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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後,江淮和江欣兄妹出發去供銷社趙主任家。
趙主任作為供銷社的主任,按理說,應該住得舒服一些,可并沒有,這年頭,趙主任也得住筒子樓,不過是兩室一廳,住了一家六口人,和江家沒大分別。
最近趙主任的愛人帶着幾個孩子回了娘家,幫忙種豆子,所以家裏只剩下趙主任和他母親老趙嬸子。
趙主任四十好幾了,穿着白色背心,帶着黃色框的舊眼鏡,下三白的雙眼,神情有些看不上別人,頭發很有特色,江心腦子裏冒出一句詩,草盛豆苗稀。
“趙主任,不好意思,最近給社裏添麻煩了,今天來,是想跟您銷假的。”江欣把手裏的水果和糖遞過去,放低姿态。
老趙嬸子倒是一臉熱情,雙手接過禮品,把人迎進屋裏:“快進來快進來!”
江心看了趙主任一眼,見他沒什麽表情,就和江淮踏進屋裏去了。
老趙嬸子給江家兄妹倒了兩杯水,拉着江心的手說:“你就是供銷社那...那離婚的姑娘吧?”
她沒說流産的事情,其實這地方就這麽丁點兒大,有什麽事情傳的大家都知道,只不過不當着人的面兜頭兜臉地說出來而已。
江心倒是很自在:“對,是我。”
“好孩子,你受苦了。”老趙嬸子不住摩挲她的手,看看江欣的臉,又往下看,看她的腰身和屁股,還把手背也翻過來看了會兒,“面若圓盤,下巴兜兜,耳垂豐滿,是個有後福的。”
江心太熟悉這種眼神了,從前她奶奶的老姐妹想把她定給自家孫子的時候,就是用這種眼神看她的,看人跟看牲口似的,從頭看到腳,從牙齒看到頭發,怪惡心人的。
果然——
“這女人啊,什麽時候都要有個男人依靠,姑娘,你說是不是?”老趙嬸子這樣開的頭。
江心本能地想反駁,但她沒有,什麽場合說什麽話,簡直被她刻在骨子裏了,她只是低頭喝水掩飾自己臉上的不屑和淡漠。
可老趙嬸子卻覺得這孩子害羞,又更喜歡了三分:“我娘家堂叔家裏,有個鄉下的侄子,三十好幾,人老實好說話,前些年老婆死了,有四個勤奮又孝順的好孩子,想找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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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連江淮都知道老趙嬸子的如意算盤了,不就是聽說欣欣以後懷孕艱難,什麽牛鬼蛇神都想介紹給他妹子。
江淮忍住火氣,打斷了她的話:“嬸子說得對,我爸媽也說,小妹往後還得再找。”
老趙嬸子一張老臉笑得跟朵大菊花似的:“對對對,你爸媽是明白人,女人哪能不嫁人呢?”又繼續想把剛剛的話頭說下去。
江淮卻不讓老趙嬸子開口:“小妹這回傷到了,我爸媽都擔心,決定給我妹妹招個女婿在家,往後我結婚有孩子了,再從我這裏過個孩子給她養老。”
老趙嬸子臉上那朵菊花馬上就凋零了一大半,熱情度瞬間下去了:“這...這上門當女婿的能有什麽好男人啊?”
“男人好不好不要緊,只要進了我們家門,就有我爸媽,還有我和我大哥大嫂看着,那男人還能爬到我小妹頭上去不成?嬸子放心吧!”江淮一臉不以為意,“何況還有我呢,以後我生了兒子,第一個就過給我小妹,讓她當親兒子養,以後給她養老。”
這下老趙嬸子說不出話來了,人家一家人都把算盤劃拉好了,心裏讪讪,不大看得上江淮的話,你這妹妹,人家醫生都說了是個不下蛋的母雞,還有男人上門給你做女婿?就算是上門女婿,哪個男人不想生孩子傳宗接代?做什麽美夢!
