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別管我

張雅親親女兒的臉蛋,與她告別:“媽媽要去工作啦,跟媽媽說再見好不好?”

小女孩把臉一下子埋進爸爸懷裏,只把後腦勺對着張雅。

看着拒絕交流的女兒,張雅輕嘆口氣,戴上口罩,對丈夫趙毅道:“你照顧好孩子,我走了。”

趙毅單手抱着女兒,朝她擺了擺手:“路上小心。”

早上孩子有些鬧騰,張雅和丈夫哄了許久才哄好,到集合點的時候就有些晚,其他人都已經換好了防護服。

張雅一眼就認出沈玦星。無他,對方在一衆人裏格外紮眼,簡直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她匆匆換好衣服,來到自己的崗位上,趁着還沒來人,關心起顧照的情況。

“小顧怎麽樣了?傷得嚴不嚴重啊?”

沈玦星從年齡和性別上判斷,很快對上了張雅在志願者群的ID。

“摔得挺厲害,估計還要再養兩天。”

“怎麽就摔了呢?”

沈玦星将自己不小心忘關門,把貓放了出去,顧照急着去抓貓從窗臺翻出去的事簡單說了下。

“你們養貓了?”張雅的關注點一下子就歪了。

“對門阿婆家的,在我們那兒寄養幾天。”

“哦哦,之前救護車拉走那對老夫妻是吧?”

張雅的話題十分發散,一會兒又歪到了李阿婆他們身上,說不知道大爺情況怎麽樣了,阿婆還會不會回來,後來陸續有居民下來做核酸了,兩人的談話才終止。

其實張雅和沈玦星搭話,除了問顧照的情況,還有另一個目的。

沈玦星在登記表上打下最後一個勾,結束了自己今天的工作,跟衆人打過招呼後,他獨自往更衣室走去。

“那個小沈,等等!”

沈玦星停住腳步,回頭看向身後。

張雅小跑着追上他,可能顧忌着周圍還有人,說話聲音特意壓低了:“不知道小顧有沒有跟你提過,我是做醫療美容這塊的。”

顧照壓根沒提過,但沈玦星作為一個職場人,還是有些說話的藝術在身上。

“哦,之前有聽她說過。”

張雅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道:“是這樣的,她額頭上那塊鮮紅斑痣,我跟她聊過,現在是有辦法可以改善淡化的,但她好像有些顧慮,對這方面不是很積極,我就想讓你試着勸勸她。”

顧照雖然嘴上說着謝謝,但張雅做這行的,每天面對那麽多客戶,怎麽會看不出來對方眼裏的勉強?

“鮮紅斑痣?”

張雅指了指自己額頭:“小顧這裏的胎記,叫做‘鮮紅斑痣’,是一種先天毛細血管發育畸形。我真不是為了做生意哈,我看她一天到晚用劉海遮住自己,明顯就是怕別人看到她的胎記。這種客人我遇到過很多,面容改善後,自信心也會得到很大的提升。”

沈玦星靜靜聽她說完,想了想,道:“行,話我會帶到,至于她怎麽選,就不是我能幹涉的了。”

這話乍聽起來像是出于“尊重”,但張雅總覺得味兒不對。談論顧照時,沈玦星的語氣和表情并沒有提起心愛之人的親昵,甚至隐隐透着種客套和距離感。

難道小情侶吵架還沒和好?

張雅不知道他們其實是假情侶,只以為兩人還在鬧別扭,沒再多說什麽就放沈玦星走了。

顧照試着下床,膝蓋彎曲的時候會産生鈍痛,她盡量放緩動作,扶着牆走到了廚房。

拉開冰箱,她從冷凍室裏拿出一盒餃子,又在鍋裏注上水,打算煮個水餃。沈玦星替她做了志願者,她在家,也該力所能及地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水很快咕咚咕咚沸騰起來,顧照将一整袋速凍水餃全都下入鍋裏,加了小半碗冷水後,蓋上了鍋蓋。

沈玦星正是這時候回來的。

他将鑰匙放在入口玄關處,擰眉問顧照:“你起來幹什麽?”

顧照兩只手都撐在臺面上,聽到沈玦星的聲音,回頭看過去。

“我……我起來煮個餃子。”她錯開點身體,好讓沈玦星看到爐竈上烹煮着的食物。

沈玦星換了鞋,來到爐竈前,掀開鍋蓋看了眼,問:“涼水加過了嗎?”

“加過了。”

沈玦星瞟了眼她的膝蓋:“腿好點了嗎?”

顧照低頭看自己的腿,特意當着他的面彎了彎膝蓋。

“好多了。”

沈玦星将爐子上的火調小,不再看她:“去外面坐着吧,這裏我來看着。”

“哦。”顧照扶着牆,跟個八十歲老妪一樣,慢吞吞地出了廚房。

餐桌旁坐了五六分鐘,沈玦星手裏捧着餃子和碗筷從廚房出來。兩人就像之前那樣,相安無事地安靜用餐,沒有故意找話題,但場面也沒有很局促。

沈玦星嘴裏吃着,眼睛注視着對面的顧照。雖然在家裏她有時候不戴眼鏡,但在外面應該是戴的。大黑框加過眉的劉海,直接把她的樣貌遮得七七八八,加上她的體态和穿着,就會給人沒精神,垂頭喪氣的感覺。

想到張雅的話,沈玦星道:“你額頭上的胎記,為什麽不治療?”

顧照一怔:“小時候治過的。”她小聲與對方講述自己小時候的治療過程,“雖然現在有了更先進的技術,但比起擁有希望之後再打碎,我覺得……保持現狀可能更合适我。”

“怕失敗?”

