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隔天霍一忠起來, 睡了一夜,總算酒醒了,可身上的味兒也不能聞了, 他坐起來, 有些頭痛, 床頭有兩杯涼開水, 他拿過來“咕咚”幾口喝完,轉頭看看空空如也的大床,他的老婆孩子呢?
吓得霍一忠即刻站起來,鞋都沒穿,踉跄跑出去, 打開房門, 看到江心和兩個孩子整整齊齊地在地上打地鋪,那股心跳才漸漸恢複,輕手輕腳把三個人都抱到床上去。
“你醒了?渴嗎,要不要喝水?”江心打着哈欠, 側躺着問他,眼睛睜不開。
“喝過了。六點了, 要出去訓練,你再睡會兒。”霍一忠摸摸兩個孩子的頭,親親江心, 拿起夜壺, 一股子馊臭味傳來, 昨晚他大概吐了,房間裏的空氣令人窒息, 他出門時就沒把房門關上。
中午時, 霍一忠回來, 看到江心和一個老頭在門口争執,立馬快步上前,沉聲問了一句:“怎麽了?”
旺師傅如約而來,帶着徒弟看了一圈房子,拿着錘子敲了幾個角落,登上二樓去看閣樓,一下來就說這個不好做,那個不好弄,話裏話外就是要江心給他加工錢,至少他個人得加到五塊錢,票布三張,其他四個人随便她,大有江心不答應他就不來的意思。
江心自然不樂意,昨天說得好好的,還是他自己提的要求,過了一夜就想把價格提上來,想都別想!
她冷笑一下:“旺師傅想要加錢也不是不行...”
她還未說完,旺師傅就拍手打斷,大嗓門笑起來,那股常年抽煙積累下來的惡臭又了跑出來:“哎,這不就好了!那就這麽說定了,五塊錢,票布三張,咱們今天就能去屯裏寫字據摁手印!”
“旺師傅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給你加到五塊錢,你帶來的四個人,每個人都減少一塊工錢,把他們減少的四塊錢全換成一張布票補給您,您看怎麽樣?”這話自然是對着他旁邊兩個徒弟說的,“兩位兄弟苦一苦,十天勞力少一塊錢,就當是你們給師父的孝敬,成吧?”
這話一出來,兩個徒弟的臉就垮了,十天苦哈哈才賺一塊錢,那還不如自己在家弄點棗子核桃,挑到鎮上換錢,好歹在家還能歇一歇,師父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突然加什麽價錢,完全不顧他們的死活,情緒一下就上了臉。
旺師傅頓時覺得牙疼,這娘兒們看着年輕,怎麽臉皮一點不薄,不就加點錢,咋這麽難纏!
“布票給兩張可以,但是我的工錢必須得按五塊錢算!”旺師傅想耍賴,賴到江心同意。
“那就扣您兩個徒弟五毛錢,給您補上這一塊。”反正總數不變,她就盡情替他得罪他兩個徒弟。
原來能得兩塊,現在只有一塊五,那倆兒徒弟也不願意,扯他衣袖:“師父,俺看這活兒也不是那麽好幹,又要拆屋頂還要蓋樓,說不定還得返工。多麻煩,咱別幹了,回去上山打兩筐板栗到鎮上去換錢也行啊。”
“就是,師父,咱別幹這活兒了。”錢少了,誰都不痛快,不願意出力。
旺師傅吹胡子瞪眼睛:“兩個蠢材!我提價是為了誰!不是讓你們也能沾沾光嗎?”
兩個徒弟不吭聲了,心裏都在想,那誰知道您是為了誰?反正錢最後到您的手上,打下手幹重活兒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徒弟嗎?
“想保住你兩個徒弟的工錢也行。”江心一副十分好說話的樣子,“那上工的那十天就不包兩頓飯,折到你的工錢裏。”
“那怎麽行!大小夥子幹活不給飯吃,這這這...”旺師傅急起來,搜腸刮肚想了句罵人的話,“那就是舊社會吃人的地主婆幹的事兒!”他倒想爆粗口,用天南海北的粗話問候江心祖宗,可惜霍一忠在眼前,他敢在人家裏罵人媳婦,今天能不能出這個門都不一定。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旺師傅,你讓我很難辦啊!”江心兩手一攤,一副無奈的樣子,反正選擇她已經給出了,就看旺師傅的了。
旺師傅一時被堵住,竟然耍老人賴來:“反正工錢我是一定要加的!你...你不加,就另請高明吧!”
