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事情突然變得別扭起來, 他們那晚沒怎麽說話就睡了。

第二天霍一忠要出門,江心看他一眼,想起兩人昨天說好的, 出門前要抱一下, 他過去僵硬地抱了抱不太配合的江心, 摸摸她的頭發:“不鬧了, 家屬村确實沒有重建分到手房子的先例,部隊有規定,誰住誰維護,房子收回時得和分到手時一樣,我們這一棟條件差些, 你別急, 我先去打聽打聽情況,要是大改地維修得走什麽程序。”

江心還是氣鼓鼓的,覺得霍一忠這回辜負了自己的好心,推開他, 也不回他話,牽着兩個孩子進屋了。

霍一忠出門後, 鄭嬸子背着圓圓過來了,旁邊還跟着個稍微大點兒的孩子,是她的大孫女鄭芳芳, 芳芳頭發稀疏柔軟, 鄭嬸子用兩根紅繩子給她綁了兩根羊角辮, 芳芳過陣子就要讀三年級了,跟在奶奶後頭, 拿着一籃子剛拔的青菜, 蹦蹦跳跳的。

江心開門讓她們進來, 讓四個孩子一起玩,霍明好動,和活潑的芳芳剛好對上了,兩個小姑娘在一起,差點沒把屋頂給掀起來。

屋裏熱鬧,孩子們亂叫亂跑,把後頭的苗嫂子也吸引過來了,屋裏就成了婦孺專場。

江心泡了一壺糖水招呼他們,昨晚她翻白糖時,才發現裏頭居然還有一個信封,是大哥江河和大嫂萬曉娥給的錢和票,偷偷塞在那袋紅豆裏,信封裝了五十塊錢,和一疊油糧票,江河還寫了一個小紙條:小妹,過得不高興就買票回來,家裏總有你一張床。

拿着那個信封和小紙條,江心又哭又笑,遇上江家的人,這個穿越也值了,好歹讓孤家寡人了三十年的她,知道了真正的家庭溫暖和親人感情,從前是她一直在給予,現在的她一直在收獲,很不一樣的感觸。

鄭嬸子和苗嫂子在逗孩子們玩,江心給她們倒水。

“來順怎麽沒來?”江心問,畢竟來到家屬村第一天,就是這三位幫着清理屋子的,她還以為平日裏,大家沒事做都會坐在一起說話。

“她愛人和我們老于是老鄉,這兩年,年節一起寄東西回去,拉扯上了關系。上回來,是讓我在她生孩子時去幫忙,平時家屬樓那頭的人很少過來的。”苗嫂子見江心不明白,想着要不要和她說說其中的門道。

鄭嬸子年紀大,有啥說啥,倒是不藏着掖着:“小江,你剛來,不清楚情況。家屬村裏的男人們都是軍人,每天都訓練,他們交際他們的,和我們女眷很少交集。但是,女眷之間,也分人。”

“哦?”江心好奇,坐下來,多了解一下情況總是好的。

“這家屬村裏,有工作和沒工作的女人是兩撥,識字和不識字的女人是兩撥,城裏來的和鄉下來的女人是兩撥,家屬樓裏群居的和我們住單獨小院兒的又是兩撥。”苗嫂子把話接上去,掰着指頭再給江心數家屬村裏的“門派”。

鄭嬸子補充:“不止,師長政委和團長營長的女眷,住東頭和住西頭的,又是兩撥。”

江心聽得大開眼界,她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一個小小的家屬村,“江湖中的女人們”居然還分得這麽細致,這個地方有這麽老些人嗎?

