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陳鋼鋒走後, 霍一忠拉了燈,一人獨自坐在黑暗中,忍受着夏夜裏的悶熱和右肩膀上的疼痛。
窗外有蛙聲和蟲鳴傳來, 他光着上身, 只穿了條短褲, 睡不着, 就坐起來,拿起醫生給他開的藥水,往肩上傷處随意塗了幾下,嘴裏發出哧哧幾聲,像受傷的獸。
在床邊坐了一陣, 霍一忠伸出右手掌, 握拳摩挲了兩下,想起蔡大頭在他手心寫的幾個字:首長,川西。
他心裏有了數,心中石頭總算放下。
新慶的夜, 比他駐地的夜裏要鬧一些,無論多深的夜, 遠處時不時總有人聲傳來,北方平原上的夏夜也有蟲鳴,伸手黢黑, 方圓十裏不見一盞燈, 人也少, 尤其到了冬天,厚厚的雪, 呼呼的北風, 凍得人出不了門, 大片大片的黑夜,能把人和心氣都吞沒。
霍一忠又想起江欣,她那麽小的一個姑娘,會不會也不習慣那裏?
第二天早上,霍一忠起了個大早,他來不及吃早飯,就拎着還有幾分新鮮的李子,和那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木雕少女,到筒子樓前面等人。
他想早點見到她,想抓住一點确定的東西。
江欣一夜沒睡好,她昨天整個下午都對霍一忠翹首以待,是個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沒等到霍一忠,下午的時候卻見到了霍一忠的戰友陳鋼鋒,一見面,陳鋼鋒就逗她,問她有沒有對象,說看她好看,要給她介紹個兄弟。
她認出人來,叫了聲陳隊長,陳鋼鋒這才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嘴裏弟妹叫個不停,還讓她別擔心,出任務就是這樣,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和耽擱,讓她好好等着霍一忠回來。
江欣睡覺前在想,現在的工作難找,她是不是太給霍一忠找麻煩了?萬一他後悔了,不好意思拒絕她,直接消失,那就真的是雞飛蛋打了。
早上吃過早飯,江淮在家,說要送她去上班。
出了筒子樓,往前面走一段,江淮就在旁邊推她胳膊:“小妹,你看,是霍營長。”
江欣本來沒睡好,一直犯困,聽了江淮的話,立馬擡起頭,就見霍一忠高大的身影在前頭,手上還拎着個竹籃子,見到人,他馬上揚起一個笑。
江欣撇下旁邊的江淮,幾乎是小跑踏上前:“你怎麽回得這麽遲?”語氣中有藏不住的焦急和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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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在後頭推着借來的自行車,一臉郁悶,小妹也太重色輕哥了,覺得霍營長不錯,也不能這麽主動啊!
霍一忠白白的牙齒在黑黑的臉上很晃眼,他把籃子遞給江欣:“我給你帶了李子,很甜的。”又從籃子裏拿出一個報紙包着的東西,“還有這個。”
江欣把那個少女木雕拿在手中,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形象,幾乎是依着她買的。
“你這人...”江欣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你是遇到困難了嗎?”她輕聲問。
“有變故。”霍一忠言簡意赅,又抱歉地說,“我不是故意爽約的。”
江欣這才心裏松了一些,正要說些什麽,江淮推着自行車慢悠悠地走過來:“霍營長,吃早飯了嗎?”
霍一忠想起他工作的事情,正想開口,卻被江欣截胡:“小哥,你忙自己的去吧,我今天和霍營長走路去上班。”
“小妹,你矜持一點!”江淮恨鐵不成鋼,低頭跟妹妹咬耳朵。
江欣朝他吐舌頭,把手裏的李子給他:“霍營長給買的,拿回去家去。”
“我走了啊!”江欣推着江淮,“小哥,再見!中午記得給我送飯!”
霍一忠見江欣把人支走,心裏受用,他正想和江欣單獨待一陣。
“你哥哥的工作,我問了兩個戰友,一個在新慶,一個在我老家。”霍一忠雖然很樂意和江欣單獨待在一塊兒,但還是不解,為什麽江欣要把人支開。
他把兩個工作崗位大概地說了一下:“我的建議是,能留在新慶,最好就留在新慶。”
江欣手裏攥着那個木雕少女,低着頭,雙手把那張厚厚的、笨拙的報紙解開,看到一個明豔的少女形象,一時間,心裏劃過一絲甜,又有一絲澀意:“我哥的事,讓你難做了吧?”
是有點難,但是霍一忠沒有怨言,只是重複那句:“我會對你好的,也會對你家裏人好。”
他對江欣和她家裏人好,江欣也會對他和兩個孩子好。
“霍一忠,其實,要是沒辦法安排,我也會跟你去随軍的。”朝陽之下,江欣和手中的木雕少女被披上一層紅光,她脖子以上,都有一層粉,讓人想伸手去觸摸。
“我知道。”霍一忠似乎終于抓住了那點确定,一夜不好睡的疲憊散去,大個子露出一個傻笑。
江欣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也笑了,怎麽這樣患得患失?又不是沒談過戀愛。
兩人不知道要說什麽,就一起并肩走了一段路,霍一忠步子大,就着江欣的小步子,走得很緩,他想,等到了北方,冬天下了大雪,就讓她不出門,天天在家燒火,有食物又溫暖,她就不會那麽想家了。
“我哥的事,會給陳隊長添麻煩嗎?”江欣想起陳鋼鋒那張方方的國字臉,不講話時眼神很堅定,看起來是個有原則的人。
“班長是熱心人,他能開口答應,就不會有麻煩。”霍一忠已經決定把這個人情記在自己身上了。
“你別擔心,就算不能留在新慶,到明年春,你哥可以去我老家的紡織廠,我會讓戰友好好關照他的。”霍一忠陪她慢慢往供銷社走去,餘光中只覺得她耳朵小巧可愛,想伸手去碰一碰。
從糖廠筒子樓到城北供銷社這一段路,走路的話要一個小時,因着夏天太陽毒辣,以往走起來,仿佛要走一個世紀那麽長,今天卻很快就走完了,江欣看着眼前供銷社打開的鐵門,看着霍一忠:“我到了。”
霍一忠撓頭,指了指她手上的木雕少女,問:“喜歡嗎?”
