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周叔,看什麽呢?”

夜幕降臨,霞光如調濃的水彩。

院外露天電影場出乎意外地沒幾個人,周叔和郭益在大門前按部就班接待,發現大家夥注意力都在裏頭,也沒怎麽忙,很自然而然地就對裏邊好奇。

周叔回頭的時候雙眼亮晶晶的:“小姐,你怎麽才回來呀!”

五十多歲的人了,除夕收紅包也沒見他這麽活蹦亂跳。

蕭梧葉一天上下山兩趟,這趟還是朝着東北方向走了至少五公裏,眼下這個要命勁,哪家菩薩現金身也趕不上她對周公的向往。

周叔伏在她耳邊将來龍去脈點了一下,就剛不久,二叔和袁宥姍在裏面險些當着百來號的人吵了起來。

然後猜怎麽着?

“小姐,前後腳的事,你趕緊進去還來得及,看了就明白了!”

周叔着急得直跺腳,指示她往西邊風雨廊走:那邊人少,看得清!

蕭梧葉灰頭土臉,但不想掃他的興,通過西廊通道看了眼,馬棟梁帶來的那幾號徒弟,正好擠在西廊的一套茶桌椅邊。

當然,清風也在。

這麽一想,過去也無妨。

按理來說,她身姿輕,進院,胯步或是提步落地,一切本不該引起任何動靜和注意。結果可能是出現了什麽共振藕合,在離她不算遠的中庭地帶,驀然傳來一幅拄杖點地的悶聲,震到她腳心底一麻。

這微妙感應來得巧,并且彼此似乎都有察覺。

尤其是随後逡巡慢走的幾步,步調和拄杖聲仿佛并成一體,各有軌跡,但各有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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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覺,就好像踩中什麽神經中樞,感識在同一副網下游走。

蕭梧葉下意識地一怔。

……

如周叔所說,這确然是前後腳的事:

在她進院的前不久,院內剛到兩位行跡怪異的客人,穿兜帽鬥篷,一言不發,而拄杖點地的振動,就來自其中靠前的、正好站定在蕭寄明左前的一位。

唰唰唰——

院內很多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

隔着垂簾間隙,蕭梧葉見到坐在最頭位的馬道長,更是激動到雙腿直哆嗦,站在兩個空位旁,手足無措。

只不過兜帽嚴實,沒有人能看清他們的臉,大概連位置最近的蕭寄明,也只能見到光影一分成二的下颚。

“……兩位先生,一路辛苦了。”

人群出人意料的緘默,有的震驚,有的敬畏,只有未來得及收起咄咄逼人架勢的袁宥姍,神态複雜喜怒難辨。

但縱觀左右,她也大概是唯一一個,能在任何事态轉圜中,瞬息切換适應之的人。

她背起雙手笑:“剛才正說到,百家令中沒能到場的‘陰陽家’,不知道……二位是?”

就眼下陣仗,兩位的身份多少和傳說中的陰陽家脫不開關系,不過袁宥姍的表現始終古怪異常,認真細想,比較旁人,她似乎更急于确認在場陰陽家的身份。

或者說,陰陽家的存在。

越是迫切,越是緩急。

鬥篷中身形略硬朗的一個,緩緩接過蕭歷川承來的茶水,細抿一口,解了乏才道:“我與師兄二人很少出遠門,不成想中原交通變化太快,遲到了重要場合,還望諸公海涵。”

是個年長者的語氣。

繞開袁宥姍的問話而不答,想來,既是因為保守,同時也是因為沒把她放在心上。

袁宥姍收了收笑,情緒波動不大。

馬棟梁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麽,既然人家提到“諸公”了,作為一員,他只好緊張地在旁維諾搭話:“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發覺在場沒一個接話吭聲,他又立馬悔得捂住嘴。

哎喲喂,叫你嘴笨!

