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番外

皇宮是這世間最富麗的地方。

江太平原先的家，并非什麽大富大貴人家，聽得宮內要收宦官，憑着對皇宮的憧憬，便将不足六歲的江太平送進了宮內。他原先并不喚作這個名字，他名為江敏玉，小孩子并沒有多少認知，只是別人聽到了這名字會發出笑聲，但他并不懂其中含義。

進了皇宮，幾乎是不給人反應的時間，江敏玉便被淨身了。他躺在破爛的屋子內發着黴味的床上，身下傳來的劇痛讓他生不如死，屋內除他之外還有其餘三人，滿屋子的哼哼唧唧聲。

阿爹阿娘說的一點也不對，這皇宮簡直是世間最破的地方了。江敏玉心想。

他出生時，是早産，阿娘又是母乳不足，江敏玉自小身子便十分羸弱。即使是在這堆被淨了身的小娃娃堆裏，他都是最矮最瘦的那個。又也許是體弱的緣故，江敏玉的膚色也極白，整個人活像個小瓷娃娃。

在宮內打雜時，總會有別的相似年紀的宦官對着他說，“這淨身之痛，敏玉估計是不會明白啊。”這時候的江敏玉，雖然覺得奇怪，但又總會很認真地朝他們說，“我怎得不會明白？”

後來他才明白了，這些人話裏的意思只是在嘲笑他身形宛若女子。自此之後江敏玉的話便少了很多，除非必要，他絕不會再與那些人多說半句。

本也算相安無事，可偏偏那日江敏玉做活的教習坊內的常公公來了，他以一堆牽強的理由百般訓斥了江敏玉。這裏人人皆知，常公公是個勢力小人，幾乎每個人都給常公公或多或少送過東西。照此而看，江敏玉一些東西都不曾送過，家中一瞧便是無錢又無勢。

幾個人相互一看，便擠眉弄眼，瞬間懂了對方眼神裏的意思。

那日之後，他們對江敏玉的欺辱便不僅僅是言語上了。做工結束後要回休息房，這是江敏玉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他們有時會在睡前強硬地扯了江敏玉的外衣和褲子，直到露出和他們并無二致的下身以及胸脯，才會将人扔在地上，頗為無趣地撇撇嘴，“還以為江妹妹能有些不一樣呢，沒想到還真是個男人？”

“噗哈哈哈，說什麽呢，他如今可不就是妹妹！”另一人說。

江敏玉又羞又惱，這缺陷本就是男孩無法接受的，他瞪着眼睛反駁道，“你們不也是一樣，有何立場笑話我。”

那幾人被戳中了痛處，立馬怒聲道，“你！我看你是活膩了！還敢頂嘴？”說罷幾人便對江敏玉拳打腳踢，他們半點沒有手軟，江敏玉的眼裏噙着淚，卻固執地不肯求饒。幾人打累了，江敏玉身下趴着的衣服也是濕濡一片，那幾人見此便哄堂大笑，“還說自己不是女子，只是打幾拳，怎得就被吓哭了？”

自此以後，江太平幾乎日日挨打，但他再未落過一滴眼淚。

他只能縮着身子，瞧着這地獄一般的地方，将眼淚咽回心裏。阿爹阿娘說的全全是錯的，這裏真是世間最為黑暗薄涼之地。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幾月，江敏玉本想着時間長了他們自然會收斂，但是沒想到他們對欺辱他這件事，樂此不疲。每每在躺在地上任人毆打時，江敏玉心裏總有個聲音在叫嚣——“一定要活下去，要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活得精彩！”

Advertisement

那日，依舊是在教習坊，這日得閑，幾人又拉了江敏玉到後院打趣兒，青天白日的幾人本也不欲與江敏玉動手，但卻輕而易舉又被江敏玉反駁幾聲擊中了痛處。不由分說地拳頭便落在了他身上。

江敏玉蹲在地上縮着身子，瘦瘦小小的一團很是惹人憐愛。“你這個半男半女的妖物，膽敢這般說話！”

“是不是不教訓你你就以為咱幾個是好惹的了！”

“長得妖氣就罷了，連名字都透着那股味兒，啧，可當真是惡心啊。”

幾人的調侃在江敏玉耳邊環繞，他緊閉着雙眼，雙臂緊緊護着頭。別害怕，活下去，活下去一切都會好的。江敏玉在心底朝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着。

“你們在幹什麽。”少年稚嫩又頗具傲氣的聲音響起，幾人皺着眉停滞了動作。

“見了四皇子殿下還不行禮，誰教出的你們這群人？”趙忱身邊的嬷嬷厲聲道。

“四、四皇子？！”幾人歪歪扭扭跪了一地，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四皇子殿下吉祥……”

