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97年8月天光

不要怪我以貌取人,我媽看到希連希亞人的面孔時也忍不住說他們面目醜惡,像“妖怪”和“魔鬼”,誰能想到這些“怪物”和“魔鬼”其實彬彬有禮,而且比荒原上的泥腿子們更有人情味呢?

我覺得他們醜陋,其實在他們眼裏我們也是長相扭曲的劣等怪物,在黑夜裏我們就如同瞎眼老鼠,聽力又極為遲鈍,他們不鄙視我們已經是良好教育和風度的體現。

好吧好吧,我這種身高一米八七,一身冷白皮,八塊腹肌又有人魚線的細腰長腿帥哥也就在本縣城還有對面世界的小上河村吃得開,一旦到外面就立刻現原形,成為土雞瓦狗。

現在已經是八月,我們九月初就要開學,離開學堪堪一個月時間,下次石門開啓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在上海準備迎接大學生活了。

我爸媽都很舍不得我,尤其是我媽,我把我妹照顧得太好,她太省心,以至于一想到我去讀書她得自己照顧小寶寶就提不起精神。

我的意思是讓家裏請個人幫忙,打掃打掃家務,畢竟我離開之後這麽大的家光擦灰塵掃地就夠嗆,他們兩個忙不過來的。

我媽不太願意,但我堅持,她也就同意了我的主意,她跟家裏人聯系,要找一個農村遠房親戚來我家,那親戚五十來歲,手腳很勤快,在村裏風評很好,老伴前幾年去世,兒子和兒媳婦又都在南方打工,她一個人閑着也是閑着,來我家做工能賺點錢補貼家用。

我們家的豪華讓大嬸坐立不安,她拘束地用我們本地話叫我爸媽“老爺”和“太太”,把我爸媽逗得夠嗆,當然,我和劉嬸商量過以後讓她私底下叫我爸“大少爺”,叫我媽“少奶奶”,給兩位年近四十的“大男孩”和“大女孩”增添點自信。

劉嬸對自己的薪水非常滿意,我家一樓收拾開一間寬敞明亮的房間是她的卧室,要她按我媽的要求打掃家、做飯和收拾庭院她都做得很利索,要她學習電器的用法她也格外用心。

我家裏要做的活本來就不多,衣服有洗衣機,碗筷有洗碗機,吸塵器操作也不繁瑣,她很用心。

我家的條件很好,她在這裏生活簡直跟療養院一樣,吃的住的都非常精細,生活方式也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讓她大開眼界。

有劉嬸分擔家務,我爸媽總算能在我出門以後也能過上輕松的生活,我爸可以安心在小賣部賣貨,我媽也能有充足的時間陪着我妹。

小團子軟軟糯糯的在搖籃裏,黑溜溜的大眼睛總是好奇地張望四周,看到我或者我爸媽的時候就會伸出小手,咯咯笑。

嬰兒房現在布置得很溫馨很可愛,淺粉色的色調和窗外郁郁蔥蔥的花園相印成趣,真是小寶寶成長的好地方。

月底二十五號就要離開家,我跟我爸媽都很不舍得,在他倆的概念裏我還從來沒有跟他們分開過這麽久,這一離開下次見面就是寒假了,我爸說等我妹稍微長大一點的時候他們也要到上海去看我。

我家地下室現在堆放着層層疊疊的木箱,裏頭是足夠小賣部賣上大半年的工藝品和擺件,這些都是我預先為他們準備的,這些別處買不到的精致小東西能保證我家小賣部收入穩定,維持我們家安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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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往對面世界帶東西以後我媽也沒必要再東奔西走,這讓她還有點悵然若失,她喜歡在外頭做生意那種能把握力量的感覺,她說等我妹長大點,我畢業有生意的時候就交給她打理,絕對日進鬥金。

老王家的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就在自家小院裏安安穩穩過着舒服的日子,現在已經很久沒人再給他們氣受了,他們的親戚都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還有他們氣派的花園小院。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每天最上心的事情就是照顧自家的“小姐”還有“小少爺”,“小少爺”王凱再有幾天就要去讀書了,本來熱鬧的家也會略微清冷下來。

月中梁江波才回來,他在海濱城市玩了很多天,曬得跟黑炭一樣,得意地顯擺自己跟外國泳裝美女勾肩搭背的照片,吹噓自己在外國的見聞。

我很羨慕他,他說的那些我全沒經歷過,看着他從大包裏不斷往出掏給我帶的禮物,本來對他不講義氣自己happy的忿懑也煙消雲散。

梁江波從國外給我帶了臺錄像機回來,從此以後我可以自己用磁帶錄像,并且在家裏的錄像機上播放。

我抱着我的新寶貝喜歡到不行,給我們家的院子還有每個房間都錄了像,還繞着我爸媽跟梁江波拍,飯桌上都不停,直到他們轟蒼蠅似的攆我我才消停下來。

我想把放磁帶的機器留在家裏,這樣的話我爸媽在家裏就能收到以後我郵遞回來的錄像帶,知道我在對面世界做了什麽,可我爸媽都不允許,他們說萬一磁帶被別人截下來,播放出來,我們家的秘密就會瞬間爆炸。

好呗,我不往回來寄磁帶了,但這播放的機子到別處也能買到,我不打算往上海拿,我爸媽也可以買錄像帶在家裏看。

晚上梁江波在我家過夜,他回國以後已經在上海踩過了點,他小舅帶他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過幾天我們下飛機以後直奔那裏,然後他要帶我到處玩個遍。