江心心內一陣感動,這恐怕也是江淮真正的心思,若他提出來,江家父母肯定會第一個同意的。
見趙主任不講話,只時不時抽兩口煙,她就明白了,趙主任對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不感興趣,更不願意給底下的社員拉紅線,大男人的自尊心還挺強。
江欣開口,還是笑眯眯的,像是沒有察覺到趙嬸子冷下來的熱情:“謝謝嬸子關心,我的事還不着急,現在要緊的是恢複工作,不能拖供銷社的後腿。”
趙主任哼了一聲,像在應和,總算把工作的事兒放在心上了。
“明天你就去找李水,琴把這個月的班排了,回來上班。”趙主任也沒為難她,“你請這麽長時間的假,她們都不好休假。”
“是,往後我一定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以飽滿的精神狀态投入每一天的工作中!”江心馬上拍胸脯表決心。
趙主任揮手,有些不客氣:“我還得去對面的林社長家一趟,就不留你們了。”
江心馬上把江淮拉起來:“趙嬸子,趙主任,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老趙嬸子被拒,臉上表情沒收住,往日裏有客人來,都是她去回禮的,今晚卻沒動手,閑閑地坐在凳子上擺臉色。
趙主任只好自己來,從房間裏頭拎了兩袋山貨出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鄉下曬幹的野蘑菇,你們帶回去加個菜。”
他是主任沒錯,但收了江欣帶來的禮當然得回,不然被有心人知道了,舉報他一個收受賄賂,那就不得了了。
江心客氣地推來推去,說不用不用。
趙主任惱怒:“小小年紀怎麽學得這麽啰嗦。”
江心這才雙手接過,為自己擦了一把汗,看來往後還得收斂一下,這領導雖然看起來不是什麽好人,可就是喜歡幹脆坦誠的人,不能跟他太油膩假客氣。
出了趙主任家的門,江淮恨恨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石頭,恨自己沒有本事護住小妹的自尊,不能生就不能生,那也是他們家的事,憑什麽要受這種氣!
江心站在一旁安撫這個愛護家人的二哥,人性不善,這種風涼話都是人之常情,以前更大的委屈她都受過,這不算什麽。
江淮咬牙說道:“小妹,你信不信,總有一天,小哥要讓所有人都對咱們家的人客客氣氣的!”
江心看了看旁邊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哥哥,鼻子酸酸的,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維護自己的家人,21世紀沒有,反而讓她在七零年代遇到了。
“我信,我還信咱們家的日子能越過越好!”
江淮和江欣都是22歲,但在內在的江心心理年齡已經30了,這麽算起來,其實江淮也只是個少年郎。
少年人,意氣風發,心頭氣強,有決心是好事情。
“韓信這樣的英雄,都能受□□之辱,何況我只是個小小螺絲釘。”江心拍拍江淮的手臂,“這些都是小事情,不必放在心裏。”
想着又補了一句:“也別和爸媽提起。回去就說我們很順利,趙主任很爽快。”
江淮看着這個小妹,仿佛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把她的七竅都打通了,做什麽都風輕雲淡的樣子,也好,小妹原來就有些愛鑽牛角尖,現在能這樣想得開,他和爸媽都不需要再擔心她走絕路。
回到糖廠的筒子樓,還沒有到家,在樓梯口就聽到家裏有人在争吵。
江父的聲音很大很激動:“我不同意!我就把這個女兒養到老了!”
江淮和江心忙推門進去,屋裏的江父還氣呼呼的,江母抹眼淚,大哥大嫂一臉局促和欲言又止,平平則靜悄悄地玩着他的小玩具,不敢說話。
兩人一進來,屋裏瞬間就安靜下來了。
“爸媽,大哥大嫂,怎麽了?”江淮問。
“沒你的事,別多問。”江父心情不好,對小兒子也沒好氣。
轉頭看到江欣站在一邊,又換上一張臉,放低聲音問,“欣欣,趙主任為難你了嗎?”
“沒有,很順利,趙主任叫我往後好好工作。”
“那就好,那就好。”江父很欣慰。
江心覺得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感慨,好多人家裏都重男輕女,對離婚回娘家的女兒更是沒好臉色,可江家人全都反過來,真有意思。
江父大名是江偉民,新慶市鋼筋廠的優秀老職工,他有些駝背,發腳微白,雖沒有偉岸的身軀,可卻是個負責顧家的好丈夫、疼愛子女的好父親。
聽了江欣的話,他掏出兜裏的一個白色塑料袋,裏頭裝着一小沓錢,面額不高,當着家裏人的面對幺女說:“你給趙主任家裏買了東西,手裏沒錢了吧?爸補給你。”
粗短略黑的手指飛快點出兩張大團結,讓江欣拿去。
萬曉娥見了,真是一口氣都倒不上來,小姑子真是命好,爸也真是,哪有這種驕縱孩子的,還是個女兒!
她娘家姐弟四人,有個大妹妹和兩個弟弟,父母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來給兩個兒子吃,她和妹妹做什麽都要替兩個弟弟打算。
都是做人女兒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江心還是沒習慣江家父母動不動就給她掏錢的行為,江河江淮兄弟二人見怪不怪,都讓她拿着。
江河甚至也想拿出點錢來,被萬曉娥在後背狠掐了一把軟肉,猙獰着臉,手又縮回去了。
江欣接過錢,江偉民高興了,拉着老妻的衣袖:“走走走,別老哭個不停,下樓和老王他們納涼講古去。”
江淮撓撓頭:“那我先去洗澡。”
洗完澡他還得出去找個有空床的同學家裏過夜。
大嫂也說:“我們去二樓林麗麗家裏聽收音機。”
大家都不跟他們提剛剛屋裏在說什麽。
看着江平也要跟着大哥大嫂往外走,江心眼珠子一轉:“平平過來,姑姑給你帶了水果糖。”
江平立刻掙開萬曉娥的手,纏在她腳邊:“姑姑,快給我!”