……

和有些群體打交道,有時候聽其言更要觀其行:遲到也許只是為了壓軸,示弱也未必不是亮劍。

尤其在這種場合,虛實不清的時候,明哲保身比自我表達要來得實際。

幾分鐘前,衆人還看戲似的,旁觀袁宥姍和蕭如晦的唇舌之争,經這麽一打斷,很多人都差點忘了這場會議幹嘛來了。

蕭寄明撐着會議桌起身,重啓話題道:“我們也才剛剛開始,說出來不怕笑話,正在為百家令的歸屬問題發愁呢,令公不到,會議沒法往下開呀。”

鬥篷人一頓。

旋即大笑:“幾位的争論,我跟師兄在院外已經聽到了,‘亂世即出’、‘暫持’,呵,不是幾位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件事還能從這個角度去解讀?”

袁宥姍或許有胡謅的成分,但比起中間說過什麽,她更在乎結果。

鬥篷人又道:“順着這個概念講,各位的猜想應該得反過來理解,這麽說吧,從古至今,我們這一脈比起旁人,甚至更需要遵令行事。而據我所知,蕭寄明先生此前包括現在,的确是百家令的持令人。”

一句“遵令行事”,就将百家令的主次表達得再清楚不過。

這些年間,有人退出有人淡忘,包括蕭如晦方才在會上說的那些,在座其實有很多人,也僅是抱着獵奇心态騎驢看唱本,圖個熱鬧。

但是“陰陽家”這三個字,分量可輕可重,萬一真能以一當百、移山倒海呢,所以現在下任何定論都還太早。

想不通,蕭家放這麽個大招,究竟準備幹嘛?

院內此刻輕掃過一陣地風,桌簾綽綽,袖袍吹動,手扶木杖的那位久不開口,空氣侵入鼻腔,禁不住細細地悶咳了一聲。

所有人,如撥弦似的看向他。

他師弟放下茶杯道:“我師兄身體抱恙,長途跋涉需要靜養,蕭老先生,如果只是漫雲村計劃,我和師兄便宜盡力,要沒有別的事情,恕我們就先失陪了。”

蕭寄明點頭,指了指蕭如晦:“我在正院為兩位安排的客房,舍弟送二位過去,茶水熱湯,有什麽需要的請盡管同他說。”

現在連打下手的都從蕭歷川升級成蕭如晦了,按袁宥姍的話說,這陰陽家的身份還真是神秘莫測,玄妙得離譜。

風雨簾後,看下整一幕的蕭梧葉依然眉頭緊鎖。

若把事物比作電視劇,觀衆入戲,還需得講個前因後果。

但當下這段,前文不搭後調,只聽到他們百家令百家令的放在嘴邊,各個還嚴肅得跟什麽似的。

她看向周叔翹首以盼的大門口——周叔,你高看我了,這情形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範疇!

周叔臉上大寫無語。

但有一點蕭梧葉能确認,就這松口的一瞬,那微妙的感應又來了:

這次不是拄杖點地聲,而是……

她大腦轟得一下,猛得想起前天在官教授實驗室裏發生的事,準确來說,是牆壁後的那對眼珠子,巍峨碩大,轉動睛瞳,死死盯着她看的事。

就現在,居然有人正盯着她看!

她深吸一口氣,撐大眼眶看向四周,尤其是她的後頸處——

四周人群在意不在意,注意力通通都在陰陽家那一行,按道理,沒有必要、也沒有人敢在東道主的主場,亮着那麽大對的眼珠子,堂而皇之地盯着她看。

察看的結果也的确符合她的猜測。

奇怪,剛才究竟怎麽一回事。

蕭梧葉很自然地想到清風一早所說,難道她黑臉黑到家真撞了邪?

他人就在前邊,這會兒重要人物離場,他們師父馬棟梁似乎也不再有什麽課業交代,小隊松散,蕭梧葉瞅準空隙,懷揣一絲求生欲走過去。

不過她也留了個心,這一群裏邊,牛鬼蛇神最易藏身,萬一……

蕭梧葉止住步伐,不偏不倚,正将所有的設想集中在了清風背後的小道姑身上。

她驀地想起昨晚那個手腕粗細的尺寸,虎口半握,嚴絲合縫。

還真巧了。

——要料想得沒錯,昨晚上在廚房和她過招的應該就是她!