“嗯。”江欣點頭。
“‘嗯’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霍一忠問她。
這人真是!
江欣一雙眼睛含情帶笑:“你猜。”
不等霍一忠猜個結果出來,江欣就擡腳進去了,霍一忠只好跟在後頭和她說:“晚上叫上你二哥,我們一起去班長家裏坐坐。”
江欣這才停下腳步,看霍一忠臉上難得有焦急的神情:“我過三五日就要坐火車歸隊了,這件事要盡早辦理好,所以...”
所以,你也要準備好,到時候得一起走。
江欣明白了,她握着那個木雕,眼神裏有猶疑也有堅決:“我曉得的。”
“晚上我來找你,我們一起去國營飯店吃飯,吃過飯再去他家。”霍一忠已經和陳鋼鋒說好了。
江欣點頭答應了。
中午江淮來給江欣送飯的時候,江欣把自己的打算對他和盤托出:“小哥,我已經答應了霍營長要和他一起去随軍,他過幾日要歸隊,我很快就要收拾東西了。”
其實也沒多少東西收拾的,可離家的時候總得有個包袱,看起來有前路也有退路。
江淮一張年輕的臉上,震驚又意外,他以為小妹和他一樣,無論如何,是絕對舍不得離開家的。
“我不同意!”江淮在供銷社裏走來走去,“爸媽和大哥也不會同意!小妹你別擅作主張!”
幸好中午李水琴和王慧珠都回家了,外頭太陽大,供銷社也沒幾個客人,不然江欣真不好收場。
“小哥,我已經做了決定,你冷靜一些,聽我說完。”江欣很有耐心勸他,“我對霍營長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讓他安排好你的工作和戶口。”
江欣把霍一忠提供的兩個選擇說了:“今晚我們就去陳隊長家坐一坐,聊聊這件事,霍一忠說得對,你的工作能近着家裏,就近着家裏,別跑太遠了。”
“你讓我近着家裏,自己卻跑去那麽遠!這是什麽道理?”江淮整個人都狂躁了,“小妹,是爸媽和我們兩個哥哥不疼你嗎?你和那個霍營長才見過幾次面?”
江欣把手裏的飯盒放到一邊,再也吃不下了:“小哥,我不是想離開爸媽和你們,我是想離開新慶。”
江淮不懂:“我們的家就在新慶!爸媽和大哥大嫂,還有平平,我們都在新慶!”
江欣只好打苦情牌:“小哥,你是男人,又沒結過婚,你不懂一個離異婦女的心酸。”
這話聽着是訴苦,卻也有幾分真實,筒子樓裏上下的鄰居,不當着江家人的面兒,可背地裏誰不議論兩句江欣和趙洪波的那段婚姻,不論是什麽世道,輿論對女性都更苛刻。
誰都知道是趙洪波作的孽,可總有人一張嘴,就把婚姻失敗的責任判給江欣,一定是女人不夠包容,一定是女人不夠好,讓男人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和幫助,總有眼瞎的人無條件心疼男人。
江家人能做的,就是更細致地疼愛這個女兒,勸解她,千萬別把別人的話放在心上,可總有幾句話會中傷當事人,就連江淮都聽到過好幾回,和鄰居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口角。
江淮這下也不說話了,眼睛裏充滿了悲傷,他突然狂跑到外頭的公共洗水池,擰開水龍頭,嘩啦啦地淋濕了自己的頭發和臉,又瘋跑回供銷社,甩了一地的水:“小妹,你別這麽說。”
“所以我想離開這個環境。”江欣看着江淮,有點痛苦,她不喜歡撒謊,可她也不喜歡披着江欣的皮繼續生活,“小哥,請你體諒我,我已經下了決心。”
“還有,你的問題一定要解決,不能再拖着。”
江欣很明白,人是不能閑下來的,一旦閑得太久,不是容易闖禍,就是容易養廢,江淮才22歲,過兩三年就要恢複高考了,他還有大把前途,不能讓一個年輕人一直這樣無所事事下去。
“你讓你哥覺得自己很沒用。”江淮臉上的痛不是裝出來的,他是真的恨自己不能解決家裏的一切問題。
江欣很感動,心裏想的卻是,這若是自己的親哥哥該多好,她上輩子最終的渴望不就是家人的愛嗎?
可她還是說:“我們三個晚上一起吃飯,你把媽給你新做的褲子穿上,再找大哥借一件幹淨的襯衫,打扮得得體些。無論如何,你的工作一定要解決好!”
江淮還想掙紮:“我就這樣挺好的,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戶口。你就留在家裏,咱們一家人,天天能一起吃飯說話。”
“可我需要改變。”江欣說這話,臉上沒有表情,冷酷得不像樣子,“小哥,我們不會永遠二十二歲,人也不是簡單吃飯喝水就可以的,人活着還需要好多其他的東西。”
江淮心裏和眼睛裏都是悲傷和不舍,仿佛妹妹這一刻就要跟着霍一忠走了,他實在不懂,為什麽自己一直無能為力,為什麽小妹現在變得這樣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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