“孩子們呢?孩子們總不能也這麽分吧?”江心回頭看看說話還不利索的霍岩,總有些擔心他被欺負了都不會告狀,霍明人小鬼大,她倒是放心些。

“孩子們不分,也就是分大孩子和小孩兒,大孩子有自己的玩法,小孩兒就都玩在一起,不論是哪家的孩子,玩得一身泥回去,都得挨罵。”苗嫂子的兩個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像小時候粘着她,也不帶更小的孩子一起玩。

“那就好。”江心這才放下心,随即又有疑問:“家屬村裏有這麽多嫂子嗎?這麽分下來,大家還來往嗎?”

苗嫂子雖然說話像鞭炮般幹脆,卻也不太敢出去胡亂招惹哪家的女眷,她和江心說:“別被我們吓着了,其實也沒那麽複雜,大家平日裏還是挺客氣的,鄰裏之間借點東西,打個招呼都是小事,我就怕你剛來,搞不清楚情況。”

“那鄭嬸子和苗嫂子,您二位算是哪一撥的?”江心笑問,既然分得這樣細,那總得有個陣營。

鄭嬸子長了不少老人斑的手一揮:“我不和那些青瓜嫩菜小媳婦分,我年紀大了,就喜歡帶着孫女兒們和鄰居竄門,誰好說話我就和誰好,誰不好說話我懶得理她。”

很豁達的說法,江心佩服地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苗嫂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是明顯就是鄉下的、不識字、沒工作的那一撥。”聽着有兩分自卑。

江心笑起來,又給她補充了一個屬性:“還有住家屬村獨棟小院兒的、勤勞勇敢的。”

苗嫂子伸手去拍江心,說她盡笑話人。

“小江,你就是城裏來的,會識字,住家屬村的。”鄭嬸子喝口水,“不過,你條件好,還是不如在有工作的,這裏能上班的女人,那鼻孔都是朝天開的。”

江心笑出聲來:“嬸子真是幽默!”

說明有工作、能賺錢的女人确實有底氣。

“我就是倚老賣老,臉皮跟老瓜皮一樣,反正到這把年紀了,啥也不怕了。”鄭嬸子看得很開,都是過日子,鄰裏之間,分什麽三六九等,結什麽仇怨,誰也不指望誰過日子。

江心越來越喜歡鄭嬸子這種老人家,從前她的奶奶若是有鄭嬸子一半開闊,也不會早早就得病去了,讓她初中沒讀完,就跟着離異的爸媽輪流過日子。

“小江,你們這洗澡房确實太破了,讓小霍過兩日休息的時候,上山砍兩棵樹,補一補那幾塊木板,還有廚房的窗戶也是,怎麽連窗棂也沒了呢?”苗嫂子站起來,掃了一眼他們的小院兒,“小霍一個人去的話,我估計嗆,到時讓他來找老于,一起去。”

這話倒是把江心的疑問給提起來了:“嬸子嫂子,你們兩家的房子分到手的時候,也是一屋子破敗雜草,窗戶都沒有嗎?”

鄭嬸子那家,是鄭營長和他愛人劉娟帶着鄭芳芳先到,住了一年多,鄭嬸子是後頭才來的,所以最開始的房子如何,她不知道。

苗嫂子回憶了一下:“我和老于到的時候,後勤的柴主任還領了個技術兵過來,說是讓我們看看房子哪裏要補要修的,和他們講,補好才讓老于簽字,屋子裏頭雖然有灰,但掃一掃就可以住人了,門窗不缺胳膊少腿,家具基本齊全。”

鄭嬸子也提起,在霍一忠之前還有個副營長先搬到另外一棟去,她去看過,也不至于像他們家這麽破敗,好像部隊後勤根本沒派人來看過,他們第一天到的下午,鄭嬸子等人都在,也沒見柴主任還是誰帶着人來。

三人把話說到這裏,互相看看,基本上明了,也不太往下說了,苗嫂子更是找了個借口先回去了,鄭嬸子也磨磨蹭蹭地抱起圓圓準備走。

“小江,這個事情,你得和小霍說說。”鄭嬸子有自己的生活經驗,但對部隊的事情一知半解,兒子和兒媳婦吃飯的時候說一說,她聽一耳朵也不放心上,沒辦法給合适的建議,“确實得叫人來修修,這地方過陣子秋風一起,那就是刺骨的冷。”

