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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伯母拿出了一個盒子,裏面裝着一對天青釉堆白帶蓋茶杯。這一對茶杯本是送給他倆的結婚賀禮,但因為方穆揚早早離開了本市,一直沒拿給他們,這次直接送給了費霓。

費霓道了謝,傅伯母倒很願意她再留一會兒。她說費霓來得正巧,她剛才還和淩漪談到方穆揚,說他小時候畫畫就好,剛開始他學的是國畫,後來就改學了油畫,偏愛畫活物,為了畫畫的時候他家的狗能維持一個固定姿态,抱着狗爬到了四層樓頂上,小狗在樓頂上瑟瑟發抖,方穆揚嚼着冰塊在那兒畫畫。那狗最後安然無恙,被方穆揚裝在籃子裏緩緩送到了一樓,還得了兩根小泥腸吃,倒是方穆揚被他爸爸拎着進了自己家,也不知道挨沒挨打。

傅伯母記起來那是一個冬天,那時他們和方家住樓上樓下。本來方家捐了大宅子分到了一層房子,結果又讓了半套給別人,格局便跟他家一樣了。她印象裏的老方是很有風度的,除了在教訓他家小兒子的時候。她倒是很感念方家的好處。困難時期,多虧了方家送他們的僑彙券,才能度過難關。

她讓費霓不要太擔心方穆揚,她記憶裏的方穆揚向來是怕熱不怕冷的,從來沒見過他冬天穿棉襖,反倒是一年四季都在吃冰的。

傅伯母說:“不信你問淩漪,他們從小玩到大的。”

淩漪笑着說:“我可以作證,他确實不怕冷,還最喜歡冬天,恨不得長在溜冰場裏。有一次,為了換一雙德國溜冰鞋,把家裏的皮褥子給賣了,挨了好一頓打,可就是不長記性。”

“他好像除了畫畫最喜歡溜冰了。”

這聊天沒有目的性,費霓從這聊天中得知淩漪畢業後在出版社工作,以後或許還可能和方穆揚産生一些工作上的聯系。

淩漪惋惜,“早先他還給我畫過一張像,可惜我弄丢了。其實這批年輕畫家裏頭,很少有人比他畫得好。”她抱歉地笑笑,是真覺得弄丢他的畫很可惜。

費霓倒不意外,方穆揚連不熟的小護士都畫了那麽多張。

她笑着勸淩漪不必惋惜,既然她和方穆揚交情這麽好,等方穆揚回來了,可以再找他畫一副。

傅伯母問費霓坎肩上的菱形花是怎麽織出來的。費霓的坎肩是費媽給她織的,她自己怕麻煩,織的都是平針,不過毛衣的織法她倒是懂的,還給傅伯母織了兩針打樣。

費霓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說時間不早了,她也該回家了。

傅伯母留她吃晚飯,費霓說已經跟父母說好了,傅伯母也沒強留,又提了一盒蘇式月餅給費霓,說是飯莊的大廚今天新做的,讓費霓拿回去給父母嘗嘗。

費霓沒推辭,道了謝便出了傅家。

她這一趟不算白來,既确認了方穆揚的平安,還從淩漪嘴裏得知方穆揚并不怕冷,幸虧她沒買黑絨線,方穆揚大概是不需要她織毛衣的。就算需要,她也不會給他織,平針那麽簡單,既然他能畫年輕姑娘,未必不能像年輕姑娘那樣給自己織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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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快要結束了,方穆揚還沒回來。

隔壁汪曉曼問費霓,怎麽搬過來這麽多天一次都沒見過她丈夫。

費霓說出差了。

汪曉曼追問去哪兒了。

費霓說是河北。

汪曉曼又問她的丈夫在哪個廠工作。

費霓說是畫畫的,再問細一點,就不說了。

她的表情告訴汪曉曼,你問得夠多了。

汪曉曼猜費霓的丈夫大概在什麽小集體企業畫螺絲,肯定不是大國營廠,要是的話,費霓早就說了,而且小集體企業不分房,才會住他們廠的房。總之,肯定是很平常一個人,而且對費霓不怎麽好。費霓房子的陳設,她參觀過了,她從沒見過這麽簡陋的房子。至于費霓為什麽放棄無線電工業局的那個而選擇現在這個,十有八九是被人給甩了。汪曉曼并不感謝費霓送她電視機票,因為她如果把費霆的工作機會給別人,她照樣能買到電視。相反,她覺得費霓應該感激她,但費霓并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碰上了也只是同她點點頭,不鹹不淡的。她覺得自己被費霓給騙了,但木已成舟,後悔也晚了。

周二和周六的晚上,費霓會定時定點地想起方穆揚。

他們這牆不是很隔音,住在這裏的第三天,隔壁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那抽泣聲混合着其他的聲音,她一開始誤以為汪曉曼挨了她丈夫的欺負,等到汪曉曼拖長了音調,費霓才意識到這聲音的實質,她的臉一陣的發燒,隔壁的人恐怕也不會有她這麽不好意思。過了三天,她又聽到了這聲音,這次比上次更大,她猜想,汪曉曼一定不知道這堵牆多麽不隔音,如果知道,一定會收斂一些。她被打擾了,卻又不好意思同他們直說,兩周過後,費霓摸清了規律,每周二和每周六她需要插上耳機聽收音機。

收音機一開,隔壁聲音就遮過去了。戴耳機的時候,她會想起方穆揚,因為這收音機是他買給她的。

方穆揚是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天回來的,他先到社裏交了畫稿。傅社長差點兒沒認出方穆揚,他比去之前瘦多了,襯衫明顯寬大了許多。這樣的天,他還穿着一件單衣,臉都縮了腮,頭發長了,眼裏有血絲,胡茬明顯沒刮幹淨,上唇還有幾個小紅點,大概是不知道用什麽刮胡子的時候刮破了皮膚。

這些畫稿都是方穆揚在晚上畫的,白天他都在幹活兒。

傅社長低頭翻着畫稿,他剛想誇方穆揚有覺悟,方穆揚就很沒覺悟地提到了錢,他要求預支稿費,今天至少給他一半。

拿了錢,傅社長請方穆揚到自己家吃飯。方穆揚說改天,他得馬上回家。

費霓本來不打算給方穆揚買絨線織毛衣,但因為她今年也要給自己織新的,便多買了幾團黑絨線。

從店裏出來,費霓看見前面一個男人,背影很像方穆揚,身形雖然比他瘦了些,但不止是身高、就連走路姿勢都是從方穆揚身上刻出來的,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襯衣,是她放在行李袋內的那件。

她的嘴先于腦子反應,清清脆脆地叫了一聲方穆揚,那聲音足夠大,足以讓前面的男人聽得見。

她以為那人會回頭,但那人卻毫無回應。

她又喊了一聲,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費霓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認錯了,然而她馬上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天,只有他不怕冷,只穿一件單衣,還把袖子撸到手肘。

兩人也就幾步路的距離,她剛想踩上自行車去追,就見那人進了大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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