顧照垂下眼,無聲點頭。

對面的人忽然毫無預兆輕輕嗤笑了聲:“是啊,誰都怕失敗。”

顧照聽出他的語氣有些微妙,擡頭錯愕看向對方。

沈玦星撐着下巴,筷子玩似的戳着盤子上的花紋:“其實怕的也不是失敗,而是失敗過後,僅剩的信心被挫敗感替代,然後就一蹶不振了。”

怕的是一切都沒有意義,不再有人無條件地支持你,站在你這邊。所有人都勸你放棄,連你自己都迷失方向。

顧照怕失敗,他又何嘗不怕?

他能回來父母雖然很高興,但在他們的預想裏,他就應該像沈旋章一樣,找家大廠上班,然後穩步就班地升職加薪,成為高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全球經濟都不明朗的情況下,賭上所有創業。

他把一切都壓在了自己創辦的公司上,如果失敗,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沈玦星覺得有些好笑,他和顧照脾氣性格樣樣不同,卻竟然能在這種地方生出同病相憐。

“也可以……這麽說吧。”顧照沒有否認,“規避負面情緒,本來就是人類的一種自救本能。”

沈玦星沒再繼續深入這方面的話題,點到為止,畢竟他不是顧照真的男朋友,沒什麽資格勸她。

“會說起這個,其實是因為張雅……”他将今天張雅叫住他的事說了,讓顧照自己斟酌。

顧照沒想到張雅還沒放棄,甚至找到沈玦星當說客,不過除了覺得對方有些過于熱心,倒沒有心生不悅。她相信張雅是真的出于關心才會和沈玦星說那些話,所以也不會因為這個生氣。

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商銘遠的來電。沈玦星向顧照示意了下,走去客廳接了電話。

“喂,什麽事?”

“出了點事。”商銘遠的聲音是不同以往的嚴肅,“卓工不是帶着人在C市布置設備嗎?施工現場可能有些雜亂,他一不小心從二樓摔了下來,當場沒了意識,現在在C市人民醫院搶救。”

卓工是他們公司的施工負責人,四十多歲的北方漢子,兒子今年剛上大學。由于負責現場施工,他出差最多,可以說是他們公司最忙碌的人。

沈玦星聞言,身體一下子繃緊了。

“通知家屬了嗎?”

“通知了,他們在老家,我已經給他們買了動車票,讓他們先過去了。”

“這樣,你替我跑一趟。”沈玦星道,“錢不要緊,最重要是人沒事。”

“嗯,我馬上收拾行李趕過去。”

“有消息及時通知我。”

商銘遠應了聲便挂了電話。明亮的客廳裏,沈玦星握着手機垂下胳膊,疲憊的長長嘆了口氣。

他和卓工一直是現場施工的主要負責人,現在他被封控在小區裏,卓工又受傷住院,一些項目注定是要推不下去的。

這些确實是不可抗力,但甲方确實也不會因為這些理由而允許你拖慢他們的工期。

顧照看沈玦星站那兒半天不動,配合方才聽到的只言片語,猜測那通電話傳來的不是好事。

她默默撐起身,将碗筷拿到廚房洗了,擦完手出來,發現沈玦星在沙發上打字,手速很快,幾乎沒有停頓,不知道是在敲代碼還是跟人發消息。

她沒有打擾,直接進了屋。

她當中出來過兩回,一回是王經理帶着醫務人員來給她做核酸,還有一回是上廁所,兩回都不見沈玦星。她悄悄拉開自己卧室的窗簾看了看露臺,果然看到了沈玦星的身影。

他背對着顧照,望着樓下的大馬路,靠在矮牆前,身前有白煙升起,應該在抽煙。顧照見他身旁地上散落了好些煙屁股,想來抽了不少。

到了傍晚,顧照包子都蒸好了,沈玦星還不進來,她直接拿着碗去了露臺。

沈玦星聞聲回過頭,看到她手裏端着的包子,好像才醒過神,望了眼暗下來的天色,道:“已經這麽晚了?”

顧照将碗放到矮牆上,湊得近了,能聞到對方身上濃重的煙味。

“冰箱裏速凍餃子速凍包子還夠,你這幾天忙就不要做飯了,吃這些也是一樣的。”她說着,拿起一個大包子塞進嘴裏。

沈玦星沒有動,他現在沒什麽胃口。

今天早上王經理剛給了他一包煙,以感謝他為小區抗原工作作出的貢獻,他還想留着慢慢抽的,誰想一個下午就抽完了。接下來半個月他怕是要強制戒煙,光是這樣想,他的心情就越發糟糕。

“你家有酒嗎?”

顧照咀嚼的動作一頓:“酒?”她想了想,“楊梅酒行嗎?”

在他們家,楊梅酒泡着不是為了品嘗,而是為了治腸胃炎的。算是一種偏方,她奶奶的媽媽傳給了奶奶,然後奶奶再傳給了她。喝不喝無所謂,但備一定要備着的。

顧照小時候拉肚子,奶奶總愛給她吃一粒酒裏撈起來的楊梅。泡楊梅的酒都是高度數的白酒,已經吃不出什麽果香,盡是腥辣。

顧照告訴沈玦星楊梅酒的所在,沈玦星進了屋,過沒多會兒捧着只玻璃罐子出來了,另一只手裏還拿着只小碗。

一打開瓶罐,濃烈的白酒味就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光是聞着,顧照都有些頭暈。

沈玦星将酒倒進碗裏,拿起仰頭就喝了一大口。顧照知道這酒的厲害,忙擡手要攔。

“不能這麽喝……”

沈玦星避開了,一把抓住她的手,碗裏的酒液潑灑出來,染濕了他的手背。

“別管我。”他的音色很冷。

顧照一下子僵住了,張了張口,卻只是發出了一個微弱的單音。

“我……”

沈玦星不等她說完,插嘴打斷:“要陪我一起喝就留下,不想就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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