江心從褲兜裏掏出幾個糖果,只給了他一個,剩下的給了大嫂:“今天只能吃一顆,剩下的讓媽媽每天給你一顆。好不好?”
“好!”江平大聲應道,又哄江心,“我跟姑姑最要好了!”
萬曉娥把那把糖果放好,從房間出來:“小馬屁精,你跟姑姑最好,跟姑姑在家,媽媽不帶你去聽收音機了。”
“不去了,我要跟姑姑在家,姑姑給我講故事!”
江心微微挑眉,捏捏小孩的臉,就這樣把江平留下來了。
待江河夫婦走後,江心給江平講了個哪吒鬧海的故事,又從兜裏拿出一個糖,裝作忘記的樣子:“剛沒掏幹淨,還有一個。”
江平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盯着那顆糖,舔舔嘴唇,對着她撒嬌:“姑姑,我想吃。”
“那就給你。”江心把糖遞給他,江平伸手去拿,撲了個空,江心把手縮回去了。
江平瞪大眼睛:“姑姑,你不給我吃嗎?”
“等下再給你。”江心對他循循誘導,“你跟姑姑講,剛剛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在講什麽,姑姑就把糖給你。”
說到這個,江平的小臉就耷下去了:“爺爺奶奶吵架了,爸爸媽媽不敢說話。”
小孩家家,也懂大人的情緒和退縮。
“為什麽會吵架啊?”江心裝作害怕的樣子問他。
江平溜溜的圓眼睛看着姑姑,嘟着嘴:“奶奶說要給小姑姑找個小姑父,爺爺不同意。”
原來是這樣,江心恍然大悟:“所以就吵起來了?然後呢?”
“奶奶說是個軍人叔叔,還有兩個能跟我一起玩的小孩,爺爺生氣了,奶奶就哭了。”江平鬧不清楚其中的關系,就把自己看到的說了。
江心明白了,她把糖紙剝開,遞給江平,江平快活地含住糖,含糊地說:“謝謝豬豬!”
“是謝謝姑姑!”小兔崽子,江心好笑地親親他的小臉。
收音機報時晚上九點的時候,大家都陸續回來了,七零年代沒什麽娛樂活動,大家都睡得早,起得早,生活習慣很健康。
江心躺在那張隔出來的小床上,覺得這一兩天,真跟夢游似的,什麽都暈暈乎乎的。
客廳江父的呼嚕聲傳來時,明月當空,夜風習習,她放緩呼吸,正準備培養睡眠情緒,卻聽到隔壁大哥大嫂壓低的說話聲。
“那可是軍官,你不勸勸爸?”是萬曉娥的嗓子。
“你有完沒完?別說爸不同意,我也不同意!”這是江河壓抑的聲音。
“為什麽?人家條件多好,不是離婚有孩子,不然哪裏輪得到小妹?”
“這個霍營長,常駐北方,往後家屬要随軍過去,萬曉娥,你摸着良心說,讓你親妹子從南嫁到北,你和你爸媽樂意?”江河的聲音裏帶了點憤怒,有質問的意思。
萬曉娥支支吾吾的,沒敢應丈夫的話。
她那爸媽,還真說不準,要是那個霍營長給的彩禮夠高,別說北方,就是深山老林,三十年不見面,估計都能讓她妹子嫁過去。
還是那句話,小姑子會投胎,命好,遇到什麽事情,父母兄長都替她頂着。
江心在一簾之隔的小床上把這對夫妻的悄悄話聽了個清楚,過了一陣子,她轉了個身,底下那塊木板發出“吱呀”一聲。
江河夫婦立刻不再講話,靜得能聽窗外夏夜的微風聲。
萬曉娥還輕聲叫了兩句:“小妹,睡着了嗎?”
江心沒回話,江河就以為她睡着了,那一聲不過是轉身個身而已,提着的心放下來,沒好氣對妻子說:“行了,別折騰了,我跟你講,千萬不能跟小妹說這件事,不然爸媽要罵人的。快睡吧,明天上班呢。”
萬曉娥嘟嘟囔囔的,不情不願閉眼睡着了。
這頭的江心卻睡不着了,那個軍官她不知道什麽情況,可憐天下父母心,就沖着江家父母的這份心意,她都不能讓他們知道,他們心愛的小女兒已經不在了,不然她都不敢想象這打擊有多大。
于是,在穿越來的第二個晚上,江心決定,往後她就是江欣,江家的小女兒,絕不露出半點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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