦兄,一同走一遭罷?”

兩人不無小心地走到江邊,江風飒飒,堤岸邊的荒草極為茂盛,約有半人之高。

李重雙眯着一雙鳳眼左顧右盼,晃着手中折扇附庸風雅,若不是血腥之氣過于嗆鼻,還真有些踏青尋芳的架勢。

秦佩則站定不動,目光如炬,忽而手指一處:“那裏!”

李重雙離那邊近些,便率先走過去,撥開亂草,果然伏着一人,正是吳祿喜。

比起被燒成焦屍的孫吉,吳祿喜的死狀之可怖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人像是用亂箭射過一遍似的,周身遍布數個大大小小的血孔,臉上是極其驚悚的神情,一手緊握成拳,一手伸了出去,像是急切地要抓住什麽東西。

秦佩蹲下,認真查驗屍身,李重雙在一旁笑道:“莫非秦兄當過仵作?”

“很多事物但凡長了眼睛的便看得出來,何必需要仵作?”秦佩口氣涼薄。

李重雙并不忌諱血污,也蹲了下來:“他是被何利器所殺?”

“不知。”

“這個創口倒挺稀奇,”李重雙突然眉頭一皺,伸手掰過吳祿喜的頭顱,細細打量片刻,“你怎麽看?”

秦佩搖頭:“我只勉強能看出這約莫是個兵器,但我畢竟是個書生,具體是什麽兵器,我也分辨不出。”

李重雙凝思細想片刻,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秦兄,有個問題我想問你許久了。”

“且說。”

李重雙湊近他,與他對視:“你號稱鳳翔人氏,但卻是衡陽口音,這是為何?”

秦佩蹙眉:“此事與李兄有何幹系?”

二人靠得極近,秦佩甚至可以看見李重雙眼裏清淺的血絲。

“在京中我有一個世伯,他是江南人氏卻有個原籍鳳翔的養子,還是個孩童便被送去石鼓書院苦讀了,真要算年紀,怕是和秦兄你一般大,還都姓秦,你說巧不巧?”雖是問話,但字句裏盡是篤定。

秦佩猛然起身,退開幾步,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李重雙慢悠悠地笑了:“看來我猜對了,既然你是秦大人的遺孤,必不是歹人,那我便放心了。”

秦佩深吸一口氣:“你既認得家父,那便不要遮遮掩掩。”

李重雙打斷他:“此事再議,當務之急是如何全身而退,早些趕到洛京。”他遠眺廢棄的渡頭,淡然道,“你不可誤了春闱,我也有要事在身,耽誤不得。”

褪去溫和皮相,收斂了玩味笑意,他身上竟隐隐透出上位者的威儀來。

“那創口狹窄,形如三葉,而且……”他複又蹲下,指着吳祿喜脖頸的一處傷痕,“你看此處。”

秦佩仔細端詳:“這是?”

李重雙冷聲道:“镞葉穿孔,遇風則響,傳聞由匈奴冒頓可汗所制,如今突厥人稱之為鳴镝。”

聞言,秦佩只覺一陣心驚,心道已是九死一生,此事竟還牽扯到異族,難不成自己弱冠之年便要喪身于荒僻鄉野?

“不過……”李重雙話鋒一轉,“我倒不覺得此事與突厥人有關。”

秦佩冷靜下來:“若是擅長使這種兵器的人,只需射一箭,吳祿喜必死無疑。”

李重雙贊許道:“此是其一,其二,此人殺人後把箭镞拔下,有兩種可能,要麽箭镞會暴露他的身份,要麽他手上箭镞本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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