“原來旺師傅打的是這個主意。”江心笑,把霍一忠拉過來,“您不是說我一個女人家做不得主嗎?我愛人回來了,你和他說說你想提價的事兒。”
霍一忠高大黝黑,拳頭比砂鍋還大,站在江心邊上,跟個黑臉門神似的,他聽了一半也知道是這老師傅想反口不認昨天的價錢,皺眉瞪眼盯着他,不說話,把旺師傅這個幹瘦的老頭看得一哆嗦。
平頭百姓對官家向來有畏懼之心,何況霍一忠還穿着一身軍裝,威風凜凜站在江心旁邊,震懾作用大于實際談判作用。
旺師傅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剛剛的氣焰明顯熄滅,開始找借口:“我這不是覺得你們這房子棘手嗎?确實太舊了,我們還得自己搬竹竿子來固定,這樣才好拆和建,比你一開始說得要麻煩多了。”總之還想再掙紮一下。
“旺師傅,您也是這行的老師傅了,我相信昨天我講房屋情況的時候,大概有多麻煩,又該怎麽幹活兒,您心裏就有了個譜兒。和人家講好了價錢,隔天就反口,您招牌再硬,也斷沒有這樣的道理。”
江心也沒讓霍一忠開口,還是自己在和旺師傅談,最後倒沒把話說死,“旺師傅今天辛苦,先回吧,您要是想通了,接受昨天的工錢和條件,下午派個小徒弟和我說說,過了六點我等不到你的人,明早我就重新找師傅。”
旺師傅還想開口說點什麽,又擔心江心會各處唱衰他的名聲,現在不比年輕時還能走南闖北,他老了走不動了,做的都是鄉親們的活兒,要是一傳出去他不守信,那後頭來找他的人,估計也會有不少欠錢不給的無賴痞子,且見霍一忠仍在瞪着眼看他,立即又閉嘴了,是很典型欺軟怕硬的小人物,江心和不少這樣的老師傅打過交道,在最開始時她就不會妥協,不然後頭對方只會更加得寸進尺,把人壓在地上欺負。
“行,我想想。”旺師傅轉頭走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弄得兩個徒弟對他也有意見起來,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貪小便宜的後果,也是該!
等旺師傅離開後,江心把門掩上,跟狗一樣嗅了嗅霍一忠身上的味兒:“還有酒味,這樣去訓練,你們團長不批評你?”
“批評了,還罰我和年前來的新兵一起負重跑了十公裏。”霍一忠背後的汗漬已經風幹了,結成白色的細鹽沾在衣服上。
“再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出來吃飯了。”
“水泥和白膩子後天下午送來,你接一下,得用防水布擋一擋。”霍一忠跟在她後頭,提醒道。
“磚頭呢?”江心問,想起那個一條腸子通到底的徐主任。
“這個晚些,估計要等到下周四五,他來之前會讓人帶話來的。”霍一忠下班回來前特意再打電話找徐滿倉确認了一遍。
“鋼筋條和其他帶鐵的東西,我已經發到市裏去申請了,過兩日就會有電報指示。”這是特殊商品,得一層層批複,他也是以改善部隊家屬村環境的名義申請的。
算算日子,緊繃繃的,不過事情緊湊些好,最後趕得上師傅們農閑的日子就行。
江心把桌子擺好,讓兩個小的去洗手洗臉上桌吃飯,今天有兩塊小羊排,蔡大姐沒說大話,這裏的牛羊肉确實不少,隔個三五天就能吃上一頓肉,新鮮,也不貴。
“我想給霍明霍岩訂個羊奶。”看着兩個豆丁大的孩子,江心就覺得給他倆兒補一補,蔡大姐說得對,孩子養壯一些好過冬。
“那玩意兒不好喝,羊騷味重,我都不愛喝,他們兩個能喜歡嗎?”餓過的人都不挑食,霍一忠除了不愛吃酸,唯獨對這裏的羊奶牛奶實在喝不下去,那味道,喝下去能沖鼻子好多天。
“那我先買一些,讓他們嘗嘗。”被霍一忠這一說,她也不确定起來。
“小江,我喜歡吃這個小魚兒。”霍明向來不需要人操心她吃飯的問題,就是确實吃得太着急,有時候看着都擔心她到底嚼沒嚼,生怕她噎着。
“喜歡就再吃一碗,你慢慢吃,細嚼慢咽。”小江只好第一百遍提醒她要好好吃飯,給她夾了塊小羊排。
“小魚兒,吃小魚兒。”霍岩則是讓人操心許多,筷子用得不好,調羹倒是使得利索,調羹不到位的時候就直接上手抓,吃得一嘴一臉都是。
這個小魚兒面,是江心跟苗嫂子學的剪刀面,苗嫂子是西北人,那一手面食都做出花兒來了,小魚兒面就是把醒過的面團用剪刀剪成小魚大小,滾燙個番茄湯打底,放點油鹽姜蒜和青菜,怎麽煮都好吃。
“爸,小江昨天帶我們出去玩兒了。”霍明吃了一碗,又探起身來裝另一碗。
“去哪兒了?好玩嗎?”霍一忠對霍明霍岩向來是有問必答,有話必回的。
“去...去摘花兒,去看屋子了,還有蔡阿姨和我們一起,走了好久的路呢。”霍明也鬧不清楚去了哪兒,反正一通說,前言不搭後語的,愛表達好過悶葫蘆。
“出去玩兒可以,但不能要人抱,知道嗎?”霍一忠就怕他們鬧着江心,怕她不耐煩。
“我才不會!弟弟會,弟弟賴皮,說了不要人抱的,還讓小江抱!”霍明立即大聲解釋!