“本宮偶然路過此處，你們為何要毆打同伴？”趙忱這般說着，眼睛卻四處望着尋找自己的蛐蛐，本就是為了追那只逃跑的蛐蛐，卻沒想到正好碰到了這樣一幕。

“奴才…奴才……”他們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半句借口。趙忱心知毫無緣由，心裏厭極了這樣恃強淩弱的人，“嬷嬷，就賞他們一人二十個板子，瞧瞧他們還敢不敢再欺負人了。”

“殿下！殿下恕罪啊！奴才們知錯了啊…”滿地哀嚎一片，吵得趙忱頭痛。他瞧了瞧依舊蜷縮在地上的那個小人，心底微微嘆了口氣，只能希望他日後別再被人欺負了去。就是可惜了那只蛐蛐了，那可是趙忱最強壯的一只！

趙忱剛要離開，卻看見自己尋了半天的蛐蛐出現在了地上那人的背上。趙忱滿臉驚喜，捧了雕花木盒便小心地将蛐蛐裝了回去。他想了想還是蹲在了江敏玉面前，“你可願意跟随本宮？”

江敏玉整個人都震了一下，他顫抖着擡起頭，仿佛根本不敢相信方才聽到了什麽，“殿下是說…我…？”

他完全的擡起頭，整張臉露在趙忱面前，趙忱的腦子裏瞬間蹦出個詞——雌雄莫辨。雖是帶着傷，但少年無疑是極其美麗的。他有一雙靈秀的杏眼，翹鼻微唇，唇色又活像是塗着女子的胭脂一般，若說他是女子也定然不會有人懷疑。江敏玉察覺到趙忱呆愣的目光，他面上的欣喜瞬間被澆滅，随後垂下了頭。

趙忱這才趕忙回了神，“本宮沒有惡意，你長得十分好看，這才有些愣了神，并非有意冒犯。”

江敏玉哪裏受到過這樣有禮貌的待遇，并且還是來自于一個皇子。他立馬慌張起來，“殿下…殿下言重了……”

“以後你便跟着本宮，你可願意？”趙忱擡了擡手裏的木盒，“戰神喜歡你，本宮也喜歡。”

江敏玉渾身的血液幾近凝固，他僵硬地點了點頭。一直到回到趙忱的寝殿，他都沒有絲毫實感。這裏是江太平未曾見過的輝煌，他從來都是呆在教習坊裏，幾乎從不出去，他以為宮內各處皆是那般落敗，卻沒想的只是自己被局限住了。

“既然跟了本宮，那便脫了那層教習坊的衣服吧。”趙忱遞給他一套嶄新的宮服，質地要比身上那件好得多。

“是…”江敏玉怯怯地答道。

“本宮還未問你，你名為什麽？”

江敏玉愣了幾秒，他想到了那些人對他名字的嘲笑，于是垂着頭道，“他們都叫我……叫我小江子。”

“小江子，同殿下講話，不能如此無禮，你可知道？”嬷嬷雖是在教訓他，但語氣也還是溫柔。趙忱擺了擺手，“無妨，他不過與本宮同樣的年紀，甚至還要再小些，不必拘泥。既如此，我便也不再與你守着規矩了。”

他歪着腦袋思索了幾秒，“總還是要有個名字，我想想……”忽然他眼睛亮了亮，“從此你便喚作，江太平。如何？”

太平…江敏玉在心中品味了幾秒，若是這一生，都能貫穿此二字，他也真的滿足了。“謝殿下…”

“你不必擔心，來了這裏，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趙忱将手放在江太平的發頂，輕輕拍了拍，他笑道，“太平，你可會逗蛐蛐？來陪我玩好不好。”

發絲上傳來的溫柔将這些日子江太平所建立的心理防線全面擊潰。他原本一直苦苦支撐，倒是從不覺得疲憊，但如今這只溫暖的手朝他伸出，江太平忽然就覺得好累。不僅是身體上，更是心理上的。他的淚珠控制不住的便湧了出來，江太平擡手在眼睛上胡亂地抹着，然而這淚卻是越擦越多，他瘦弱的肩膀輕輕聳動。

趙忱被吓了一跳，手足無措地摸着江太平的發頂，“你，你怎的哭了？我也不是要殺了蛐蛐，我就是，我……”趙忱無措地走了幾步，江太平的淚依舊是沒能止住，趙忱嘆了口氣，“那我不玩了，好不好。你別哭了，你想玩什麽，我都陪你還不行嗎。”

“不，不……”江太平猛地搖了搖頭，淚眼婆娑看着趙忱，“謝謝您，謝謝您……”