江心點頭:“我知道了,等他回來我就和他說。”說着準備送鄭嬸子出門。

芳芳和霍明已經認識,玩趣正濃,不想回家,江心就讓她留下:“也就走兩步路的距離,讓她們多玩會兒吧。”

鄭嬸子幹脆也不走了,讓圓圓繼續落地和霍岩玩。

中午霍一忠回家吃飯,湊過來和江心說話,江心順着臺階下來,把早上鄭嬸子和苗嫂子的話說了。

“照理說你們的後勤部門應該要維護好房子再分派出去的。你是什麽時候簽字接收的?”江心問。

霍一忠回她:“昨天,我搬桌子回來之前。”

“你們後勤的人也沒派個人過來看看房屋情況,就讓你簽字了?”江心越說越覺得不對勁。

霍一忠臉色難看起來:“下午我就讓他們過來一趟。”

真麻煩,怎麽總遇到這種喉嚨卡魚刺的煩心事,江心也不開心,兩個大人悶悶地吃了頓飯。

江心趁着下午有空,借口熟悉周圍環境,帶着兩個孩子出門去了,看看人家的房子,問問他們簽字時的房屋情況,問過後心裏就有了譜兒,路過一個賣冰棍兒的老頭,還順手給兩個孩子買了根雪條。

霍明霍岩牽着手在前面走,輪流吃雪條,跟兩條小狗子似的。

霍明好動,但出了門,江心讓她別亂跑,她就能乖乖待着,霍岩這幾天也沒動不動就叫人抱了,人比原先要鮮活一些。

“小江,咱們還去那頭嗎?”霍明指了指村口的家屬樓,“我記得在那裏住過。”

江心想反正也沒去過,那就去看看,又帶着兩個孩子慢慢挪過去了。

家屬樓是一棟兩層的平房,建得長長一條,很沒有美感,兩層樓都做了很多小房間,據說都是兩房一廳的格局,一家三口住還算寬敞,若是老人也在,那就很逼仄了。

樓下有兩口井,大家都在樓下用水,屋門口做飯,平房兩邊的水房輪流洗澡,不遠處有兩個蒼蠅漫天飛的公共茅廁,一條發黑發臭的溝渠不知道通往哪裏,門口有幾堆人聚在一起打牌,高聲說話。

江心看到這個環境立即就止步,不肯往前走了。

真到了住過的家屬樓,霍明好像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她摸摸自己長出了一根根毛刺兒般的頭,拉着江心的手:“小江,我們回去吧。”

像是怕那堆蒼蠅追上來,江心不顧熱,一把抱起霍岩,拉着霍明走得飛快。

回到家,三人洗手洗臉才緩過來,江心又給他們倆兒分了兩個奶糖,都不提剛剛去家屬樓的事。

......

下午霍一忠快下班時提前走了,去後勤找了柴主任一起到家裏去看看房子,柴主任磨蹭了好久才點了個兵和他出門。

到了家裏,只有江心和霍明在,霍岩還在睡。

柴主任是個中年男人,聽說在這個師部的後勤幹了有七八年了,比霍一忠早幾年來,态度很冷淡,江心給他倒水,他也愛理不理的,帶着他那個技術兵繞了他們小院兒和屋子一圈:“霍營長,就這樣了,還需要看什麽嗎?”