“抱!媽,抱我!”髒兮兮的霍岩又朝着江心張開了雙手,嘻嘻哈哈的。
江心沒眼看他:“找你爸去,身上都是湯。”
一家人就這樣碎碎念,講些不着四六的話,吵吵嚷嚷又平平靜靜地吃了一頓飽飯。
......
到了下午快六點時,門口來了個人,也不叫人,就敲門,好半天了江心才聽到,走出來,見是旺師傅其中一個徒弟,叫王老二。
王老二面相老實,傳話也實實在在,一點彎兒都不會拐,人也不會稱呼,見了人,張嘴就是:“俺師傅讓你明天去屯裏摁手印兒。”
“摁什麽手印?”江心莫名其妙。
“你你你...你咋說...說話不算話,你家不是要建房...子,請了俺師父和和...和俺師弟嗎?”王老二急起來,有幾分結巴。
喔,那就是同意昨天的工錢和票了,江心輕輕挑起眉頭。
“你師父是同意我們說的價錢了?”江心問他,“不反口了?”
“不反口,不反口了。”王老二也是心喜的,師傅不臨時加錢,他和師弟農閑時都能掙錢,還能給家裏節省十天糧食,可不高興嗎?
“行,和你師父說,我明天中午吃了飯就過去,直接去你們大隊就行。”江心和他約了時間地點,“這回說好可就不能再反悔了,反悔我就不客氣了。”
“哎!”王老三得了答複,又沒頭沒腦地走了,跟來時一樣。
江心搖搖頭,想到個事情,就到隔壁去找鄭嬸子,是鄭團長愛人劉娟劉嫂子開的門,江心喊了句嫂子,又問鄭嬸子在不在家。
劉娟有些慘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身上有股和鄭嬸子截然不同的冷淡,見是江心來,往屋裏喊了一句:“媽,小江找你!”
江心有些意外,這婆媳關系可不樂觀,回去的時候,還聽到劉嫂子咕哝一句:“年輕人怎麽老和老太太一起玩?”
江心汗顏,還不是你一副高冷不可靠近的樣子,鄭嬸子可是幫你們家積了好大的善緣,也不看看家屬村哪個嫂子樂意搭理你!我要是在這兒人緣倒數第二差的,你就是倒數第一!
可是她沒膽子說出來,還是擺着一張笑臉。
“小江,有事兒啊?”鄭嬸子剛把圓圓哄睡,頭發都沒綁,散着白發就從屋裏奔出來了。
“嬸子,想找您幫我看個動工的日子,放在八月初,立秋後幾日。”江心數了數日子,也就那幾天,旺師傅他們就能過來了。
“呀,這麽快呀,材料都定好啦?”鄭嬸子顯然為他們高興,“你等着,我回去拿歷書!”
江心就等在門口,聽到劉嫂子在廚房裏頭摔摔打打的,說什麽整日搞封建迷信,這種舊思想舊行為,就該被拉出去批//鬥。
鄭嬸子拿着她那本破破爛爛的歷書出來,橫了一眼廚房,把江心拉到一旁:“家裏吵,讓你見笑了。”
江心不敢也不肯接話,就問她哪個日子合适,最後按鄭嬸子的意思,選了農歷二十八那日早上九點,讓師傅們正式動錘子。
“你最好寫一些百無禁忌的話貼在門口,實在不行就貼個紅紙鎮一鎮。”鄭嬸子老一輩人,把這些信了個十足,手把手教江心,“拆房子容易驚動家裏的神仙,大人火氣旺沒事兒,得顧着點孩子,孩子小,容易受驚吓。”
“謝謝嬸子了,沒有您提醒,我都想不到這一層!”江心握着鄭嬸子蒼老的手,又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她小時候有一陣眼皮跳,奶奶也是剪了紅紙,用水糊在她眼睑上,還會用當地的話唱歌,求各路神仙保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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