阿爹阿娘說的沒錯，皇宮，果然美麗且溫暖。

日子過得很快，人如其名，江太平往後的人生一直是順風順水。從四皇子身邊的紅人，一躍成為陛下身邊的大太監，在這宮裏，再沒人敢看輕了他。随之而來的，也有些煩惱。陛下在對付青淩王，但江太平總覺得自己什麽忙都幫不上，遂有些氣惱。

但所幸，陛下雖然登上了皇位，對他與蕭淇始終未變，還像從前那般親近。然而事情是從什麽時候走上錯誤的道路的呢，也許是青淩王入都的那日。江太平從沒想到自己會莫名其妙中了青淩王下的毒。

毒發之時，毫無預警，他便從高凳上摔下，在地上苦苦掙紮，五髒六腑都像是要碎了一般。這一生的經歷在他的腦海裏依次放出，江太平的嘴裏噴出了濃濃的一口鮮血，他撫着胸口猛烈的呼吸，死亡的恐懼感籠罩了他整個人。

“江公公，若是想活命，就随奴才來吧。”

一顆小小的藥丸被來人抛在了地上，滾落在了距離江太平不足一臂之處。他疼的幾近昏厥，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臉面，用盡力氣向前爬去，堪堪将那顆藥握在了手心，塞進了嘴裏。苦澀的味道在口腔內炸開，胸膛內不适之感逐漸舒緩，江太平緩了良久才堪堪有力氣起身。

“你為何要這樣？！”江太平看着那人，他算得上是江太平半個徒弟。

“各取所需罷了。江公公還是和奴才走一遭吧，下次可就沒這麽好運了。”

江太平随着他來到了教習坊。這裏早已廢棄，因着宮殿年久失修，早已被人遺忘。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院內雜草叢生，比江太平記憶裏的還要落敗許多。院內站着兩人，待他們轉過身，赫然是趙淩和齊策。江太平才大驚叫出了聲，“青淩王？！”

陛下的猜想果然沒錯，青淩王已經進了都城，他竟這般大膽，直接便入了皇宮！“青淩王如此暗中潛入宮內，倒真不怕奴才去禀告了陛下？”

“呵。”趙淩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既然你來了，本王便不怕你會這樣。如此惜命之人，怎會棄自己的性命于不顧？”

“你！”江太平暗暗咬着牙，憤怒的看着趙淩，“你想要什麽。”

“本王所求，定不會要江公公為難。”趙淩笑了笑，“只需要江公公将陛下的動向告知本王，從此這解藥啊，要多少有多少。”

“你要我背叛陛下？！”江太平驚叫出口，“王爺太高看了奴才！奴才做不到！”

“做不到？無妨，本王猜到你會如此。”趙淩說，”但你可要想好了，這才是第一次毒發，往後的每一次都只會比這次更厲害。如果沒有本王手裏的緩解藥，你斷斷不可能撐過第二次。”

“那便請下次再來吧，奴才相信陛下會将王爺的人盡數殲滅的。”江太平冷冷道，“奴才先告退了，王爺想逃還是快些吧，別等蕭淇來了才後悔。”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本王沒那麽多時間給你考慮。”趙淩偏了偏頭，“齊策。”

齊策聞言快速走了幾步，一把拉回了江太平，強硬地桎梏住他的腦袋，塞了顆藥進去。江太平掙紮不行，有些微甜的味道便順着喉嚨侵蝕了他全身。不出片刻，江太平已經四肢盡軟，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他渾身的血管都有漲裂之感，事實也的确如此，他手臂已經青筋暴起，面頰呈現不自然的暗紅。江太平只覺頭腦腫脹，心髒跳動的速度已遠超正常水平，如此淺薄的呼吸顯然滿足不了他了。他的四肢均已出現了痙攣的狀況，不受控制的抽搐着，這痛感，深入骨髓。

江太平的思緒仿佛回到了剛入宮時，那時的他也是在此地受盡折辱，人人都欺他厭他，那是他一輩子都不願意回想起的時光，可偏偏此時又像極了當初，甚至更要痛上幾分。曾經的聲音又一次在他的腦中回響——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的心髒幾乎要碎裂了，不知是因為疼的還是因為他即将要做的事。江太平顫顫巍巍擡了擡手，“我……我說…”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完這句話，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意識渙散之際，被人掰開了唇齒，推了顆藥進去，他這才覺得自己的經脈被重新相連。“再多一秒，就算是這藥也救不回你。真是挑的好時候。”趙淩不屑的聲音響起，江太平毫無力氣，趴在地上任人宰割，不争氣的淚水從眼角落下。

對不起，陛下，請原諒太平…

--------------------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的事就是正文裏那些，我就不再多寫一遍啦。

寫這個并沒有給他洗白的意思，錯就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