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歸去畫樓煙暝晚

朱子英帶着他們幾人到了官衙,果不其然,一個民婦正披頭散發地在門外大聲哭罵。

“這便是林氏,”朱子英嘆息,“死者林二的妻子。”

軒轅晉瞥了她一眼:“也挺可憐的,生離死別,最是傷情。何況還是這種不白之冤,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抛頭露面,日日為夫請命,就憑這點,本王都覺得應該還她個公道。”

朱子英恭敬道:“下官無能,請王爺示下。”

“這……本王并未辦過案子,”軒轅晉摸摸下巴,“但好歹讀過博王孫那本公案傳奇,不如這樣,先把那樵夫叫來,兩相對質,問個話?”

“下官這就去辦。”

秦佩卻有些心不在焉,軒轅晉笑道:“以環兄若有心事,不如再一塊喝酒罷,上次以環兄海量,我們兄弟四人竟都敵不過你。”

“上次是太子殿下留有餘地,秦某取巧了,”秦佩淡淡道,“朱大人,你且不忙喚那樵夫,先把仵作找來,我想先看看屍首。”

朱子英連忙照辦,那仵作名叫劉全,年紀不大,做仵作也不過兩年,初次看到這麽多大人物,吓得臉色發白,兩股戰戰。

“屍首在何處?”秦佩懶得寒暄,冷着臉道。

劉全更是惶恐,連連稱是。

軒轅晉正要跟上,陳忓如夢初醒,驚道:“王爺貴體,豈可前去此等陰魅幽晦之地?”

朱子英也在一旁勸道:“是啊,王爺,若是傳入殿下的耳朵,下官實在不知如何交代。”

“我軒轅家馬上得天下,個個是鐵骨铮铮的男兒,死都不怕,還怕死人麽!”軒轅晉正色道,“何況鬼神之事,本就是信者有,不信者無,本王也算是孔門弟子,怎會忌諱此種怪力亂神之事?”

朱子英與陳忓一起看向秦佩,秦佩皺了皺眉,方要開口,軒轅晉拽了拽他的衣袖:“以環兄……這也不是什麽有傷體統之事,何況你們不說,皇兄也不會知曉……”

他畢竟與軒轅冕一父所生,到底有幾分相似,一雙秋水無塵的杏眼可憐兮兮地望過來,讓人簡直不忍拒絕。

于是秦佩長嘆一聲:“王爺請,只是若是殿下追究起來,還得王爺自己……”

“不會的,”軒轅晉霎時神氣活現起來,“有以環兄作保,皇兄哪裏會追究。劉全,還不帶路?”

挑開白布,朱子英與秦佩都見過不少屍首,自是鎮定,而陳忓與軒轅晉都是頭回見到,陳忓躲在門口不敢進來,軒轅晉則強撐着站在一片,手中描金扇遮住半邊臉。

“死了有陣子了,”秦佩眯眼,“屍身上确無傷口。”

朱子英無奈道:“一連找了幾個仵作,都是這般結論。”

一個差役前來回報:“大人,那楊四帶來了。”

“要去審審麽?”軒轅晉催促道,顯然只想快些出去。

秦佩想了想,問道:“那樵夫,就是楊四,是否承認他與死者曾有過争執打鬥?”

“正是。”

秦佩搖頭:“不用,勞煩朱大人為我找一柄紅油紙傘,越大越好,再取碗水來。”

雖不明所以,但朱子英依舊照辦了,不多時,便已準備停當。

“把林二擡出去,”秦佩瞥了眼外邊,正是豔陽高照,“天氣倒是挺好。”

秦佩命人撐傘,又往屍身上潑了些水,不多時那屍身上便出現幾塊大小不一的淤青瘢痕。

劉全在一旁很是羞愧,秦佩瞥了他一眼:“紅傘驗屍本為古法,典籍多有記載。想不到京畿之中,還有仵作不知此法,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小的慚愧,小的該死。”

軒轅晉笑道:“朱大人,還不去還那寡婦一個公道?”

朱子英連連稱是,又回頭道:“秦老弟,方才并未盡興,此次又蒙你指點,下回我再做東。”

秦佩不置可否。

“以環兄,”軒轅晉笑道,“剛剛那一番折騰,本王差些忘了,還未恭賀你喬遷之喜啊。”

秦佩蹙眉:“王爺此話怎講?”

“先前本王前去東宮觐見皇兄,周相正好也在,聽說我要找你便讓我傳話,讓你早些回府,他臨行前有事交代。”

秦佩垂首:“謝王爺知會。”

秦佩遙遙看見周玦,後者正倚着長廊投喂池中錦鯉,臉上帶着散淡的笑意。

“世伯。”秦佩雙唇微動,終還是選了這個不遠不近的稱謂。

周玦并未介意,招了招手:“本該今早就走的,見了冕兒才想起一緊要事宜。”

“哦?”秦佩心內沒來由地一陣苦澀,“若是宅邸之事,則無需世伯挂心了……”

周玦随手抛出魚食,靜觀各色錦鯉在微皺春水中搶得你死我活,泛起陣陣漣漪。

“佩兒,”周玦目光依然留在池中,他的嗓音幹澀而又疲憊,“我自己沒有子嗣,和皇長子也不親厚,子侄輩裏與冕兒最是親近。或許我這個義父不那麽稱職,可我對你并無保留,只是……”

秦佩手指緊扣住袖中砺石,連月來郁結在心的猜疑惶惑憤懑仿佛欲噴薄而出,讓他幾欲狂呼出聲。可他畢竟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周玦,即使知道自己聽到的極有可能是個破綻百出的謊言。

周玦苦笑,秦佩與秦泱到底不同,秦泱老謀深算,騙了東宮諸人十餘年,而面前這個少年,眼神之純澈,幾乎藏不了半點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秦泱死時确是有罪之身,憑你與冕兒的聰慧,多半早就猜到了。此事內情連冕兒都一無所知,不過你只需記住,陛下既然未曾将他的罪責告知天下,便已是寬宥。十餘年過去,我……我們其餘人更不會遷怒于你。但我承認,每每看見你總會想起你父親,難免傷懷,故而與你相處少了些……”

“世伯關切,佩無一刻敢忘,”秦佩打斷他,“是我逾矩了,既事關朝中機密,我日後不會再提及此事。”他沉吟道,“世伯與太子的好意,秦佩心領了。不過……長安宅邸之事,為求避嫌,還是我自己辦罷。”

周玦躊躇片刻,伸手撫上秦佩右肩,“這世上有許多事情,不用看的太通透。我平生最羨慕的無非兩種人,局外人與糊塗人。”

秦佩擡眼看周玦,緩緩笑了:“我既不聰明亦無野望,不如便做個糊塗的局外人罷。”

周玦看着他慢慢遠去,忽而秦佩轉過身來,臉上神情錯綜複雜:“世伯,若家父生前對誰做了忘恩背義之事,還請世伯将其名姓告知與我……父債子還乃天下至理……”

周玦輕聲道:“秦泱生前不曾辜負任何人。”

此刻已是暮時,秦佩站在垂柳陰陰之處,冰雪面容在霞光下綻出一抹淺笑,躬身一揖。

緩緩點頭,周玦從未像此刻這般,希望忘塵叟在他身側。

第四卷:踏馬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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