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禮物
羅勒離開之後,赫爾格在黑暗中獨自坐了很久。
姐姐去世之後,他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也終于沒有了,栖息地完全被污染和垃圾毀掉,水質再怎麽淨化循環也仍然散發着一股腐臭味,湖裏的垃圾怎麽也打撈不完,零星的魚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身上纏着塑料和水藻。岸邊的植物也是成片成片的死,果子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內核就已經發黑發爛,完全無法食用,也不能種植。金屬工具在雨裏稍微放久一點就會生鏽腐蝕,房梁下總是糊着一層黴菌,出太陽的時候繞滿了廢物的蚊蠅。
雖然自小到大他早已習慣了遷徙,但這次他不想再搬家了。他的家已經随着一個又一個親人的逝去而支離破碎。
這次,他決定留在家最後的廢墟裏,直到死亡找上門來的那一天。在此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遺留在家的舊址附近的、家人的墓都遷過來,葬在一起,然後在旁邊擺好自己的位置。他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然後一個自稱信使的人找到他,替一個叫做“X”的人送信。
來人是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獸人,大概是個超輕種,彎角又細又短,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表情嚴肅,眉心有兩道豎着的皺紋。那人脫掉兜帽和風衣,露出裏面頗為正式的黑色正裝,套在獸人的身上顯得不倫不類。他說,他們是獸人和混血的聯合組織,目的是要推翻智人的霸權統治,将獸人和混血所應得的一切吐出來,還給他們。
不得不說,赫爾格初聽的時候,實在沒繃住,笑了。
“好啊,你們打算怎麽做?”赫爾格難掩戲谑之心,輕佻地問。
“從中央摧毀智人的生存根基,打破城市與外界的牆,阻止他們無盡的排放和污染,重建穩固的獸人栖息地。”信使說。
“哈哈哈哈哈!”赫爾格笑個不停,眼睛都泛淚,他斷斷續續地說:“那太好了,我在此預祝你們成功。”
然而男人沒有笑,也沒有受辱的表情,好像已經習慣了對面是這種反應,亦或是對自己的說辭沒有半點懷疑。他說:“并且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我就免了吧,我對什麽種族複興完全沒有興趣,”赫爾格擺擺手,“如你所見,門口的洞還有一口沒有填,差不多到時候了,我會主動躺進去的。”
“是嗎。”信使也朝窗外看了看——今天又是下雨日子,幾塊打磨得歪歪扭扭的石碑立在酸雨中,狼狽的樣子一如生前。
赫爾格本将一切當笑話聽,對方卻提出了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也不是沒懷疑過對方所說的話,退一步講,就算這摸不着頭腦的組織真是在水面下推進着他們所暢想的事業,赫爾格也不相信這個所謂的“X”真有這麽大的能耐,來滿足他的野心。
可他自己又何嘗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
信使總共來拜訪過他三次,赫爾格的所有問題他都耐心回答——所謂耐心,只是态度罷了,對方只願意告訴他這條單一任務線條的前期情報,除此之外一句也不肯多說。甚至連什麽時候會有人來聯系他,誰會來聯系他,具體要達到什麽目的,都是迷霧,問就是“為了我們更好的未來”。說是為了保護他,但赫爾格心知肚明——對方只是怕自己臨陣倒戈,或者不慎被抓住之後一扭頭就把他們給賣了。畢竟獸人被智人算計、出賣,幾乎已經是刻在基因鏈條裏的陰影。導致他前陣子甚至懷疑那個地下組織是不是已經被連鍋端掉,X跑路,早把他忘了。
在離家之前,赫爾格一把火将家——亦或是那個曾經被稱之為“家”的殘骸燒了,熊熊燃燒的木梁和門板垮塌的一剎那,他頭也不回地踏上了旅途。
來到城市外沿貧民區轉悠了沒兩天,他就能感覺到自己被跟蹤和被監視,果然,不出一周,他就出現在了交易所的倉庫中。
門被解鎖的聲音倏地響起,強行打斷了他的回憶。
消失一天的尼祿回來了,他手裏拎着一個袋子,看起來沉甸甸的,臉上并沒有什麽愠色,還是一如往常,似乎并未被他早上的無禮所冒犯。但赫爾格不自覺地又想起了剛才羅勒的話。
“拍賣所的常客”,“以前那些獸人全部消失了”“制藥的原料”,他下意識甩了甩頭,看起來像一只濕淋淋的白狗想要抖幹毛發,試圖将這些信息暫時抛出腦子。
“你現在心情好些了嗎?”
赫爾格沒想到尼祿進門第一句話是這個,不由得吃了一驚,下意識回答道:“啊,還好。”
“是嗎?”尼祿說,“我給你帶了禮物。”
“禮物?”赫爾格反問。
“對。”尼祿說,“送給你的。”
赫爾格心情複雜地看着他低頭在口袋裏翻翻撿撿,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之前他一言不發地離開,并非是因為甩臉色,而是誤以為他不開心,去什麽獸人寵物用品店之類的地方買禮物了。
這認知讓他又惡心,又莫名有一絲安心。
可他看到從袋子裏拿出來的東西之後,放心全部變成了惡心。
耳釘,腳鏈,項圈,乳*……還有各式各樣看不明白用途的、鑲嵌着珠寶碎鑽的首飾,被尼祿好像獻寶一般彈了一地。飾品們彼此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我笑不出來。”赫爾格幹巴巴地說。
“為什麽?”尼祿不明所以地認真反問,“為什麽要笑。”
“我不是雌性,戴上這種東西也不會漂亮……”
赫爾格話還沒說話,尼祿已經拿着一串金色的鏈子比劃到了他的眼前。赫爾格避之不及,但尼祿一臉認真,非常執拗地湊近他,一定得把那玩意兒戴到他脖子上。年輕人身上依舊帶着淡淡的藥味,額前的碎發落下來遮住了一點眉眼,顯得他年紀又小了不少。
赫爾格有點無奈,放下手臂,任他鼓搗。
只是當尼祿的手碰到赫爾格的一剎那,纖白手指上的銀色指環忽然亮了一下,同時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赫爾格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之前從沒見亮過,有些好奇。但尼祿卻完全僵住了,随即,他臉色驟然陰沉下來,開口道:“今天誰來過?”
“什麽?”赫爾格一愣。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尼祿這種表情——陰沉到好像能下一場暴雨,連語調中都泛起冰碴子:“今天,有誰進過這個房間,有誰碰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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