霍一忠說:“我聽說每個分房子的人來的第一天,柴主任都要帶人來看,檢修沒問題後當場簽字,才算完成交接...”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柴主任打斷了:“霍營長,你是出差了,前兩天突然回來的,我也不知道你回來啊,顧不上檢修不檢修的。我聽說你來扛桌椅的時候,人家問你房子有沒有問題,你說沒有還簽了字,怎麽回頭又不認賬了?”看來是要把問題都賴在霍一忠身上了。

霍一忠據理力争:“我發了電報回部隊,也讓警衛員告訴過你,你也沒安排人上門。”

柴主任一副油米不進的樣子:“我每天看好多電報文件,你的那份要是被壓在哪裏,看不見也不奇怪。而且你都簽字了,現在還反悔,那就很說不過去。”

江心觀察了兩人一陣,突然冒出一句:“霍一忠,你得罪過柴主任嗎?還是柴主任在給你穿小鞋?”

這話一出,柴主任和霍一忠,還有那個跟着來檢修的兵都驚吓住,這家屬也太大膽了,這問話也太挑事兒了!

霍一忠還想拉住江心:“讓我來。”

“霍營長,你這新家屬的脾氣不小啊。”柴主任哼一聲,城裏來的又怎麽樣,不就是個二婚女人,男人說話她插什麽嘴,沒規矩!

說他可以,說江心就不行了,霍一忠忍着火氣,站到柴主任面前:“你也沒和我說過,一旦住進來就會派人先來檢修。廚房和洗澡間已經破成這樣,沒哪一家的有我們這個情況的...”

“那也沒哪家像你這樣麻煩,自己簽字了,還回頭找我們後勤組的不是。”柴主任再一次打斷霍一忠的話,揪着他簽字的事情說個沒完。

“你有沒有點禮貌,有沒有點家教,你爹媽沒教你人家說話的時候不要插嘴?!”江心掙開霍一忠的手,把堵了一天的氣撒出來,伸着手指指到柴主任的鼻子底下。

“你的工作就是保障全師軍人的生活便利,你先不按規矩來,不派人上門檢修确認再簽字,整個房子不是滲水就是長草,就是你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居然還敢指責我們事兒多,我看你這主任是當得太逍遙了!”

柴主任從來沒見過這麽不給他面子的軍屬,還是個女人,指着他鼻子罵,還質疑他的工作,冷臉一擺,又不好和一個女人對着吵,他們進來時竹門沒關,附近有些鄰居圍着在看熱鬧,他很尴尬,但更多的是惱怒。

“好大的帽子!我柴某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這種莫須有的指責!”柴主任兩手一甩,轉身就想走。

江心追上去:“你今天不把事情解決了,我明天就一封舉報信遞到你們師部去,說你屍位素餐、官僚主義,讓你們領導來評評理!”

霍一忠忙拉住她,太沖動!本來也不是大事,不宜和共事的人鬧得太僵!

柴主任腦子“轟”一聲,大力轉過身來,揚起手。

江心不怕:“你敢打我試試看!別說我愛人霍一忠身手肯定比你好,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打我,我就敢這輩子都追着你一家子舉報!”

外頭有人嗡嗡嗡說話,都在說柴主任是不是要打女人,這還是國家幹部,這還是軍人嗎?

柴主任把手掌放下,手指指着江心,氣得臉色漲紅,厲聲喊道:“哪來牙尖嘴利的猴子!竟然敢對我這麽說話!”

江心白他一眼,沒閑着,對門外的人招手,讓他們進來看自己的院子:“鄰居們也都來看看,大家住的院子都都差不多。可我們的廚房連個窗戶都沒有,門是壞的,洗澡間是幾塊木板圍起來的。這位柴主任連看都沒派人來看,就讓我們住進來了!還冤枉我們自己不注意維護!我們才住不到三天!”

是時候要發動群衆的力量了!

江心一點面子沒給柴主任留,她在人群中還看到了苗嫂子,苗嫂子就立在外頭不進來,也不敢看江心的眼睛。

鄭嬸子也在,倒是百無禁忌,拉着兩個孫女兒進來,還啧啧和鄰居們說,剛來的時候這地方更破,還是小霍和小江弄了兩三天才弄成,把那些破破爛爛的地方都指給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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