挺好,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四年的時間裏我倆應該會住在那裏。

梁江波的小舅真的很疼他,我就沒有一個願意在公司裏請着假帶我出去玩的舅舅,我的舅舅在工廠上班,也不會聽到我考上大學就興高采烈要給我買一輛車。

剩下的時間過得很快,本月二十二號我倆坐班車去西安,然後坐飛機飛上海。

本來想去銀川坐飛機的,但聽說機場還在轉接,沒有投入運營,我們趕不上,所以我們改變了行程。

我可從沒去過西安,一天一夜的車程讓我頭昏腦脹,就算是下車站在地上的時候也感覺整個房子都在向前移動,出遠門這麽辛苦,我寧願走路。

說寧願走路當然是開玩笑,我們在荒野裏沒日沒夜地趕路,幾天走的路還沒有客車在公路上兩三個小時走的多,兩個世界,這都是我離家最最遙遠的一次,而且遠遠不是終點。

我去過銀川以後就對一直幻想的大城市産生了幻滅,西安也給我差不多的感覺,蟬拼命嘶叫讓我一開始以為是某處工地施工的聲音,我們所經過的街道也很破爛,偶爾能看到點打扮時髦的人,但大多數跟我熟悉的縣城沒本質區別。

“咱們這是在城郊車站,”梁江波給我解釋:“西安大着呢,鐘樓特別高特別漂亮,好吃的也非常多,咱們這次有點急,下次在這裏停幾天,我帶你去看兵馬俑,你絕對喜歡!”

八月底的西安已經開始涼爽了,但正午還是熱得厲害,這裏比我們縣城更加濕潤,我覺得很舒服,但梁江波不太喜歡,他說上海更加潮濕,梅雨季節牆上要挂水珠的,好多天都見不到太陽,他已經無比發愁。

我覺得也就還行吧,我在蘆河村住的那會兒就在河邊上,也潮濕,但人勤快點家裏東西就不會發黴,梁江波最幸運的就是帶了我一起去上海,我現在不光能驅散灰塵,連潮濕的空氣都能控制,還能随意控制氣流産生風,只要他別離我太遠,溫度濕度永遠最适宜。

頭一次坐飛機我難免緊張,我們整個大家族裏我是第一個坐飛機的人,飛機在加速中脫離地面逐漸升高,窗外雲層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心也飄上了雲端。

我的先輩們實在是太偉大了,他們用自己的頭腦和智慧還有勤勞的雙手創造了這樣的奇跡,對面世界的夜鴉騎士們能夠飛得這樣高嗎?恐怕很難。

梁江波看着我發白的臉哈哈笑,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羞怯地搖頭,我離開大地太遠了,這種感覺是如此的陌生,仿佛力量都被從我身體裏抽離了一樣,我的身體好像沒有一絲重量,我猜如果我解開扣在身上的安全帶就會像一個氣球一樣飄起來。

天地是如此的廣闊和空靈,我能感受到萬物都如此渺小,陽光照耀着雲海在我們下方翻騰,這是我見所未見的奇景,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好美啊!”我挪不開眼睛。

梁江波靠在我身邊說:“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也特別激動,從上面往下看,那些山、河流還有城市都像假的模型一樣……”

我點點頭,這感覺跟很久以前我在山腰上看蘆河村的感覺很類似,天寬地闊,我一直生存的地方只是那樣渺小的一個角落,我應當去外面看看,我終于踏出了這一步,離開了我難以割舍的家。

這一路的體驗新鮮極了,讓我忍不住掏出相機拍了很多照片,我想給王傑瑞看看,老爸也是坐着大鐵鳥上過天空的,不知道在我兒子的一生中,有沒有可能也坐一次飛機呢?

空乘人員給我們分發了雞肉和米飯作為午餐,我覺得味道還不錯,梁江波別嘴不屑一顧,于是我把兩份都給吃了。

梁江波也不是真的讨厭飛機上的食物,他這毛病是跟他小舅舅學的,他說他小舅舅坐飛機的時候就從來不碰飛機餐,他學他小舅舅矯情的模樣逗得我哈哈笑。

下飛機以後有車在機場接我們,我已經很困了,閉眼睡了一會兒就到目的地,梁江波帶着我大包小包搬進新住處,我第一次見識了只在電視機裏見過的電梯,我們住在八樓,打開房門,開燈的瞬間寬敞明亮的客廳就印入眼簾。

時間已經是晚上,陽臺外頭的夜景卻點綴着輝煌的燈火,我們兩個男生住三室一廳一廚兩衛的公寓,各自一個卧室,留開一間采光一般的房間是我倆學習的書房。

所有東西都放下地,梁江波躺在沙發裏裝死。

“咱們學校就在這麽繁華的地方?”我走到陽臺前往外看,夜景很美,我們的兩側是充滿外國特色的建築,正對面是開闊的河面,河對岸燈火通明,我還看到了畫冊裏介紹的“東方明珠”高塔。

梁江波捂嘴哧哧笑起來“這裏是外灘!咱學校怎麽可能在這裏?”

“不是你自己說租的小屋子就在學校旁邊嗎?”我打開每個房間伸着脖子看:“我覺得這一點都不小。”

“說離學校近是為了安撫你爸媽!”梁江波得意地坐起身:“跟你說,咱們這周圍可全是好玩的地方,距離學校開車大概十五分鐘,我小舅過年那會兒就已經托人給咱瞅好了!”

“你怎麽就想着玩啊!”我活動活動肩膀,從箱子裏往出掏東西往外擺。

看看外頭漂亮的江景,好家夥,房租不便宜吧?

“別癱着,幫忙啊!”我踢他。

“別啊!”他逮住我小腿抱着:“咱們又不急,先休息一會兒呗,明天再收拾。”

“行行行!”我跟他坐到一起,舒口氣也閉眼打盹。

舟車勞頓真不是開玩笑,徹底放松下來以後整個身子都跟散架了一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間,好在有梁江波身上熟悉的味道讓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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