還不光是昨晚,記得那會兒白天在大門口碰見,也是這個叫天艾的小道姑,來者不善地跟她過過一眼。

這麽說,她還沒到中邪的地步。

是了,剛才在背後盯梢的,一定就是她!

蕭梧葉冷哼一聲,慶幸沒有打草驚蛇,腳跟變換方向,飛快地閃進了人群裏。

夜深如漆。

會議持續了約摸一個小時,進行到後半程,實際吐出來的幹貨相對有限,加之被袁宥姍、陰陽家的事一攪和,不少人覺得參與能力有限,心思也都各自飛到了九霄雲外,所以會議一結束,大家便哄堂而散。

并按照安置客人的規矩,絕大多數人都坐車回到了山下下榻的酒店。

有幾個客身份特殊,跟蕭家長輩、或和住進院子的客人相熟的,就沒趕着下山那一陣趟,相互拜訪寒暄。

促膝長談也好,對弈下棋也好,總歸今夜大院不落鎖,就是在相好的客房熬到天明去,也有人随時招呼宵夜熱茶。

相比其他客房的一致安靜,馬棟梁一行人的客房,合院上下最是熱血沸騰。

但礙着影響不好,高談闊論時特意将門窗緊閉,一直持續到深夜12點,裏頭的夜燈才依依不舍逐個熄滅。

蕭梧葉坐在正對屋角頂上,等了一晚上,終于讓她等到從裏邊翻出的一個黑影。

……

白天,蕭梧葉特意記住了天艾的身形特征:一米六出頭,穿一身青布素衣,風一吹,大袖褲管下邊空空蕩蕩的。

晚上身形不變,但手腕小腿都用束帶逐層綁了起來,舉手投足幹練,看得到一副打小習武的骨架。

從客房出來後還是到後罩廚房,一路沒摁電燈開關,黑燈瞎火之下,全憑六識感官給自己探路。

蕭梧葉輕車熟路,爬至廚房屋頂靜靜等着,過了會兒,見這小姑娘扣着一只飯碗抱了出來。

随後便讓她大為意外:小姑娘揣着飯盒折到游廊角落,如壁虎游牆般輕身一翻,竟翻到了管家老人們在院後開墾出的一塊菜園子裏。

“咕咕……咕咕……”

園子裏,傳出很難聽的拟鳥聲。

天艾皺眉,朝向草叢開口:“別叫了,出來吃飯!”

叢堆半人身高,植被濃密根系碩達,被墾荒人選擇性的抛棄後,久而久之,長成了一片純天然的蛇蟲鼠蟻的根據地。

裏邊應聲鑽出來一個老漢,不知道是不是學過反偵察,一身迷彩,頭上箍着個雜草現編的環冠,正好将面門擋了個結實,蕭梧葉騎在圍牆上一愣,想不到這厮挺賊。

“昨天給你的毯子呢?”

“太紮眼,塞狗洞裏去了。”

天艾沒說話,看他坐在田埂上大快朵頤。

蕭梧葉回憶了下,這聲音有幾分耳熟,近來應該在哪裏聽過。

就可惜她這半吊子記憶力,遠沒好到能任她抽調自如的地步,不然天艾這事兒,她應該能猜出個十來□□。

“明天早一點,去後廚頂一個叫魏大武的班。”

“哈哈哈,果然啊,就沒有我們小艾辦不成的事,咳咳……阿……嚏兒……那我們,還是按原計劃,混進去等到明晚上再行動?”

天艾默了一下沒說話,從懷裏掏出一個保溫杯丢給他。

“我會再去探一遍,如果能在天明之前找到天玑鎖,那你也就沒必要混進來了。”

“啊……?”

兩人沒再說話,等人悶頭吃完飯,天艾也沒去撿碗,而是找了根木頭斜支在牆角,兩步一蹬,從哪裏來就從哪裏攀了回去。

……

月上梢頭,人走夜靜。

這回,蕭梧葉前因後果都聽明白了:原來,有一幫人在宅院內外勾結了起來,在找什麽……天玑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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